笑蜀

凤凰周刊:我们这样报道中国

这十位学者是:展江、于建嵘、雷颐、黄纪苏、吴稼祥、张鸣、林贤治、谢泳、吴祚来、笑蜀。 06年宋美龄年轮. 全球华人提供独立意见”作为杂志最高目标,努力践行“不党、不派、不私、不卖、不盲”的新闻立场,期望杂志的每一页文字,都能向社会和民众传达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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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政治言说

“我们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绝不是要放弃或削弱党的领导,而是要加强和改善党的领导;绝不是要放弃或改变社会主义的根本政治制度,而是要改革那些不适应社会生产力发展和人民要求的具体制度和体制,不断推进社会主义政治制度的自我完善和发展。” http://news.xinhuanet.com/theory/2010-08/25/c_12482103.htm   其中“自我完善”这个表达,非常有意思和值得重视。在原本的无产阶级理论中,是没有“自我”这个词的,而是有着一个宏伟的视野——解放全人类,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民,最后才解放无产阶级自己。在若干年的政治实践中,“自我”正是一个是要铲除、要消灭的东西。因为这个东西,可能意味着“自我中心”,意味着“置他人于不顾”,意味着一种“内卷化”——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整个世界便是自己的世界,它如同自我的世界一样大小。如果这个世界中还有一些部分不是自己的,要么为我所用,变成“自我”的一部分,要么它们的存在则毫无意义。   上个世纪纳粹灾难结束之后,许多知识分子对于传统的“自我”概念做了许多反省,提倡一种开放的自我而不是封闭的自我;一种与世界及他人同在的自我,而不是将他人及世界视为地狱的自我。   假如一个政治制度变成“内卷化”的,假如政治权力的运作是“内卷化”的,会是一种什么情形?那是一种自我中心的制度,即本质上希望一切朝向自身内部,一切集中在自身内部,一切归纳为自身内部。一切为我所取,一切为我所用。这将会成为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完全不打算面向社会,面向公众,不打算回应人民群众利益的要求。拆迁中的推土机是一个很好的象征。这种内卷的、自身满足的权力,看上去像个密封的铁桶,一旦走出来却摇身变为推土机,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可以像推土机一样伸出钢铁手臂,将人民群众的家园、利益、愿望,人们过去的生活和未来的前景,毁得干干净净。   庞大者如同地球,在它“自转”的过程中,同时有一个“公转”,即与其他的星球相并行,与其他的运动系统相平行。其自身的节奏与规律,与周围世界有一个匹配和关照。只有具备了这个条件,生命才可能出现,人类才有可能生活在这个星球之上。相反,内卷化的权力,只有“自转”而没有“公转”。只有它的“自身”而没有其他人的“自身”。其他人不要说“自身完善”,连生存的权利与开口说话的权利都会受到威胁。缺乏“公转”的星球,实际上失掉了周围世界方方面面的制约,它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任意而专断,朝向一个连它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急速滑去。它本身看不到未来,所有被它绑架的人们都不拥有未来。   这个“自我中心”的权力,不仅对于社会与公众是封闭的,在它自身内部同样如此:看上去这个系统无所不为,但是在其中的个人却很少有所作为;看上去系统非常强大,但是其中的个人(声音)仍然非常弱小;看上去系统非常霸道,但是其中的个人却不得不唯唯诺诺、如履薄冰;看上去系统所向披靡,但是其中的个人仍然缺乏自主性,屡受挫折。如果想要干点事情,说点真话,不同等级制度上的人们,只是遭受不同挫折而已。换句话说,这个体制只有“规定动作”,没有“自选动作”(笑蜀先生语)。有周密的、紊丝不乱的语法,但是形不成个人的句子,个人的表达。       限制权力是最重要的   将“内卷化的权力”当做一个前提,我们来看待问题也许会清晰一些。所有那些能够做相反方向的运动,即从“深深庭院”中走出来,转身面向社会,转身面向公众,转身回到人民群众当中来的做法,都值得欢迎。温家宝先生在深圳的讲话,以及他此前此后的一些说法和做法,是面向社会公开自己的立场,是愿意将这个立场拿到社会当中去,让人民群众听到,让全社会看到。其中释放的信息很明显,是愿意接受社会的检验和考验,愿意让社会来规范自身,而不是让自身去规范社会,在脱离社会的封闭条件下,从事某种“自身完善”。   我指的不是他所说的一些豪言壮语,比如他这回说的“违背人民的意志,最终只会是死路一条”。尽管这样的措辞,表达了一种坚决的信念,令人想起了1992年邓小平先生南巡时在深圳所说过的“不改革死路一条”,“谁不改革谁下台”。也不包括这样表述——“没有政治体制改革的保障,经济体制改革的成果就会得而复失,现代化建设的目标就不可能实现”,因为这些说法,也还不能回答胡锦涛先生所提醒的:“核心的问题不是政治体制要不要改,而是朝着什么方向改”。除非这个讲话具体释放出了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具体方向,以及如何改革的指导思想。也就是说,能够看见的具体表述是最重要的,这才是我们看待问题的起点。   这回温先生深圳讲话中清楚地表明,“要从制度上解决权力过分集中又得不到制约的问题”。这个说法一针见血地挑明了目前中国政治生活中的根本问题,切中了中国存在的各种各样问题的本质。老百姓最为痛恨的就是权力的胡作非为,尤其是权力当肆无忌惮地凌驾在法律之上。有法不依,则是将整个社会陷推入危险和危机之中。遭到损害的不仅是弱势群体,实际上包括社会所有的人。最近报纸上热烈讨论的新一轮精英移民就是一个说明。在一个缺少法制的地方,任何人没有安全感,甚至包括统治者本身。他不能将他的宝座永远粘在他的屁股底下,带到坟墓中去。权力无所不在的笼罩,给大学和知识分子蒙上了深重的阴影,极大地限制了我们民族精神创造的空间和能力,这个损害和影响则是更为久远的。   从“制度上”来“限制权力”的说法,不仅触及了问题的要害之处,而且它拥有相当的幅宽。这是一个规范的、符合宪政民主的说法,是社会各界不同背景的人们都有可能接受的一个表述。恩格斯晚年在纠正庸俗唯物主义时,用了一个词“平行四边形的合力”,所强调的也是社会不同利益、背景、思想、信仰的人们之间的协商和整合,而不是其中某一种力量一定要压倒其他力量。   同样,温家宝先生在讲话中再次提到“大胆学习借鉴人类社会一切文明成果”,其中“人类社会一切文明成果”可以看作“普世价值”的换一种说法。《北京晚报》在2007年3月16日刊登过温家宝总理答法国世界报记者问时说:“民主、法制、自由、人权、平等、博爱,这不是资本主义所特有的,这是整个世界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共同形成的文明成果,也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观。”站在“普世价值”一边,这在温家宝先生是前后一贯的。 关于“普世价值”的争论,人们更为熟悉了,这是近年来最重要的公开的思想争论。但是也许一眼看过去就能明白,它并非仅仅是不同思想之间的碰撞冲突,实际上背后的火药味十分地浓。暂且抛开理论上的辨析,很有可能,那些强调所谓中国特色的人们,都有自己利益上(位置上)的“特色”需要维护,令一般读者无法判断他们的真诚。   温家宝先生的深圳讲话中,直接用了“民主权利”而不每回都是“社会主义民主”。包括温先生此前所用“尊严”的表述,关于“仰望星空”的表述,大大超出了从前的革命意识形态,令人耳目一新。当然,也有人会觉得温家宝先生所说的这些并无特别新意,是人们在各种场合下所听到和见到过的。的确,而这恰恰说明了温家宝先生能够听取社会各方面的意见,能够传递社会已经达成的政治共识,愿意分享社会的共同语言,也是愿意与社会一道来发展和达成共同地带,与全社会同舟共进。   《光明日报》在温家宝深圳讲话之后的9月4日发表文章,强调政治改革要首先拎清“由谁统治”的问题,其中说道“如果有人在没有认清‘谁来统治’这个问题之前就去讨论具体政治问题的是非,必定是盲人摸象,错漏百出。”说实话,这篇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文章,估计在别的报纸上就难以发表。因为“由谁统治”的问题,放在全社会面前,放在整个公众面前,很可能是一个伪问题,它只是极少数人掌权者感到紧张和焦虑的个别问题。对于社会而言,不管由谁统治,关键是落实和保障由宪法所规定的每个人的各项权利。   在今天如此大型的现代社会里,在全球化的环境之中,弄出这种伪问题来的人们,是试图将共产党打造成一个封建王朝的翻版,这才是真正把共产党往泥沼里推。说实话,共产党的事业也不仅仅是这样一些人急于想要继承的遗产。这些人没有别的本事,不能创造新的物质和精神财富,没有想象力不能开拓新的地平线,就只等着霸占遗产。   说到底,“限制权力”与“由谁领导”的说法并不矛盾。谁都明白,“限制”而非“取消”。任何人任何党派,如果能够采取有力措施,使得权力得到有力约束,能够将绝对的权力变成相对的权力,将不受限制的权力变成受到制约的权力,并且从制度上得到长远的切实保证,那么现代政治转型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受到严厉约束的权力,不管掌握在谁的手里,都对天下百姓有好处;不受约束的权力,不管他姓甚名谁,由谁上台或什么时候上台的,都将天下百姓推入火坑。如果共产党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她同样也能够重新赢得人民的信任。   其他问题都是类似的。首先要有一个大的政治框架和目标——限制权力,其次再来讨论如何限制权力,这是一个二级问题。任何做法,比如说三权分立,多党制、选举制,舆论监督,都是保证这个大目标的一些途径,而不是目的本身。如果能够拿出更好的办法来限制权力,当然不必照搬西方那一套。如果拿不出来,而且实际上根本不想去限制权力,就不要弄出许多幌子,替实际上赤裸裸的不受限制的权力辩护。民主就是民主,所谓“资本主义民主”与“社会主义民主”的区别,只是玩弄概念而已,是“内卷式的权力”下延伸出来的“内卷式的思维”,无法说服整个社会。   而实际上,不管什么人,都有一个回到社会、与社会共在的问题。即使是表达不同意见,也不要走到唯我独尊、与社会完全背离的方向上去。                         选择当民主派还是专制派     经验足够告诉我们,在中国,“说”从来不单纯是字面上的。有许多人的确因为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家破人亡、人头落地。从他们所遭遇的巨大牺牲来看,他们的确不仅仅是在说,而是在行动。   实际上,在政治生活中,说话便是行动。这也是民主政治的特色所在。暴力是不需要语言的,暴力痛恨语言,痛恨诸如说理、辨析、理据所有这些东西。暴力是无声的,它所造成的是没有对手的统治,即恐怖。讲究正当的言辞,用言辞来表达自己的主张,用讲道理来劝说他人,这造就了民主政治,并在民主政治中发展壮大起来。   就政治家而言,通过表达提供有力的政治框架和脉络,也是十分重要的。没有框架,没有方向,怎么会有恰当的和有效的行动?政治言说始终是政治活动重要的一部分。   而同时,学会去倾听,学会辨析不同表述的不同内涵,同样也是民主经验之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政治家要倾听人民,他只有听到人民说什么,他才能贴近人民,表达人民的意愿。他越是接近人民,他的词汇越是有内涵有意义。几个人聚在一起开个小会,就将他们的主张强加给整个社会,这是密谋和对于人民的起义。   所谓“秀”的问题也是一样。比较起密室政治,“show”(秀)同样也是民主政治的一部分。想让社会公众看到他,想让人民听到自己的声音,其中表达了对于社会公众的信任和期待,也是除去对于权力的迷魅。即使被看成是赢得民心,也不违背民主政治的方向。比较起来,那些从来不曾想过如何赢得民心的人,那些觉得自己不需要考虑自己如何在社会公众面前说话的人,即公众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人,能放心选他当自己的统治者么?前面引述的那句“盲人摸象,漏洞百出”,怎么看都不像是政治语言。   另一方面,我们今天看待民主,应该有一个比较成熟的看法——民主不是共产主义,不是那种崇高的、伟大的理想,而是“比较起来最不坏”而已。那种像对待共产主义理想来对待民主,与民主的精神恰恰是格格不入的。我所翻译的那位波兰人亚当·米奇尼克先生写过一篇文章《民主是灰色的》,其中称民主是“各种不同利益之间持续的衔接,是各种不同利益之间不断地寻求妥协,是各种激情、情绪、仇恨和希望的市场,是永远的不完善,是罪人、圣徒和猴子把戏的大杂烩。”但是无论如何,在一个倡导平等而不是倡导特权的平台上,民主比专制的“清一色”,更加能够吸纳和体现更多人不同的利益及要求。   我们每个人也不是生来就民主的,天生就是一贯正确的“民主派”。很有可能,民主不是人的天性,人的天性更多是独断论的和排他性的。民主是在人类历史中不断发育出来的,对于个人来说,是在社会环境中后天习得的。任何人都是在不断学习和不断实践中,才能成为一个民主派。   尤其是在缺少民主的环境中,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可能带有这样那样不民主的因素,即使是在那些自称为“民主派”的人们身上,甚至是那些正在从事民主事业的人们身上,专制的因素不一定更少。如果他不是同时做一些别的方面的修炼,如果他不是时时意识到自身可能存在的人性黑暗。人们不会因为反对专制,而自动习得民主的经验,或可以免修民主的课程,以及获得道德豁免权。 从学习民主的角度来说,“民主派”是一个不饱和的词汇,在今天,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这个提法都包含期许和自我期许在内。而同时,“不饱和”有一种生长性,是趋向饱和,趋向饱满。   当然有一些基本的界限,一些基本的出发点。有了一些基本起点,就有了一个生长的空间,否则便不可能。民主派的对立面是专制派,这两者的最主要的区别是如何对待他人。任何蔑视他人、抹杀他人的做法,都倾向于专制派。任何尊重他人、承认他人的做法,从中都能够生长出民主来。尤其是如何对待不同意见,这是衡量如何对待他人的试金石。我们每个人可以从现在开始,来选择自己从此做一个民主派,还是继续做一个专制派,并借此来衡量自己的言论和行为是通往民主,还是通往专制。   选择做“民主派”还是“专制派”,在这个意义上,一些此前的区分变得意义不大。比如说“左派”与“右派”之争。在我看来,左派中有民主派也有专制派,右派中也有民主派也有专制派。再比如“体制内”与“体制外”的区分。同样,体制内有民主派也有专制派,体制外同样有民主派也有专制派。   还有“民族主义”和所谓“毛左派”。我认为在这两者当中,同样也有民主派和专制派,其比例与在其他地方差不多。再有比如“改革派”与“保守派”,这是一个八十年代党内的区分,在今天时候可以考虑与社会的说法衔接起来,干脆用“民主派”与“专制派”的区分,这样整个社会都能够听得懂。包括“海内外”,不要动不动就说“敌对势力”,若干年来的事实表明,其中许多人的确是爱这片土地爱得更加深沉。   不同背景的人们可以在“民主派”的旗帜下,找到他们互相之间的共同语言,找到共同的思想框架以及工作框架。做一个民主派光荣,做一个专制派可耻,是不是?                        20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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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王克勤:新闻之道的核心,是把人当人

王克勤:我想先跟你谈一个人,陈光诚。他是山东的一个盲人,但他心中充满光明。靠着心中的光明指引,他不畏艰险,救困扶危,他做的很多事超出了常人的能力范围,等于是在行天地之道。他是我的榜样,也是我前行的动力。 南方周末: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你也做到那种境界了。我看过你的一些言论,你做新闻不仅仅是为了职责,你是把新闻当做信仰。  王克勤:这有几个层面的信仰。有人问我,一个人掉进水里,你是先救人还是先拍照?我说我的选择很简单,先救人。他说,你不是记者吗?我说对不起,我首先是人,然后我在这个社会努力成为公民,然后我可以选择记者这个职业。无论记者还是别的任何职业,其职业规范都必须从属于人类的基本常识和人类的普世价值。  南方周末:中国新闻界还没有建立起一个完整的职业标准,你理解的职业标准是你自己制定的。你的职业标准就是根据你刚才所说的价值体系?或者打个比方吧,实际上几乎你的每篇报道,都是首先要救出那个落水的受害者。  王克勤:是的,我是按照这个逻辑做的。  南方周末:不是为了报道而报道。  王克勤:对。说到为了报道而报道,我可以举出很多案例,像2004年吉林一家媒体报道农民工从楼上摔下,摔死了,它的标题叫《昨夜上演高空飞物》。同年9月,江苏一家媒体报道农运车从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头部轧过去,轧死了,它的标题叫做《骑车人中头彩:惨死》。可见他们对生命的态度何其冷酷。假定遇难者是他的父亲母亲,他会把标题做成《我爹昨夜上演高空飞物》、《我娘昨天骑车中头彩:惨死》吗?  但这样的案例不止出现在地方媒体上。2004年9月6号,某电视台在播报俄罗斯人质事件时,竟然要中国观众竞猜,结局将会枪杀多少孩子,猜中的人发短信可以得奖。请问,如果在屠刀下挣扎的是你的孩子,你还会让观众竞猜你的孩子会不会被杀死,猜中的人有奖?这不是一个畜牲化的问题,“虎毒不食子”,这是彻底的人性异化。  所以,我经常跟大家讨论这个问题,做新闻到底是为了什么?初级的目标就是传递信息,中级的目标是报告真相。但新闻还有一个终极的守望、终极的目标,那是什么?就是守护个人权利。  这方面最值得解剖的案例,大致发生在2007年,在四川东部出现疑似猪流感之后,香港一家电视台到事发地采访,这可称之为“尽职尽责”吧。但接下来他们做的事就让人瞠目结舌了,他们居然鼓励当地农民把掩埋在地下3米的,具有传染性的瘟猪挖出来拍摄。这片子在香港的收视率很高,会给这些记者带来很大收益。但它起码有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它背离了新闻的终极价值,其行为本身已经造成了对他人生命可能的伤害。什么是人类社会?人类社会就是人的社会,人们的政治、经济、文化、商业所有的形态,均应该从属于人,这个人并不是政治化的人民大众、公众,就是每个个体生命,无论是在大厦里办公的白领丽人,在街上流浪的乞讨者,都是人。那么,我们所有的社会活动都应该从属于让每个个体的生命更安全,更健康,更自由,更幸福,这是人类的一个终极价值,所有新闻的终极出发点。这家电视台的记者把掩埋在3米以下的瘟猪挖出来,已经构成了对他人生命的伤害和威胁,不仅仅是一两个人生命的安全。 第二个问题,他们的行为充斥着歧视。我们许多记者包括香港记者,都有这个问题,不是故意歧视,而是潜意识里就有歧视的念头。记者对普通人的歧视,城里人对乡下人的歧视,香港人对内地人的歧视,歧视无处不在。我在一家很大的媒体上读到过如此文字,一个农民工被高压电打死,它怎么描述呢?像只烤鸭一样。农民工等于烤鸭,它就在这个描述中把歧视传播给了更多读者,很多的读者通过阅读,无意识中被歧视所同化。 其三,香港这位记者的行为违法。依照传染病防治法规定,人为造成传染源二次传染传播的将追究刑责。遗憾的是,我们整个的法制进程还在逐步完善之中,很多官员法制观念淡漠。如果我是当地官员,我将依法追究这两个记者的刑责,把他们送上法庭。紧接着出现一个悖论,一方面中国记者在采访、报道时面临没有法律保障的尴尬;另一方面,中国记者又在整个社会空间里,跟很多人一样处在一个无法无天的境地,这就是法制的悖论,一个非常怪异的现象。 包括像2008年的汶川地震,虽然在传播新闻信息方面显然起到了积极作用,这是重大进步,但依然存在着很多反人道、反人性的现象。某电视台的记者在现场采访,废墟里发现了一个老大娘和一个老大爷,施工人员快速救助,不巧把摄像机挡了,记者说你先让一让行不行?我先拍。这时有个预制板马上就会掉下来,危及废墟中的大爷大娘的生命。救援人员说我们救人要紧,但记者说,你别搬掉那个预制板,给我5分钟,我拍完就行。但也许只要1秒钟,那两个灾民就彻底没了。  南方周末:对生命价值的轻慢,这不只是新闻界的问题,而是整个民族的问题。  王克勤:是的,所以我一直讲我先是人,然后是一个公民,再是一个记者。新闻仅仅是我的一个职业选择,我完全可以选择别的,去做律师,做检察官,做法官。但无论我选择什么职业,都必须首先从属于人的基本常识。人家常说我做太多不属于记者范畴的事,说我越轨了。我说对不起,我在报道中严格按照新闻专业主义的定律,按照记者的职业规范去做。但是做完之后,我作为公民,还可以给我面对的弱者争取更多的权利,这时我就必须要采取公民行动。这就是我这些年跟其他记者不太相同的一点。  我的这种行为是我的基本价值观注定的。作为一个人,我看到别人痛苦我也会跟着痛苦,要自己不痛苦就要去行动。什么叫人性?就是当别人痛苦的时候,你看到了,你的内心有痛感。如果你没有,说明你的人性已经没有了。而如果别人受难时你反而有快感,说明你的人性已经异化了。红卫兵当年在打走资派的时候是有成就感的;基地的黑寡父在袭击无辜者的时候是有成就感的。这些人的血管里流的不再是流血,甚至不再是动物的血,它们已经沦为机器。  南方周末:这就超出报道的技术范畴了,而属于道的层面。  王克勤:这可以称作新闻之道,比新闻之术更重要。为什么?从技术层面,任何人经过训练都可以做到,并且都可以做得很专业。但是新闻之道要能做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关于新闻之道,最核心的是三句话:  第一:把人当人。我接触来自底层的普通老百姓,他们经常会说这样的话:只愿政府把我们当人看。听了我真难受。如果整个社会体系不把人当人看,崇尚的只是权力,就很难说我们的社会是一个人本社会。  第二:将心比心。我们在采访的时候,见到老大爷向我们求助时,我们不妨换位思考,假定我是老大爷求助你这个记者,那么我希望记者对我是怎样的态度,能不能平等对待。当然出于职业规范你要保持跟他的距离,包括对他陈述的情况要质疑和警惕,但同时能不能在态度上对他保持应有的尊重?这两个立场并不矛盾。  第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大家都懂,就不展开了。  南方周末:这既是做人,职业素养也在其中。  王克勤:对。概括起来无非六个字:说人话,做人事。  南方周末:回过头来再讨论刚开始的问题,揭黑报道差不多20年,你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并且我们也看到,你的很多努力并没有引起重大变化,可以说往往让人失望,但你仍然在坚持。  王克勤:我觉得要有基本的判断。第一个基本判断是:只要我们努力了,还是会有所改变和影响。有这样一句话,叫做:“不努力永远不会改变,努力了不一定会改变,但不努力就永远不会改变”。  南方周末:努力了就有改变的可能,这理论上好懂,但事实呢?  王克勤:就拿我这20年的职业生涯来讲,我当年二十郎当就做了甘肃回收市场黑幕的报道,马上引爆全省范围的回收市场整治。十年后的兰州股市黑幕报道,也引爆了全国性的股市整治,兰州有150多人被捕。然后是北京出租车垄断黑幕报道,不仅引爆了整个出租车市场的整治,而且启蒙了出租车行业从业者,强化了他们的维权意识,促成了一系列维权活动。  我后期的很多调查,包括性艾滋病调查,山西疫苗黑幕调查,就公共舆论的影响力来讲,重视程度也是前所未有。固然到现在为止,对明显的违法问题,并没有司法追究,甚至也没有相关的行政问责,很多人说这是新闻的悲哀。但我觉得不能这么说。在当下中国,如果我们不能追求一米一米的跳跃式的进步,我们就努力实现一厘米一厘米的进步,能进步一点是一点。以疫苗报道为例,它已经对全中国的公共卫生工作者起到了警示作用。我掌握的大量信息显示,他们对疫苗管理的态度已经发生重大变化。但最重要的还是对全民的启蒙作用,它已经提醒了全中国所有的家长,要对公权力保持警惕,要冷静地看待现阶段的社会问题,而不是盲从和盲信。  南方周末:这就是说,报道有两个作用,第一个作用是直接的,马上就有结果。另一个是间接的,直接的目的不能达到,没关系,毕竟它可以改变人心,这个作用是一个更大的作用,是我们最应该追求的。为什么很多年轻的调查记者容易沮丧,容易有挫折感,可能他们缺乏像你说的这种长远的、中长期的眼光,只想直接、马上改变。  王克勤:但这往往不现实。  南方周末:这是记者对自己能力的过度想象,对媒体力量过度的想象。更多地不能怪现实太无奈,只能怪自己没读懂中国和中国的媒体。  王克勤:对,他们对中国社会的判断力确实还有待提高。大概在十年前,我对整个舆论监督能起的作用就有一些思考,当时的思考和现在的思考变化不大。我认为舆论监督有以下三个层面的作用:  第一从微观上讲,舆论监督往往都是捍卫具体的公民权利,对特定的受害者诸如被强制拆迁的业主,被辞退的老师,直接起到一个司法救助或行政救助的作用。  第二从中观上讲,我们的努力可能影响某地乃至中央的公共政策,不仅使报道中的当事人受益,更重要的是对整个国家的制度建构起到点滴的改变作用。  第三从宏观上讲。我们每天的报道大多是真相的呈现,只要不断把真相告之于众,就有累加效应,就能起到让公众更清晰地认识中国社会,完成对公众的启蒙。这个作用是一个渐渐的,常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这个作用往往是最大的。  南方周末:最根本的一点在于,我们现在的社会问题,看起来是体制问题,但说白了还是人心的问题。最需要改变的是人心,所以无论是我们的报道还是评论,都要着眼这个更长远的目标。而这就第一需要耐心,坚韧。第二,这种耐心和坚韧需要有一种力量,一种力量的源泉。这种源泉只能来自于信仰。这是从事任何职业所需要的第一元素。我2007年写过一个评论,叫做《重申权利,更须重建信仰》就是这个意思。没有这样的基本信仰托底,权利对于你来说也用不好,也守不住。  王克勤:我觉得很多同仁过得很痛苦,就是这个问题处理不好。其实我个人也经历过这个过程。必须经过,才能进入这样的境界。进入这个境界之后,个人性格上并没有出现异常,平和做人,但经常会做出一些比较锐利的、有力度的调查作品。  以激情之心关注,用冷静之笔记录,这是我长期总结出来的一个比较精华的东西。做一个真正的记者应该要有激情。这要分两个层面来说,第一我们是人。  南方周末:是人就会有痛感,会愤怒,会焦灼。  王克勤:对。好多人问你为什么一直苦苦坚持,我说实在话,主要是因为我的内心可能太柔软,我看到别人求助的眼神会很痛苦,会感到折磨。要让自己的痛苦少一点,让自己能够恢复到正常状态,那么我就得行动,在职业范围内给他们一些帮助,换得内心的宁静和宽慰。这是激情的第一个层面。  第二个层面,我是记者。从职业层面讲,你就应该容易被那些事情打动,它们对你会产生强烈的刺激感,让你坐不住,停不下来。所以作为记者更需要有激情。如果你对所有的受难和痛苦都冷漠,你就不配当记者。  南方周末:这里有一个问题。调查记者这个行业可能是个双刃剑,自己报道的那些内容,那些形形色色的悲剧和苦难本身,可能对记者自己的人格、自己的心态,也会构成细微然而是持续的伤害。  王克勤:我曾经也这样,但时间久了我就要慢慢跳出来。  南方周末:自我疗伤?  王克勤:对,自我疗伤法,自我调整。我面对的煎熬很多了,但最大的煎熬,还是面对的众多苦主求助的眼光,然而种种原因你不能报道,爱莫能助。  南方周末:能报道是偶然的,不能报道是必然的。  王克勤:是。这真给人很大的压力,有时都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收到很多来信骂我冷酷无情,我们这么悲惨的事情怎么就毫不关心?还有人骂我嫌贫爱富,你丫只找重大题材,咱家低保的题材你为什么不做?  南方周末:但是也没有办法,正如前面讲到的,对记者的能量、媒体的能量不能高估。我们不是救世主,不可能包打天下。只要自己确实尽了最大努力,就可以问心无愧了,也不能对自己求全责备。  王克勤:是的。我们经常面对是跟被监督方之间的一场竞赛,看谁反应更快,看谁功夫下得更扎实。只要你反应足够快,功夫足够扎实,被监督方再怎么严防死守,也不是完全找不到突破机会。只要一直坚持那样去做,那样尽职尽责,就能够有所成就,用那些成就来抚慰自己。 ——始发《南方周末》,方便时有大量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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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蜀:国家当以最高力量保障国民的海外安全

香港旅游团遭劫持事件以菲警方强攻无效,绑匪最后开枪扫射,十名香港同胞死于非命而落幕,让人倍感悲凉。 这种悲凉,主要就来自菲警方的漫不经心。第一,按国际惯例,让步应该是重要选项,事实上也不是没有让步空间。有个细节可证明这一点,先期释放的人质中,有个妈妈很有爱心也很机灵,劫匪问她谁是她的孩子,好让她们母子一起走。她除了自己的两个小孩外,把另一个小孩也一并拉走了,多救了一条人命,这说明歹徒还没到丧心病狂的程度,还是可以谈判可以交易的。更何况,劫匪胃口其实也不高,不过要求复职而已。总之在情在理,菲警方都不该断然拒绝妥协,更不该尚在对恃之中,即将拒绝劫匪复职的公文送达劫匪手中,刺激劫匪情绪,升高紧张气氛。可以说,完全是因为菲警方愚蠢之极的强硬,将整个事件的解决路径,逼进了强攻的死胡同。 第二,强硬也罢,你要真硬啊。可菲警方根本就硬不起来。看了视频就知道,菲警方的强攻草率之极,看不出有任何预案,看不出有任何训练,也看不出有任何准备,完全就是小屁孩过家家。不断砸窗,却不用专业的消防斧,竟然用普通的平头铁锤,效率极低。意外打开旅游巴士车后的安全门,却因为安全门距离地面过高,一时找不到办法迅速攀入车内。试图用警车拉脱旅游巴士的自动门,但搞笑到绳子的质量不过关,拉的过程中绳子竟被拉断。其间特警队畏首畏尾,拖拖拉拉,更是不一而足。山寨强攻持续达一个多小时,除了不断地激怒劫匪,加大劫匪撕票的危险,真是百无一用。 人质事件的极端严重性不言而喻,这样严重的事件,无疑应该从最坏的准备出发,做最周密的部署,务求万无一失。固然不可能有百分百的把握,可以失败,但只应失败于不可抗力,而决不允许失败于失误。任何失误导致的失败,其后果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但偏偏,有了这失误导致的不可承受之重,令人欲哭无泪。这欲哭无泪,不仅是出于对生命沉沦的哀恸,也是出于对同胞命运无从寄托的悲凉。轻率地拒绝谈判和妥协,强攻之山寨到了可笑的程度,所有这些都印证菲警方处置之极不严肃。跟 6 年之前,为营救被伊斯克恐怖分子绑架的菲律宾卡车司机格鲁兹,菲当局不惜得罪美国政府,而满足恐怖分子要求从伊拉克撤军那种全力以赴相比,其对中国普通国民生命之轻慢,无可讳言。 这种轻慢,是对中国普通国民情感的另一重创伤。固然三十年来中国经济一直在飞速增长之中,固然中国国力是在不断增强之中,固然中国在国际社会的地位是在不断提升之中,但是,不仅中国普通国民因两极分化在国内分享到的发展红利有限,在国外体验到的国际尊重也确实有限。是的,我们络绎不绝地赴异国观光了,他们开始对我们刮目相看了。但他们看重的更多的是我们的腰包,而不是我们的人格和我们的生命本身。鼓鼓的腰包并不能自动地给我们带来尊严。如果说,在发达国家,因为政治文明的严厉约束,没有谁敢明目张胆地歧视乃至排挤我们,那么在很多文明程度并不那么高的国家,针对中国普通国民隐性甚至公开的歧视、排挤乃至有组织的迫害,却并非鲜见,无视这一点,显然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中国普通国民的海外安全,就这样构成一个严峻的问题。这个严峻的问题,政府也有认识及系列应对。在异国发生重大灾难或动荡时紧急撤侨,就属于这种应对,今年即有数次紧急撤侨,如年初从海地撤侨, 6 月份从吉尔吉斯坦撤侨,都有效保障了中国普通国民的生命安全,赢得了国际国内舆论的赞誉。在此方面中国无疑正逐步与国际惯例接轨,令人鼓舞。 但是,除了重大灾难和动荡而外,危及中国普通国民海外安全的突发性个案,目前尚未见成熟的应对体系。比如在非洲尤其是南非,在东南亚部分国家,在俄罗斯,中国普通国民很容易遭遇打劫、绑架等恐怖袭击,而当事国未必能够善尽保护之责。此次香港旅游团遭劫持,不过是其中最极端因而最轰动的事件罢了,而绝非首开先河,当然也绝非最后一次。 遇到类似情况,发达国家都有预案,不仅会有极其强硬的反应,高频的外交游说,密集的新闻轰炸,甚至出动特种部队径直前往营救都不乏其例。当然,这些应对未必都有效,但纵然最后仍难免惨剧,受害国政府那种极其强硬的态度,起码也是对心灵上遭受重创的普通国民的一种安慰,也是对其他恐怖分子的一种威慑,对事发国政府的一种压力,从而间接地提升本国国民在海外安全感。限于国情,这样的模式我们不可能照搬,但其丰富的借鉴价值却是不容否认的。 一定程度上说,香港政府就参照了这种模式。香港旅游团遭劫持之后,曾荫权借助一切可能的渠道,给予菲当局以最大限度的压力。香港媒体进行了地毯轰炸式的报道,香港市民也纷纷赴菲律宾驻港领馆抗议,这都反映了香港政府对同胞生命的高度关注和专业的危机处置能力。所以事件纵以惨剧收场,但并没有人据以抨击香港政府。 将发达国家和香港政府的经验,具体运用到类似危机之中,中国政府可以有的选项包括,中国外交机构施加最大限度的压力,迫使事发国重视,迫使事发国绝对保证把中国普通国民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优先的位置;经事发国政府特许,中国政府第一时间派出反恐专家飞赴现场紧急指导;中国媒体第一时间飞赴现场展开全方位报道;如果因事发国的失误导致中国普通国民生命的重大牺牲,中国政府保留采取对前往该国旅游及商务合作发布黑色警示等反制措施。 总之,如遭遇重大灾难或动荡时紧急撤侨一样,在国际法允许的范围内,在国力允许的范围内,对危及中国国民海外安全的突发性个案予以最高关注,给受害国民予以最大臂助,这也应该成为不可动摇的惯例。这一点可以考虑程序化,法制化,譬如,由全国人大制定《中国公民海外安全法》,以做到有章可循,有法可依,一旦遭遇突发危机,即可援引该法立即启动全套程序介入,抓紧抢救中国国民生命的每分每秒。 因着经济飞速增长而不断增强的国力,如果朝着这样的方向去使用,无疑最具价值,最是以人为本,因而最能彰显国家形象。毕竟,每一个国民的安全和尊严,才是国家之真正形象所系。有此才能得到国民的真心拥戴和国际社会的衷心尊重。 ——原载本周《时代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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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智慧/上篇

作者: 王小平  |  评论(0)  | 标签: 所见所闻 1.标语中国 作为一个生活在今日中国的顺民,良民或曰屁民,理应紧跟党中央国务院的步调而闻鸡起舞——鸡犬不宁的“鸡”,或是闻机起舞——机关枪的“机”。所以在我们这里,为了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团结一致向前看,就有了很多根据新的政治形势和党的方针政策而制订的标语,口号和各种随时变化立场但都一贯政治正确的说法。这些简短有力,顺口押韵的宣传口号上承我国源远流长的七律诗和楹联之教化古风,左接西方现代极权—–包括法西斯和斯大林——的意识形态控制精髓,在红头文件和宣讲团尚不能覆盖的地方,对广大群众起到了很大的正面宣传教育或反面的威慑警告的作用。 大概是因为如今的城市既代表着政府和领导的形象,更是一个个庞大的政绩和创收工程,而且随着现代高科技和宣传手段,五毛党和信息员的无所不在,所以如今在城市里,除了在少数等待被拆除的厂矿企业的青砖筒子楼上,已经很少看到政治标语了。在一个个叫做“城市”的大工地上,遍布各处的更多的是一个个的红色或黑色的,标准的“拆”字,如此触目惊心,却又司空见惯。可是如果你到今天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去看一看,除了那些贴着公路建得像火柴盒一样,前面贴瓷砖后面露红砖就像猴子屁股的新门面房墙上的电信或摩托车广告,你还会在过去的老房子或泥砖砌成,逐渐剥落的废墟的墙上,看到历年的许多政治标语。 比如最早的公社,大队会堂上刷的“为人民服务”啊,随后的“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把大跃进的战鼓敲得更响”啊,以及之后铺天盖地的“将革命进行到底”,“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打烂旧世界,创立新世界”“和经济主义斗争到底”“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啊,直到后来的“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基本国策”,“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啊——这个标语中的“教育”可以替换为任何一个政府部门。一直到今天逐渐消逝的“三个代表”,“谁影响嘉禾一阵子,我就影响他一辈子”和随处可见的“科学发展观”“坚决打击一切暴力抗法”“稳定压倒一切,严打一切破坏民族和内部团结者”…… 这些墙上的标语汇集起来,堪称一部侧面的,但却活生生的真实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史。和过去驾在每个人耳朵上的高音喇叭不同,和早已回到造纸厂,或逐渐沦为藏家和炒家的禁脔,争先恐后的秘密收藏高价拍卖的大字报,红色宣传画与老报纸不同,在档案局,历史教科书和党史编篡部门尚无法完全清除的地方,在中国大地的每一面有点历史的墙上,这些历史的陈迹兀自孤独,沉默却不屈的屹立着。正如笑蜀先生先遣编辑的《历史的先声》一样,它们是一种特殊的笔杆子,不但到处择人而噬,而且在某个时刻,还可能会反噬其主。有时侯,沉默的见证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在冠冕堂皇,华丽单一的官修历史背后,在建国大业和建党大业的吮痈之癖外,它如藏在黑色天鹅绒袋子里的那把锋利的锥子,随时可能破壁而出。 这些遍布全国的,新旧不一的,大大小小的,长长短短的标语,有的早已被刻意遗忘在历史的角落里,布满了灰尘和残破的蛛网,正如最近在新疆考古发掘的于阗古佛国的唐代壁画,虽然斑驳残存,但一旦重见天日,总能让人切身回到历史的深处,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当时的时代气息。有的却又正大张旗鼓,方兴未艾的被红色化纤布,石灰和油漆到处张贴,粉刷和高高悬挂。不知何故——大概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缘故吧——它们在这几十年里总是颠倒反复,在同一个墙体上彼此覆盖,又时常左右摇摆,很多时候更加是前后矛盾,但在其无所不在的3D包围圈式的灌输形式和简单粗暴的精神内涵上,却又是如此的一脉相承,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总是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斩钉截铁,不由分说的口气和气势。 2.第一种智慧 虽然多数标语口号都因其狂暴,狂妄或狂热而如此的短命,以至事后总给人带来难以表述的荒诞乃至幻灭之感,但好在大浪淘沙,总还是有一部分标语如漏网之鱼,或劫后余生,不管政治风云如何变幻无常,终于顽强的坚持了下来。就我所见,其中有句话更是任他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就和我们党一样历久而弥新,不断的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来,简直和《圣经》一样,总是能在国王和主义的迫害下绝处逢生,适用于天底下的一切事物。这句话大家都耳熟能详,就是——中国人民的智慧和勇气是无穷的!中国人民不是好惹的! 是的,这句话不仅一直和性交的基本动作一样,在外交部发言人的口头进进出出,而且还盘踞在小学的语文和历史,政治思想等教科书里,它更是如此的渊远流长,振奋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心灵,让所有的人一听之下就和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不已,心潮起伏,如在云端。在中国这个城头不断变换大王旗,胜者为王的山寨里,在此“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动荡时代里,这句口号能一直激荡不同朝廷和意识形态下的不同国民的口号,大概也是独此一家。在我想来,它里面一定蕴涵着一种神奇的力量,或者说是携带着近代以来多数中国人的最基本的民族基因。既然如此,我们就来看看这句话,看它背后到底展示了怎样的时代精神和国民心理。 早在戊戌维新时的康梁,直到南京国民政府统治的时期,为了恢复被摧毁的国门和雪洗一败再败以至涂地的国耻,为了寻找在传统急剧断裂之下,乡村民生日渐凋零的农业文明的转型之路,为了挽救在西方炮舰和文化的双重冲击下溃不成军的,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华帝国的文化尊严或曰文化自大,为了重新凝聚溃散的民族自信心,在严复,鲁迅,胡适等少数清醒而痛苦的自觉者,启蒙者的深刻反思之外,更具蛊惑力的是一种在近代以来,广泛存在于被迫沦为二等国家的东方文明古国里的,以文化上的复古主义求国民自立自救的应变思潮。和鲁迅们通过新文艺和杂文来血淋淋的解剖自己和他人,通过引进现代性的个人自由主义来重塑国民心理和信仰,乃至要求彻底的改造国民性或全盘西化不同,极端复古,顽固的满清王公大臣倭仁们和试图调和中西,提倡中体西用的洋务派,张之洞,到后来以新儒家为代表的现代复古派,推动着一种试图在不触动,批判,改变传统的王朝制度或儒家人格的前提下,通过外部的制度引进,创新来重建或曰恢复旧的社会秩序,重返国民自强和文化自信的思潮,反倒能得到更多习惯了因循守旧,害怕变化的国人的响应。 正是在这种同归(两派都是为了中国的自强与复兴)却殊途(一个是要求从国家到国民彻底的改弦更张,一个是希望只换制度不换人)的选择下,在一百年前由各地督抚主导逼迫宣统退位的所谓“革命”之后,更多半新半旧的知识分子站在新旧时代的大门槛上,希望的却是在把专制制度从中国社会上剥离开之后,通过对过去的历史和国民性格的正面肯定来重新建立起过去的辉煌和自信。甚至很多在晚清,民国初肇和新文化运动时期曾经持激进的革新态度的知识分子和坐言起行者,因为民国以来军阀统治下现实政治的灰暗,因为宪政民主的晦暗不明,更因为对后起的狂暴的红色革命的恐惧,也终于自觉或不自觉的退回到了对固有文化的推崇信奉的老路上去。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激进派最后却回到了他们曾不遗余力批判的旧阵营里去,章太炎从早年义无反顾写下《与康有为论革命书》到沉醉于国故的,熊十力从最早的同盟会员到后来由佛学破门而出,转入了儒家新心学,周作人更是从兴高采烈的鼓吹“新村”运动退到“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的小天地里,更不用说在一战之后西方文明幻灭的废墟上,回头从本国固有文明里寻找救国之路的梁启超,梁漱溟等人…… 我们这些今人,很多都跟随着粗暴狭隘,不容异己的当局的定调,在潜移默化之下,想当然的把他们这一代人归入倒退或落后的封建的反革命的套子里去,但从当时的局势来看,如果我们能切实体察延续士人传统而来的中国知识人,当时的矛盾身份和双重人格,就不能不看到,其中实在有内外交困之下不得已之感。在古今中外的多种力量的夹击之下,若是还没有绝望到像梁巨川,王国维,或朱湘那样自杀,那么从辜鸿明到钱穆的这些知识分子在对伪民主真专制,伪统一真内战的当局和生搬硬套,生吞活剥的西方制度失望之后,四顾无人之下,看来看去,最后只好把国家复兴的希望寄托在广大散乱的,自私的民众身上了。 而既然改造国民性没有现成的制度和组织途径,看上去又是如此的事倍功半,遥遥无期,更不能像在共产国际支持下的国民党和共产党那样靠武装部队起家,发动群众占地盘闹革命,处于精神和身份困窘中的知识分子们就只好一厢情愿的把“勇敢和智慧”硬套到没有权利也不知道争取自己权利的芸芸众生,或是下一代的年轻人的头上。他们用美好的愿望自造了一个有现代意识的国民主体,希望靠国民自己的力量来决定风雨飘摇下的中国的前途,但在当时散乱,沉默,支离破碎的社会结构和持续数千年的牧民愚民政策,以及封闭落后的教育和信息条件下,这种靠“勇敢而智慧”的前现代的国民来自救,来重新实现大国崛起的愿望,注定是空洞无物的,是落不到实处的。 归根结底,这些嫌一万年太久,只肯争朝夕的急不可耐的知识分子们,在近代以来天翻地覆的西风压倒东风的世界格局下,却还是延续了过去士人“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兴亡,老子有责的道统:他们追求的始终只是“国家”这个大而无当的,虚构的政治实体的富强,却忽略了没有独立,健全的个人和社会基础,没有自由的个体,那么再富强的国家也必然会沦为统治集团里少数人的禁脔。不管他们把这个亿万散沙组成的“国民”或“人民”吹捧得多么高不可攀,但在在儒家爱有差等的“仁”和“忠孝”的宗法等级观念的影响下,始终还是忽略了个人作为独立个体的权利与幸福,在深入骨髓的,讲求功利和实用的工具理性的思想体系下,现代政治制度和人权观念里,个体的天赋权利就此被放大为群体,并且在群体的公共利益下被取代和消解掉了。 3.捧杀的背后 而与此同时,“中国人民的智慧和勇气是无穷的!”这同样的一句话,在用暴力辅之以统战和宣传手段夺取政权的历朝统治者那里,却发挥了更加强大的政治宣传作用。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合法性和消除暴力夺权所带来的后来者可能起而效仿的潜在隐患,从国民党到其老对手,对国人脆弱散漫的信仰和心灵的麻醉与鼓吹就从未停止过,而且自1949年后,新的统治者更有后来者居上的势头。这种在马克思主义的美好许诺与严峻的国际国内阶级斗争的现实分析下,偷偷孱入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的政治基因,来制造内外部的意识形态对立和政治对抗,从而为自己的暴力夺权和暴力执政提供稳定的统治基础,来制造狂热的单向思维的群众运动,以便在维持自己的统治的同时,通过运动群众来威慑虚设的外敌—–不管是清不管是苏修,美帝,还是小日本,都要让他们知道:中国人民不是好惹的!更加通过在口号和面子上抬高“人民”的地位,来发动人民斗人民,只要是出于权力斗争的需要,上至国际主席,下至臭老九和黑五类,尽皆无以幸免。 反过来看,数千年来被专制压迫在社会底层的跪着的中国民众,无数生活在内忧外患的社会底层的老百姓,同样也需要这个关于自己如何有“勇气和智慧”的口号来安慰自己的悲惨的生活困境。在一个现代的极权国家里,无权无势的被剥夺了政治和经济权利的多数人,同样需要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之类的精神鸦片来麻醉和掩盖自己可怜又可悲的等级身份和处境。在这种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双方向的迎合与配合下,在这个伟大的口号之下,于是一代代中国人的公民权利就此让位于一个利维坦式的国家政权,让位于永远只停留在《宪法》和官方文件,宣传口号中的“人民”,于是你和我就都无可奈何的成了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上可有可无的螺丝,成了一个依然严酷的现代等级社会里,任统治者予取予求的方便工具。 以此来看,那么一切的正襟危坐者背后,其实都不免露出其毛茸茸的尾巴来。如今关于“中国人民的智慧和勇气”这个王婆卖的“瓜”——-此瓜不是在英国为十八大做着接班和接纳两手准备的那个瓜瓜,而是指那些红肉黑心,绿皮黑纹的,据说来自百多年前德国莱茵省的花花绿绿的杂交大西瓜——的虚幻口号更有现实的,有中国特色的政治逻辑来佐证:既然中国人民的智慧和勇气是无穷的,那么我们由此顺推,自然可以证明:党也就永远都是伟大光荣正确的,是神圣而不容置疑的,是比日本天皇还万世一系,比秦始皇还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否则我们何以解释:几十年来的几十亿有智慧和勇气的中国人,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衷心拥戴和服从这个至高无上的人民的党? 也就是说,按照党的辩证法逻辑,要么你就承认党说得对,自己是有勇气和智慧的,从而党的地位也就是永远要坚持的,但在党的领导下,你和你的后代从此就只能过一种没有勇气和智慧的生活。要么你就对党反驳说自己是没勇气没智慧的,那么这样的人好像也不配过上有勇气和智慧的更好的生活。如此看来,在党以人民的名义,颁赐给我们的“智慧和勇气”的名头下,无论你如何选择,结果总是过得很悲惨——这真是一个又简单又有效的逻辑悖论,更是当代中国人都无法摆脱的命运的圈套。 所以,如你所知,这种中国人的“勇气和智慧”,向来只停留在人所难见的外太空。过去几十年来,它毕竟都是由党代表中国人民,奉马克思主义的最高最后的真理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规律之名义,以此昭告于天下的。所以中国人民的“智慧和勇气”也就更多的体现为由党代表国家和国民,慷人民之慨,向第三世界无偿输出靠人吃人积攒下来的宝贵粮食,援助,无息贷款,——-当然这笔债务最后总是要免除的,也就和白送差不多——同时也顺便大力输出无产阶级世界革命,体现为前后几次拿无数无辜人命染红旗帜的局部战争,体现为亩产万斤,全国到处放卫星,更体现为六次天安门广场上耀武扬威的大阅兵,以及在城楼上八次接见五十万到二百万不等的红卫兵之类的大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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