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大地震四周年,灾区已成“陌生人”
他们只是冰冷的数字,含糊的数字,绝望的数字。他们是汶川地震中山区的孤寂死者,看不见样子的死者,却是数万震灾死难者中的最大群体。生前,他们遭受了太多的贫穷与艰难;现在,他们应该享受至切的哀悼与关注。毕竟,生命没有斤两可称,死难者也没有轻重之分。
阅读更多发布者布鸣真象 | 5 月 13, 2012
他们只是冰冷的数字,含糊的数字,绝望的数字。他们是汶川地震中山区的孤寂死者,看不见样子的死者,却是数万震灾死难者中的最大群体。生前,他们遭受了太多的贫穷与艰难;现在,他们应该享受至切的哀悼与关注。毕竟,生命没有斤两可称,死难者也没有轻重之分。
阅读更多发布者五月三十五日 | 5 月 11, 2012
这个夏天,羊城的雨水真多,天天下雨,又大又急,康乐园好似被蒙在一层银色的水帘里,天空像大筛子,筷子般粗的雨点一股劲朝地上倾泄…… 马岗顶的山坡上一大片毛杜娟本来妍丽夺目,现在被风吹雨打,任意蹂躏。还有娇嫩的石榴花,俏美的晚香玉,芬芳的茉莉和羞怯的夏兰……也都遭了殃。 天气如此不好,往日对气候颇为敏感的陈寅恪,这几天有点反常,显得异常兴奋,满脸洋溢着难得一见的神清气爽。原来是他在哈佛留学时的同学又是同在清华任教的老友吴宓来了信,即将由重庆出发,到武汉去刘永济处,接着南下广州。 陈寅恪想此事,便对夫人说;“晓莹,给刘教授的信发了没有?让雨僧放心,他的食宿一切都安排好啦。啊,办公室你还得去,要他们派车。” 陈寅恪的生活须臾都离不开夫人,没有夫人的照顾他算难得活下去,夫人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腿,也是他的口,因为陈寅恪对外的交涉,全靠夫人去说。 “先生,放心吧,给刘教授的信是我亲自去邮局发的挂号信,历史系的办公室和校长办公室我都去打了招呼的,等会雨小了,我再去落实一下,你尽管放心好了,不要兴奋得高血压又上来了。人还没来,你都睡不着觉了,等雨僧来了,那还得了,我看你还是去睡一会儿吧。” 吴宓抵达广州是在深夜,陈寅恪失明,陈夫人有心脏病,不能亲自去火车站迎接,于是,派二女儿小彭夫妇以及三女儿美延乘中巴前往。老司机接人有经验,带他们进站到卧铺车厢处,等到旅客走得差不多了,看见一位忠厚老者慢慢过来,戴着厚厚的眼镜,小彭、美延把吴宓的相片拿出来一对照,便大胆走过去说:“您是吴教授吧,您好!” “啊,你们是陈兄的女儿吧,十多年不见,都长大成人啦。” 一行人刚出站,雨便落了下来,好在自己有车,驱车到海珠桥,雨大了,哗哗的急雨如瀑布般倾下,车子暂停在路边,等雨小了再过桥。 吴宓不由摇头叹道:“唉,岭南今年怕要遭灾哟!” 美延接着说:“台风也很大,吹倒了许多房子。” 吴宓问道:“你是学什么的?” “我是复旦大学化学系毕业的,父母本想去杭州养老,现在走不了,我也只得回中大了。” 吴宓又问小彭道:“你是学什么的?” 小彭说:“我是学生物的,我爱人也是学生物的。” 吴宓说:“我知道你们的大姐流求是学医的,她在四川,还到我家去玩过,你们三姐妹怎么没有一人去学历史?” 美延抢着说:“本来我是想学的,我问爸爸我学历史怎么样?他老人家说,你能超过我就去学,不能超过我就不要学了,我怎能超过他老人家?只好不学了,妈妈素来喜欢化学,年轻时就很想学化学,没能如愿,现在要我去学,我只好听妈妈的了。” 吴宓哈哈大笑,“你爸爸真会开玩笑,他是我国学人中历史知识最渊博的人,我和他在哈佛同窗,深知他读书之勤,记忆力之好,无人能及,如果要超过他才能学历史,我们只有改行算啦。”车内的人都被吴宓逗乐了。 雨渐渐小了,车可以开了,一路上还算顺利,在深夜12点多钟,中巴停在康乐园东南区一号楼。这座别墅过去称麻金墨屋,红墙绿瓦,碧窗幽幽,林木遮映,碧草茵茵,现在天黑看不清楚,吴宓透过灯光,隐约感到这是高级的住宅。 女儿去接客人的这段时间,陈夫人在厨房准备夜宵。陈寅恪一人独坐厅堂,毫无睡意,思绪连绵不断,一股郁闷的忧思,如同窗外扯不断的雨丝,缠绕在心头。具有独立精神的学人心中的苦闷向谁诉说?他多年来感到孤独和痛苦,没有人倾谈,缺乏相应的对手,自己好似在一个空旷山谷里游荡,那种只有学人相互之间才能排解的苦闷和寂寞,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当吴宓急匆匆上得楼来,陈寅恪听到脚步声,已经站起来,吴宓知道他看不见,便大步抢上,抓住陈寅恪的手使劲摇着说:“陈兄,我们终于见面了。” 陈寅恪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发颤:“雨僧,12年啦,不容易哟!” 二位老学人的眼角浸出了苦涩的泪水。 陈夫人及时过来:“吴先生,快请坐,夜深了,吃点夜宵吧。”便要保姆把她亲手做的馄饨端过来。 “吴先生,这不如你们四川的红油抄手好啰,垫一垫肚子,我知道你们睡不着,怕是要作彻夜长谈的哩。” 吴宓真羡慕陈寅恪有这么一位知书达理而又办事干练的夫人:“嫂夫人,太费心啦,谢谢!” 吃过夜宵,其他人都离去了,客厅中只留两位阔别已久的挚友,吴宓喝着陈夫人泡好的龙井,打量着房间的陈设:“和过去一样,家无长物,只有书本。” “我这些家俱,极其简陋,有些还是校方的,好在晓莹的兴致也不在这上头,她是写诗作画足矣。” “唉,真是难得,你的运气好,有这么贤德又有才干的夫人,我就不行。” 陈寅恪笑了:“雨僧,你太重女人外表了。” 吴宓已离婚,提到家就心烦:“唉,不谈家事,你在岭南过得怎么样?” 窗外的雨又下大了,像一张细密的大网…… 陈寅恪平素是寡言少语的人,只有碰到合适的人才有话说,现在便如山洪爆发一样,要把淤积在心头多年的不快一泄而出。 “你看到了,我住的房子是最好的,工资待遇也是最高的,但我还是烦闷和不满,我们学人追求是什么,是学术上的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是人格上的尊重,这里有吗?” “我听说,广东的陶铸不错。”吴宓也不是一个书呆子,对时事也多少知道一些。 “这人是不坏,武人出身,却关心文人,不过鞭长莫及,你知道历史系是什么人掌管吗?” “是谁?” “说来也可笑,就是被湖南师范挤出来的杨荣国,他读‘貉’为‘络’,是个别字大王,为杨树达所不容,拒绝与他为伍,不知怎么一来,把这个‘大王’调到中大来了,还宣布为又红又专,据说他是地下党员,他最热心的事是做报告,搞大批判。还有一个年轻些的主任姓金,人还聪明,但不专心学术,官瘾很大,先拜我为师,旋即背叛,在刊物上公开批判我,我讨厌这种朝三暮四之人。我说的这两位迟早要原形毕露。” “他们敢把你怎么样?”吴宓关切地问道。 陈寅恪叹了一口气:“一般说来,我不议论人,但今夜不同,我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你说他们把我怎样,是当偶像供着,对学生说我是教授的教授,背地里又散布流言,说我清闲自在,无所事事,不肯上课,尽研究一些杨贵妃入宫是否处女之类的无聊的问题。当然,对我批得最起劲的,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总支书记和学生中的积极分子。” 吴宓摇头说道:“他们不知道,早在几十年前,你在柏林研讨过马克思的德文原版著作。他们也不知道,杨玉环的事是‘唐源流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是有关唐代社会风气中华夷狄之辨的文化问题,这本是清人朱彝尊、杭世骏、章学诚等人讨论过的老问题。” 陈寅恪点点头说:“雨僧,你说得好,百年之后,凡无事实根据的批判文章只是废纸一堆,凡善于歪曲真相的所谓理论家皆为历史小丑。” “几次调你北上,你为什么不去?” “你想想,我怎么能去。批判胡适说明了什么?哪里来的根据?你知道,当年我和他是被同一架飞机接到南京的,他跟南京政府走了,我躲到岭南来了,傅斯年一再要我去台湾,我也没有去。但是,我不赞成把胡适乱批一通,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学术自由?我为观堂先生写的碑文,那种独立的精神我是不会放弃的。”说到此处,陈寅恪便气不打一处来,用黄藤手杖把地板用力一点,“你说汪篯糊涂不糊涂,他拿着郭沫若、李四光的信硬要我北上当什么所长,我当即提出北上的前提条件是‘不奉宗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弄得汪篯下不了台,交不了差,我还发了脾气。”陈寅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对汪篯的态度有点生硬,但我实在没有办法,我的学术宗旨绝无变更之理。” 吴宓呷了一口茶,关心地问道:“现在,有谁当你的助手呢?” 陈寅恪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之色:“天无绝人之路,本来我的助手问题悬而未决,系里派的人与我合不来,我想要的人系里又不同意,至于河汾门下千人,我们哪有王通的福份,眼看就要孤寂终了,无意中幸得一助手,甚合吾意。她叫黄萱,近50岁的人了,她是中山医学院周院长的夫人,过去是邻居,她少时读过古文,常来玩玩,听我讲课,后来帮我搜集资料,渐渐地我离不开她了,在院校合并后他们搬到了市里居住,她本不再来,是我一再恳求她才来的,系里只给她一个助教的名份,她的志趣不在乎名份和报酬,只求工作的乐趣。我已通知她休息几天,我好好陪你谈谈。” 吴宓再问:“你一直不上课,系里同意吗?” 陈寅恪说:“他们当然不高兴,找了我好多次。我说,你们能保证学生不贴大字报吗?答曰:不能,因为贴大字报是党委号召的。我说,千古以来,有学生这样对待老师的吗?且不谈师道尊严,人格总要讲吧,人格不在,遑论上课,他们也没有办法。你还记得吗?1933年,清华历史系研究生朱延丰的论文《突厥考》,我的批语是‘资料尚未备,论断犹可商,’并不赞成送他留洋,他并未因此恨我,仍是师徒。如果是现在这样的学生,那还得了!”说得口干了,他摸到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前几年,有个姓龙的党委书记,动辄在全校的教职工的大会上拿我开取笑,并说‘看陈寅恪的著作不如去看《孽海花》’,后来他进京告我的状,结果碰了钉子,把他调走了。我现在是既不能走,又不能动,我也不会客,尤其是外国人,免得他们多疑。清华的两个学生梁方仲和刘节,他们也在历史系,免得影响他们,平常我们不见面。可是那个刘节,逢春节必来拜年,我不开门,他站在门口三鞠躬才走,真是难得之人。” 吴宓又问:“你又没退休,又不参加政治学习,他们允许吗?” 陈寅恪说:“我想退休去杭州,他们不同意,有时靠我这块招牌还有一点用。如果要参加政治活动,我就说眼睛看不见,两腿走不动,他们也没有办法。” “你怎么知道外面的情况呢?” “全靠你嫂子呀,料理完家务,她会去抄大字报,会去打听各种消息,还给我念当天的报纸,所以我对外面的情形是心知肚明。” “嫂夫人真是不简单!” 东方天际渐渐泛出鱼肚白,雨也停歇了,吴宓看着窗外模糊的光线,不觉伸了个懒腰说:“陈兄,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陈寅恪说:“你的床铺已在客房准备好,请过去睡吧。” 吴宓关心地说:“你自己能走回房间吗?” “你放心,十几年了,我都摸熟了,你尽管去休息。”陈寅恪拄着藤杖摸到自己靠南的卧室躺下,无奈一点睡意也没有,好多年没有这样毫无顾忌的谈话,感到从来没有的痛快淋漓,这真是天大之乐事。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在这个阴雨连绵的令人焦灼不安的早晨,两位老友都只小睡了一会,便恢复了精神,又坐在客厅里沉浸在痴迷的畅谈之中了。 陈寅恪问吴宓:“你当年怎么跑到四川去了?” 吴宓说:“陈兄,我和你是一样的,既不愿出国,又不愿去台湾,你偏安岭南,我远避蜀地,本来是准备上峨眉山或青城山的。” “你真浪漫,想不食人间烟火,成仙得道了。” 吴宓长叹一声:“唉,修练得不到家,又脱离不了红尘,就躲在西南师院了,他们对我还不错,我心想远离京华,少惹是非,也是块福地吧。我这方面没有什么好谈的,还是谈谈你的《论再生缘》,只看见《光明日报》发了好多文章,没见你回答,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寅恪说:“我不想回答,我不参与论战,以免落入圈套。《论再生缘》国内没有发表,有人带到香港印出来了,无意中惹出一场风波。” 陈夫人进到客厅,对他们两人说:“你们不要命了?快点吃东西。” 保姆端来了鸡汤面,吴宓的那一碗,面上有两只鸡腿和两只鸡翅,吴宓说:“都给我了,我吃翅膀,陈兄吃腿吧。”说着要用筷子来夹,陈夫人用手一拦,“老夫子早就断荤了,只能喝点牛奶,他肠胃有毛病。” 陈寅恪对夫人说:“快拿本《论再生缘》来,他想看看。” 吃完面,吴宓说:“我还是到招待所去看,那里安静些,你们也要休息。”好在招待所离陈宅很近,陈寅恪也就同意了。 吴宓走后,陈寅恪毫无睡意,对夫人说:“快拿纸笔来,记下《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 夫人配合默契,很快地预备好一切,说:“你念吧。” 五羊重见九回肠,虽住罗浮另有乡。 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 钟君点鬼行将及,汤子抛人转更忙。 为口东坡还自笑,老来事业未荒唐。 陈寅恪对夫人说:“你抄好一份,等会儿雨僧来给他。” 吴宓一口气看完《论再生缘》,在招待所睡了一小觉,已是下午,吃了点东西,又到陈宅,二人继续谈话。 吴宓说:“没想到,你对《论再生缘》评价如此之高,对端生之才如此佩服,如兄之清高孤傲,实属难得。” 陈寅恪说:“《论再生缘》本属戏笔,别人要依此做大文章,由他作去,我不参与罢了。”他递给吴宓一张纸:“秀才人情纸半张。” 吴宓接过来一看,是一首诗,当他念到“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时不觉哈哈一笑,“‘加白眼’很传神啊,把我们这些老头子的地位都刻画出来了。” 陈寅恪说:“‘加白眼’的事已对你说了,‘颂红妆’并不是指陈端生,而更重要的是指柳如是,这才是我当前拼老命而力成的一部大书。雪芹写《红楼梦》,咏叹女性之美,我则从钱柳之诗来考证明末清初的历史,也歌咏女性之美。我被女性包围着,一个夫人,三个女儿,助手也是女性,给我治病的医生护士也是女性,我最爱听的京剧,演员也是女性,没有女人就没有我,我感谢她们,我自然也歌颂红妆啰。” 吴宓对女性一向有好感:“是了,是了,我记得你早年游挪威去拜易卜生墓,曾作诗曰‘疏星冷月全天趣,白雪沧波缀国妆。’那些白肤黄发碧眼的挪威女郎以穿绣衣为美,你对女性的研究还是一以贯之的哩!” “雨僧,我年轻时游历欧美多年,那些对女性的封建残余思想早就一扫而光,就是对西洋的历史,我也是研读过的。” 吴宓点头说:“记得,记得,有一次在哈佛,我看见你抱一摞《剑桥近代史》和《中古史》,我在日记里还记有你学习世界史的事呢。” “没想到,由于我坚持穿长袍,就被人说成‘老封建’、‘老古董’。” 吴宓忿忿不平地说:“他们不了解,我们这些从西洋回来的学人,坚守国学阵地,还不是为我中华多保留几个读书种子,多为衰落的华夏文化保留一点生气,唉唉。” 说到伤心之处,两位学贯中西的老学者不免悲从中来。想起当年飘洋过海在异邦的苦读生涯,想起水木清华的陈年旧事,想起八年抗战的西南联大,想起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学生批判的靶子,两位老人沈默了。 他们的心灵掀起了波涛,需要平静下来。吴宓换了一个话题道:“你的书进展得怎么样了?” 陈寅恪说:“此书原名《钱柳姻缘诗证稿》,我想改为《柳如是别传》。” “啊,你对河东君评价超过了钱牧斋?” 陈寅恪说:“为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我之所以准备改书名,专考证河东君之本末,而取牧斋事迹之有关者附之,以免喧宾夺主之嫌。” 接着,陈寅恪对吴宓详细述说了研究大纲,赞扬柳如是才之高,学之博,足以压倒时辈,而她所有的活动,亦终始不离其民族气节之立场。若干年后如有人问:何必花大力气写一个妓女,我则断言柳如是的存在证明大批文化名流其人品远不如这个妓女。今古皆然。 (吴宓在这一天的日记里写道:总之寅恪之研究工作“红妆”之身世与著作,盖藉此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情况,盖有深素存焉,绝非清闲,风流之行事……。) 吴宓听了陈寅恪的叙述,不由赞道:“好,写得好,写出了我辈读书人的身心,快完工了吧?” “已写了一大半,不知能否写完。”陈寅恪对自己的健康没有信心。 吴宓鼓励说:“老兄要格外保重,有嫂夫人的照顾,你不会有大问题,你一定要写完,我等着读你的书。” 一提到出书,陈寅恪不免又悲观起来:“《论再生缘》都出版无日,《柳如是别传》哪还出得来?” 吴宓知道有人作梗,不让出陈寅恪的书,还是继续打气:“放心写吧,写好放着,总有出版的那一天,虚假的东西长不了,真实的有价值的文章会大放光芒。” 陈寅恪说:“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我写书是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暮年一晤非常易 中山大学以陈寅恪夫妇的名义宴请吴宓,由副校长陈序经主持(陈寅恪当年就是由他请来的)。陪客由陈寅恪开名单,有清华的学生刘节、梁方仲,还有清华老友、著名诗人西语系教授梁宗岱,还有一个终身不嫁的冼玉清,是陈家最好的朋友,也在客人的名单上。 这个时期的供应虽不太好,但中大招待所还是办了一桌好菜:油爆墨鱼卷、炸烹虾段、松鼠桂鱼、黄油焖鸭、锅巴肉片,还有海参等海味。 每位教授都由夫人陪着,陈寅恪一手拄黄藤手杖,一手由女儿扶着,一步一拐地来到餐厅。今天,他的兴致很好,郁闷和烦恼消失了,脸上静穆祥和,有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他请大家坐下,“都是熟人了,不用多介绍,冼女士是我家的常客,我夫人的至友,陈校长是今晚的主人。” 心宽体胖的陈序经说:“我代表中大为吴教授接风,老友千里来相会,实在难得。” 吴宓说:“现在经济那么困难,你办这么丰盛的酒席,使我过意不去。” “广州情况好些,我们这点办法还有,不成敬意,吴教授请不必客气。” 刘节和梁方仲都又矮又瘦,又不喜欢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向吴宓问好。坐在他们旁边的是梁宗岱夫人甘少苏,是粤剧演员,她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她有意为难两个老实人,她说:“为了欢迎你们的老师,你们每人应说一句笑话才行。” 刘节急中生智,他说:“我的老师穿长袍,我只有穿短褂,”大家都知道,刘节极简朴,一年四季都是穿中式对襟短褂,一双老布鞋,“有一次我站在校门口等一个客人,突然有人冲我喊道:喂,门房,喊你呢!”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梁方仲勉强说道:“我从北京调到广州,上车时吓得不得了,我是学古代经济的,以后要和历史系打交道,临时抱佛脚,在火车上日夜读史书,错过了时间,肚子饿得咕咕叫,直到广州才吃上东西。”大家也笑了。 甘少苏说:“这都是老实人讲老实话,好,也算通过了。” 席间只有号称“样样第一”的风流倜傥、身高体健的梁宗岱谈笑风生,他对冼玉清开玩笑说:“冼教授,我来中大这么多年,才第一次有幸有你同席,干一杯如何?” 冼玉清正色道:“哪个与你力气第一、长跑第一的梁教授比?实不相瞒,我不喝酒,不说一杯,一口都喝不了。” 梁宗岱说:“你是女诗人,诗人可不能不喝酒。” 陈寅恪忙打圆场,“冼先生,为欢迎吴教授,你就喝一小口算了。”冼玉清只得喝了一小口。 陈序经提议说:“吴先生,欢迎远道而来,为学人的友谊干杯!” 梁宗岱突然用英语说了起来,在坐的教授都深通英语,但夫人们不一定懂,对女士体贴入微的吴宓打断他说:“请你译出来。” 梁宗岱故作夸张,抑扬顿挫地说:“宴会上倘没主人殷勤招待,那就不是请酒,而是卖酒;这倒不如在家里吃舒适呢。既然出来作客,而席面上最让人开胃的就是主人的礼节,缺少了它就会使全席失去了兴致的。” 陈寅恪知道这是莎士比亚的悲剧《马克白》中马克白夫人说的一段话,于是,接着以马克白的口气说:“亲爱的,不是你提起,我几乎忘了!来,请放量醉饱吧,愿各位胃纳健旺,身强力壮!” 梁宗岱事事逞能,可这次他服了,不禁脱口而出:“陈老,佩服,佩服,败在您老夫子脚下也是光荣。” 接下来的几天,陈寅恪都以好酒好菜招待吴宓,自己则以面条和面包牛奶度日。他们天天密谈,双方把要说的话都尽量说完。 分别的时候到了,陈夫人对吴宓说:“吴先生,你是男人,要大度一些,你赶快去北京和陈心一好好谈谈,会有希望和好的,我送你两句,‘神仙眷属须珍重,天上人间总未差。’”吴宓笑而不答。 分别的时候是平静的,吴宓想到了重逢,但陈寅恪看来,下次见面恐怕是不可能了,因有诗为证: 问疾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汍澜。 暮年一晤非常易,应作生离死别看。 失明膑足苦著书 陈寅恪的助手黄萱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女士,一头短发,一张善良淳厚的脸,一身布衣布鞋,提一个布袋,完全是一个家庭妇女的打扮。如果不知底细,不会想到她是堂堂中山医学院的院长夫人,她的丈夫是国内知名的医学专家,她的父亲是南洋富豪,家产千万,在鼓浪屿有别墅,在银行有巨额存款。就是这样一位平凡的女性,每天要坐公共汽车去康乐园,十几里路要倒好几次车,每天如此,无怨无悔。 陈寅恪曾公开表态:“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 有一天午饭时,黄萱见陈寅恪吃不下东西,便说道:“先生要加强营养。”陈寅恪说:“吃不下,没办法,昨天又思考了一夜。” “要多休息,书可以慢一点儿写嘛!” “我越是感到自己不行,才要快点赶,拼此老命,好把这部书写完才甘心呀。” 黄萱怕引起他的伤感,岔开道:“陈老,你从钱牧斋一句‘海棠二月夜摧花’旋即想到《红楼梦》第94回贾母说的话:‘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我又想到你在《别传》第四章考‘与君遥夜共芳辰’一句,也曾谈到《红楼梦》第63回,妙玉祝宝玉生日纸帖云:‘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可见,陈老对《红楼梦》之熟悉,为什么不研究红学?” “我喜欢的书太多,哪里研究得过来呢?我只能选自己认为最要紧的题目来做。” “陈老,我看,你这个史学家也是性情中人,写书常带感情。” “这话算说对了,我写的《别传》里有人物,人物有个性、有生命、有灵性。” 黄萱点点头,“我常常被柳如是感动而泣,先生的考证功夫更是超人,我过去也听说过柳如是投水之事,不如现在知道得这么清楚。” 陈寅恪微微点头:“其实,考据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柳如是说:‘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此条出自颂公燮《清夏闲记》,又有虞阳《牧斋遗事》所记,‘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斋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中,牧翁持之不得入。’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为相符合。” 黄萱问:“怎么还有在尚湖一说,柳如是劝宗伯死,他探身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 “你想想,尚湖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南京),时间地域,实相冲突。” 黄萱说:“看来,凡事先把时间、地点弄清楚再说。” 陈寅恪微笑点头:“对,对。” 黄萱把堆满资料的桌子收拾了一下:“陈老,《塔影园》、《玉堂集》,还有《大涤·书院记》等这十几本已用不着了,堆在这里放不下,我拿去还了吧。” “好,今日算了吧,你孩子病了,早点回去,免得周院长着急。” 这一日,黄萱照常按时来到陈宅,上楼敲门好久,才有保姆来开门,神色慌张地对她说:“黄先生,不好了,陈教授的腿跌断了!”黄萱忙问:“现在哪里?” “学校已派车送到中山二院去了!” “陈师母呢?” “也去了。” 黄萱连屋都不进,掉头便走,出校门急忙搭车赶到长堤,她匆匆来到中山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骨科,看见陈寅恪躺在病床上,身边围着许多医生护士,陈夫人一脸阴云,黄萱问道:“陈先生好好的,怎么会……” 陈夫人叹了一口气,“怪我这两天精神不好,早上起不来,今天陈先生一个人到盥洗室去洗澡,平常这些事都是我安排好的,今天他自己来,看不见地上有水,很滑,身子一晃,一下就跌倒浴盆里了,人老骨头疏,可能是缺钙,你想,浴盆多坚硬,骨头就跌断了,医生说断的地方不大好接。” 医生诊断很快出来:右腿股骨折断,最佳的医疗方案是动手术接驳或镶上铜钉,但陈老有心脏病,怕经不起麻醉,只好放弃不做了。 陈寅恪在医院一住就是数月,采用保守疗法,吃中药与外敷,等伤口慢慢好。后果则是以后不能走路了,只能在床上躺着。 黄萱常来看望陈老,这次她送来的母鸡一对,大鱼两条,这在那时是很难得很珍贵的。 陈夫人一手拉着黄萱说:“黄先生,你看我以后怎么办哩?” 陈寅恪背靠着枕头,面色清瘦,他插嘴道:“黄先生,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年初曾说‘虎岁倘能逃佛劫,羊城犹自梦尧年。’那知终未逃过,暮年膑足,这下好了,又瞎又瘫,只差耳聋了。” 黄萱安慰道:“听说上面很重视,要给你派三个护士,轮流值班照顾你的病。” 陈夫人说:“你听谁说的?上面又是谁?” “你别管谁说的,听说校方有人不同意,最后是省委陶铸书记发了话,他对干部说:‘你若像陈寅老这个样子,眼睛看不见,腿又断了,又在著书立说,又有这样的水平,亦一定给你派三个护士’,这事才算定下来。” 陈夫人叹道:“这是不幸中之大幸,陶书记他真是个明主。”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果不其然,中山大学保健室立即派来了两个护士。担任“特护”的梅姑娘,最与陈寅老谈得来。 陈寅恪看人,很讲究“家世风习,历史源流”。梅姑娘出身于书香之家,本人毕业于名牌的光华医学院的护士学校,为人淳朴善良,对有文化知识的人很是钦佩。 陈寅恪在住院期间,常常在护士忙完之后,和她们闲聊。梅姑娘胸无城府,什么都敢问,陈寅老平常不苟言笑,不好接近,更不轻易流露心中的思绪,可是,面对笑容可掬的梅姑娘,几乎是每问必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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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脱离了现实的约束和羁绊之后,个人如何在一个主观的想像的情境中发展,如何自我分离、分裂直到断裂,这就是海子给予人们所提供的另一原型。从某个角度来说,他诗歌中支离破碎的人和世界的图景,乃到支离破碎的文法、句法,的确提供了一套完整的现代神话。 ” 在当今诗坛上,海子作为一个巨大的神话的存在,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有人将这称之为“现代造神运动”,然而实际上,“神”是无法被造出来的,它总是基于人们共同分享的某种悟性。如果一种东西被看作“神话”,除了其中所带有的神秘、神圣的色彩,必然是由于它提供了某些“原型”,这些“原型”成了不同地点、不同文层次的人们所享有的共同话语。因此,揭示海子诗歌中所建立的那些原型,是揭开这个神话的客观态度,也是本文的兴趣所在。 一、拒绝渗透 换句话来说,这是一种与现实相分离的意志,是对于现实的弃绝。追溯起来,这种分离是自“朦胧诗”开始的对于现实不信任、怀疑主义态度的进一步延伸。它甚至不再对现实产生任何兴趣,不再表示愤怒,而宁愿采取一种完全脱离的姿态,拒绝来自现实的一切消息,拒绝对现实做出任何反应:“把眼睛闭成两根绳索”(《但愿长醉不愿醒》)。这样一种执意的、不计后果的生存情绪,在海子的诗歌中,体现为反复出现的“睡”、“埋”、“沉”等这样一类动词意象。 而在九泉之下,黄色泉水之下/那个人睡得像南风/睡得像南风中的银子(《断头篇》);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孤独》); 让诗人受伤/睡在四方(《青年医生梦中的处方:木桶》); 两座村庄隔河而睡/海子的村庄睡得更沉(《两座村庄》); 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麦地》)。 这种“睡”法,的确是少见的,它是一种意志,彻底封存的意志。这种封存的冲动还通过“尸体”这个意象来表现——那是我睡在大地上的感觉/用雪封住我的尸体(《土地》)。 与“睡”相媲美的,还有“埋”。比较起来,“埋”更进一步,它是一种“遁入”,遁入于地下,并一去不复返。 埋着猎人的山岗/是猎人生前唯一的粮食(《粮食》); 我把包袱埋在果树下/我是在马厩里歌唱(《歌与哭》); 这地上/有人理过羊骨/有人运过箱子、陶瓶和宝石(《歌:阳光打在地上》); 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块埋人的地方(《亚洲铜》); 背靠酒馆白墙的那个人/问起家乡的豆子地里埋葬的人(《泪水》)。 “埋”这个字还可以引起其他多样化的联想:失踪、密谋、冥界。海子的“埋”的意象,对后来其他人的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比较起“睡”、“埋”来,“沉”这个动词显得有一种速度,一种自甘如此的决断——自沉。它更能表明某种自身灌注和自身同一。在很大程度上,“沉”的反复使用也是他最后结局的多次预演。 那是我最后一次想起中午/那是我沉下海水的尸体(《我的窗户里埋着一只为你祝福的杯子》); 于是他/一直穿过断岩之片、断鹿之血/笔直堕入地狱/……/拖火的身体倒栽而下,轰轰填塞地狱(《断头篇》); 王啊/他们昏昏沉沉地走着/(肉体和诗下沉洞窟); 我/如蜂巢/全身已下沉; 我在太阳中。不断沉沦不断沉溺/我在酒精中下沉……(《土地》)。 这的确是很奇特的,“睡”在地里,“埋”到地下,“沉”到地底下,仿佛地心深处总有一股力量拉着他下沉,使他复归到它们中间去,应该说,在这种弃绝现实的强烈冲动中,同时有一种自“渎”的成分,一种不惜以毁掉自己来毁掉地面、以对自身的诅咒来诅咒现实的要求。包括他为自己选择的死亡。这些都构成了一个彻底否决、断绝的形象他经常提到“王”,所谓“王”的第一个含义便是这种坚固的、自我决断的意志: “多少年之后我梦见自己在地狱作王”(《太阳、司仪》)。 在一个特殊的时期内,海子的诗给人们提供了一个与现实断绝联系的原型。 二、自我的分裂、断裂 任何意义上与现实的分离、分裂,最终都必然导致自我内部的分离和分裂,因为现实正是自我本身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当个人游离于环境时,他内心不和谐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可闻。并且随着现实的身影在视线中的逐渐消失,越来越置于前景的便是这种自我的分离、分裂乃至断裂。 他是从1984年“寻根”开始踏上他的创作道路的(此前1983年他在北大毕业时油印了一本叫《小站》的小册子,署名“查海生”,那主要是些处于“朦胧诗”影响下的习作)。虽然那是一场民族性的广泛而深入的文学潮流,但它对海子的意义却是特殊的。在他那里,“根”意味着对日常事物的剥离、剥落,是日常的亮光消失,另一种黑暗升起: 根是一盏最黑最明的灯(《传说——献给中国大地上为史诗而努力的人们》); 夜里我把古老的根/背到地里去(《新漫游》)。 这里伴随着“根”的出现升起的”黑暗”,是海子内心分裂的第一个信号。“黑暗”是分裂的标志。客观地说,在诗中出现“黑暗”、“黑色”并不单单属于海子,而是属于与海子一道出现的那一批人,可以将他们称作“分裂的一代”;但像海子这样迷恋于分裂、于分裂中生长起来的却十分少有。分裂的另一个显著标志是所谓“实体”、“元素”。它们看上去像是“物的自体”,来自对象的意志。在这一点上,海子得到了许多热烈的评价,说他能够跳出自身、克服抒情的主观性。其实,这基于一种对于“实体”夸大的和不正确的理解。 “实体是什么?是分裂出去的主体。所谓‘自在之物’,说到底这乃是一个关于‘自在主体’的设想”(尼采),也就是说,是另一个“他者”的想像性主体。海子本人对于这一点便有过清醒的认识:“实体就是主体”,是主体沉默的核心,“诗人的任务仅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把这黑乎乎的实体照亮”(《寻找对实体的接触》)。 因此,被人误解为存在于对象世界“实体”,其实乃是主体放进其中的一个“核”。 勃兰兑斯说:“浪漫主义者一味关心那个核,关注那个神秘的内在,他们刚一把它塞进去,就设法把它掏了出来。”换句话说,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实体”,一种客观的制约和尺度,海子原本是可以通过它避免个人内心的无限分裂的,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实体”恰恰是他自我分离和分裂的产物和标志。将它视作一种“可能性”无非是将不断的自我分裂视作一种“可能性”。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海子的创造力、想像力正源于这种自我的不断分裂,由分裂产生出新的自我、新的面貌。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内在的异己力量,它导致了海子诗歌中特殊的视角和独异的面貌。 1、“他者”的立场和视点。他的许多诗篇,我们只有将它们放在一起联系起来读,才能发现其中贯穿一致、更为深入的东西。如《北方门前》中“……她突然发现我。/她眯起眼睛/她看得我浑身美丽”。更为著名的《答复》中:“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仿佛一根骷髅在我内心发出的微笑”,都有一个他者 ——“她”、“麦地”、“他”——的存在,并且“我”明显地感到从“他者”处反射来的目光,接受这个“他者”的质询。“麦地”则可以读作“他者”的一个象征,是从自己分裂出去的,是站在自己背后的另一个(或无数个)自我,是接受这个“他者”的自我质询并感到芒刺在背。包括那篇经常被人提起的关于荷尔德林的文章,其中谈到:“河流是元素,像火一样,他在流逝,他有生死,有他的诞生和死亡。……要尊重元素和他的秘密”,都是这种“他者—一异在”立场的进一步体现。 2、无限生长的可能。这就是所谓浪漫主义的冲动。在某种意义上,浪漫主义的冲动,即自我和自我分裂的冲动。由分裂产生出无数个“自我”,显示了“自我”的无穷生长的可能性:“我在地上,像四个方向一样/在相互交换中延长人类的痛苦”(《断头篇》)。在海子的诗歌中,“我”是最最不确定的,它有无限多个化身、无数多个形象,并且它们从一个角色到另外一个角色的转变是通过最简捷最迅速的方式达到的。在1986年写的《断头篇》的开头,他宣称“我是0”、“我是一颗原始火球、炸开/宇宙诞生在我身上、我以爆炸的方式赞美我自己”,这令人想起郭沫若在世纪之初的激情,“一切的一/一的一切”。但在短短的三年内,海子就释放了几乎是一个世纪的能量,走到了世纪末:“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其中“十个海子”和“这一个野蛮悲伤的海子”有什么关系?站在“你”对面的那个说话者又是谁?他们都只能看做是裂解出去的众多个海子。 3、触目可见的断肢残臂和支离破碎。以分裂作为源泉产生出来的“自我”不可能是完整的,而且仿佛受一种虚无主义的力量的催动,从那些尚未来得及站稳脚跟、得自己的身份位置的“自我”身上又要裂解出“新的‘我自己’”(《太阳·诗剧》),如此不停的推演,最终形成的是一个巨大的“自我”实验室,这个实验常年所呈现的面貌是“血肉横飞、尸陈遍野”。它的主要的工作是解剖学的:“头”、“头颅”、“断头”、“头骨”、“头盖”、“鸟骨”、“腿骨”、“骨髓”、“爪子”、“人皮”、“内脏”、“肝脏”、“胃”、“尸体”等等。如果说海子的诗中挟带着一种暴力(他反复使用“斧子”、“刀”、“砍杀”、“刽子手”、“凶手”这样一类意象),那么、这种暴力不是针对他人的,而是针对他自身的:自我分裂也是一种自我撕裂,他在这种给予自身的暴力中——自我撕裂——成长着。”我越长越繁荣”(《太阳·诗剧》)。只有在这种自我分裂的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海子的矛盾:天空和大地、天堂和地狱、黑暗与光明,彼此对立的两极在他身上同时存在,并各自沿着自己的方向无限延伸开去。这种生长是断裂; 在黎明/在蜂鸟时光/在众神的沉默中/我像草原断裂(《土地》); 那时候我已被时间锯开/两端流着血/锯成了碎片(《太阳·诗剧》); 荒凉大地承受着荒凉天空的雷霆/圣书上卷是我的翅膀,无比明亮/有时像一个阴沉沉的今天/圣书下卷肮脏而欢乐/当然也是我受伤的翅膀……我空荡荡的大地和天空/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木/的圣书,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黎明》之一)。 在脱离了现实的约束和羁绊之后,个人如何在一个主观的想像的情境中发展,如何自我分离、分裂直到断裂,这就是海子给予人们所提供的另一原型。从某个角度来说,他诗歌中支离破碎的人和世界的图景,乃到支离破碎的文法、句法,的确提供了一套完整的现代神话。 (崔卫平,作家。原文链接: http :// blog . sina . com . cn / s / blog _473 d 066 b 010000 li . html ) 【拓展阅读】 九月 海子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以梦为马 海子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土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 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 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 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 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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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尔特加在《群众起义》一书中写道:精神自由可以由它分裂传统整体思想的能力来衡量。可以认为,只要传统思想完美无缺,就没有精神自由;只要社会仍然处于封闭自足的状态,就没有精神自由;只要个人按照他者的逻辑思考和行动,就没有精神自由。丧失自由精神,个人不成其为个人,社会不成其为社会,诗歌自然也不成其为诗歌。 ” 所谓诗歌运动,从本来意义上说是诗歌内部的运动,虽然运动未必都很纯粹,但诗人无疑是其中的参与者,动力则来源于艺术观念的变化,至于影响,一般来说没有超出文学界。中国的诗歌运动,明显地属于政治运动,因此,规模也就大得多;但是,奇特的地方在于没有诗人参加,没有社团、主义和流派的冲突,却有诗歌的产生。不能说,这样的诗歌运动对诗人的写作没有影响,而主要的影响,则是社会性的。 五十年来,中国有过两次大型的诗歌运动:一次是大跃进时代的“新民歌运动”;一次是文革后期的“四五运动”。是诗歌,以暴风雪般的气势席卷天安门广场,成为运动的重要的标志。 “新民歌运动”是一次由官方组织的运动;作为政治任务,由不同的行政区域按一定的定额指标进行动员、编写、收集和完成。运动带有明确的政治功利性、计划性、群众性,追求最大数量,称“百万诗歌运动”。对此,徐迟在《〈1958年诗选〉序言》中作了如下描述:“1958年乃是划时代的一年。到处成了诗海。中国成了诗的国家。工农兵自己写的诗大放光芒。出现了无数诗歌的厂矿车间;到处皆是万诗乡和百万首诗的地区;许多兵营成为万首诗的兵营。”“几乎每一个县,从县委书记到群众,全部动手写诗;全部举办民歌展览会。到处赛诗,以至全省通过无线电广播来赛诗。各地出版的油印和铅印的诗集、诗选和诗歌刊物,不可计数。诗写在街头上,刻在石碑上,贴在车间,工地和高炉上。诗传单在全国飞舞。”文艺界的两大头领郭沫若和周扬——他们早在三十年代”国防文学”的大纛之下即已进行合作——合编了一种新民歌选本,名为《红旗歌谣》,并称之为“社会主义时代的新国风”,“群众共产主义文艺的萌芽”。 跃进歌声飞满天, 歌成海洋诗成山。 太白斗酒诗百篇, 农民只需半杆烟。 新民歌虽然数量惊人,主题却十分狭窄,色调也很单一。一部《红旗歌谣》全属颂歌,其中“党的颂歌”基本上是歌颂领袖个人的。《党是眼珠子》超出一般颂歌的范围,隐含语言的暴力:“党是眼珠子,/社是命根子,/破坏党和社,/小心脑瓜子。”《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作为阶级斗争理论的通俗版,得到广泛的传播:“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时代唱什么歌,/什么阶级说什么话。”领袖颂歌过分渲染所谓“朴素的阶级感情”,类乎传统臣民感戴“天王圣明”,明显宣扬恩赐观点,与《国际歌》反对救世主的观点是对立的。《过时的皇历怎么能用》:“世间什么人最亲呢?/老话说:只有爹娘最亲。/哟,过时的皇历怎么能用呢?/爹娘怎能比得上毛主席亲呵!”《太阳照暖了草原》:“啊!敬爱的领袖毛主席,/你就是我们心上的太阳。/把一生吃过的东西都忘了,/也忘不了母亲的奶汁;/把一生听过的话全忘了,/也忘不了毛泽东的恩情。”《公社好比一只船》:“公社好比一只船,/东风鼓起船上帆,/舵手是咱毛主席,/赶船的人六万万。”舵手的比喻后来变得家喻户晓,有一首名叫《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简直成了圣诗,在文革中是天天颂唱的。大部分的颂歌,展现工农兵的雄姿和大跃进的战果,如《干劲真是大》:“干劲真是大,/碰天天要破,/跺地地要塌,/海洋能驯服,/大海能搬家,/天塌社员补,/地裂社员衲,/党的好领导,/集体力量大。”《打铁汉》:“打铁汉,干得欢,/指标插翅向上翻,/革命热情红似火,/一天打出一座山。”其实,其中鼓吹的惟是藐视科学,违反自然,一味蛮干的愚味与疯狂。《青烟直上九重霄》是歌唱大炼钢铁的:“炼铁炉,高又高,/青烟直上九重霄,/玉皇高叫受不住,/众神熏得眼泪抛。”《稻堆》是歌唱农业大丰收的:“稻堆堆得圆又圆,/社员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揩揩汗,/凑上太阳吸袋烟。”这种夸诞的手法的确极富诗意,却与当时不切实际的号召,以及嚣张一时的浮夸风正相呼应。《拒马河,靠山坡》:“拒马河,靠山坡,/弯弯曲曲绕村过;/河里流得金银水,/人们过得好生活。”《天上怎能比人间》:“人间掀起大跃进,/天上怎能比人间!”《人民公社是金桥》:“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人民公社是一种兵营式的生活,一种以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取代日常生活的生活,一种供给制半供给制的生活,缺衣少粮的生活,一种没有自由选择的生活,在新民歌里,却被美化成为天堂般的生活了! 新民歌的所谓“新”,一是意识形态化;二是制造的,而非创造的,有一个先验的结构;三在格式音韵方面,基本沿袭了过去民歌中的五七言体,隔行押韵,但也时有突破,不守旧制,理由并非出于形式上的革新或解放,倒是因为思想表达和宣传的需要,故而口号化了。新民歌不同旧民歌,它们无需经过内心的酝酿,是非心灵化的产物。 如果要寻绎新民歌的源头,可以上溯二十年代井冈山等“老区”的“革命民歌”,但是两者有着很大的不同的是,革命民歌是自发的,表达的是官逼民反的原始愿望,虽然歌唱的是“革命”的内容,却并没有将革命仪式化。将民歌作目的论式的处理,严格说来,是在延安整风,尤其在文艺座谈会召开之后;其中如对“民族形式”的强调,对通俗文化以及普及工作的提倡,对民间——传统的精神形式的崇尚,把文艺和文化问题政治化,都是前所未有的。因此,可以说,新民歌与延安文艺是一个文化连续体。在两个时段的联系中,我们看到,某种文化偏见,最后怎样发展成为现代迷信。葛兰西在他的文化霸权理论中指出,一定社会集团的无上权力,是通过两种途径表现的:一是直接的统治,二是知识上和道德上的领导地位。对于一个农业大国来说,实行中央集权和等级统治是历史的必然,反映在文化观念上,就是权威主义。人民公社试图超越历史的局限,将国家和社会的传统边界打通,破除“资产阶级法权”,“一大二公”,“政社合一”,实行“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和“生活集体化”。事实证明,所有这些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的构想,不过是权威主义的产物,是心造的幻影、反面乌托邦。著名历史学家托克维尔通过实地考察,认为美国的民主精神是由它在历史上形成的新英格兰乡镇自治制度培育出来的,同时表明,民情是“一个民族的整个道德和精神面貌”。人民公社从内部结构来说是反自治的,反民主的,其中“人民”的概念实际上被抽空了,惟余“公社”这个有如奥威尔描述的大玻璃房的毫无遮蔽的空间。在这里,只有权威的声音,从高层直达基层;基层的声音,仅仅是一个回声,由于思想的直接灌输所造成的零距离,结果与原来的声音相叠合,使之变得更宏大了。所以说,“新民歌”并非民歌,表达的并非民情,而是权威的意志。在新民歌运动的基础上,毛泽东提出“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其中的“革命浪漫主义”,其实是一种独家制造的精神兴奋剂;而现实主义加上“革命”的限制,已不复反映现实,所谓“相结合”只是借后者完成对前者的改造而已。《哈姆雷特》台词:“使动作与台词同步,说到做到。”由是我们看到,从现实世界到新民歌世界,到处充斥着非理性、昏乱、疯狂。“革命浪漫主义”从此独步天下。 文艺从“为工农兵而创作”发展到工农兵成为创作主体,这就是新民歌运动的成就。作为一个群众性的文艺运动,它是唯中心主义的,排他主义的,吸附了当代几乎所有诗人的注意力。新民歌成为写作的一种范式,受到茅盾、老舍、萧三等著名的作家和诗人的一致吹嘘,郭沫若带头仿作,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例子。他在1958年9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一首诗,讴歌繁昌县粮食亩产卫星:“刚见早稻三万六/又传中稻四万三/繁昌不愧是繁昌/紧紧追赶麻城县。”过了一周,又发表《笔和现实》一文,说拟将诗改为”麻城中稻五万二/超过繁昌四万三/长江后浪推前浪/惊人产量次第传。”他补充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确实证明,我们的笔赶不上生产的速度。”田间、李季、阮章竞等等,都纷纷赶赴农村人民公社或工厂油田中去,练习用新民歌体写诗。接着,《诗刊》开展关于诗歌形式问题的讨论,提出学习新民歌,“开一代诗风”的要求。像艾青一样的自由诗,所谓“洋腔洋调”受到普遍的抵制;而土生土长的工农诗人,则像“揠苗助长”的寓言说的那样,在一个早上被大量培植出来。对于泯灭诗人的个性和才能来说,新民歌运动形成了一个新的环境,一种工具性条件;实际上,它是一个夷平运动,取消主义运动。在运动中,诗人不是精神环境的批判者和革新者,而是一样的废料制造者;换一个角度看,当然也未尝不可以称作环境的牺牲者。 关于二十年代的苏联文学,马雅可夫斯基评论说:“很遗憾,只是没有诗人。”当时的诗歌流派和作品其实颇不少,大约在他看来,以独立的个性同环境相抗衡,而忠实于时代情绪的表达者却没有出现。但是,对于一个健康的民族,或是正常的时代来说,诗人的出现不会是个别的人物,而是巨大的族群。所以,马雅可夫斯基的后继者布罗茨基有这样总结性的话:“在真正的悲剧中,毁灭的不是英雄,而是歌队。” 面对“三面红旗”的废墟,毛泽东无暇驻足,而决心抛离他的战友,继续策马前进。1966年,他断然宣告:“史无前例”的革命开始了! 毛泽东一面牢牢掌握军队,一面组织“中央文革小组”,从批判一出历史戏入手,向侧翼发起进攻。六十年代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经由毛泽东的精心设计,确实带有作为一位天才战略家的鲜明的个人印记:一,发动“红卫兵运动”,以青年学生为主力军;二,有政府的无政府主义;三,以文化蚕食政治,复以政治吞并文化;四,发掘传统文化,讲究战略战术,包括帝王权术如“清君侧”之类,使之为现实斗争服务。一代红卫兵,喂狼奶长大的单纯、褊狭、粗暴的青少年人,成为时代的骄子。他们以当然的“接班人”自居,一律穿戴绿军装,紧跟“最高统帅”闹革命,任务是“誓死捍卫”,武器是“小红书”,口号是“造反有理”,斗争目标是“走资派”、“反动权威”、一切“牛鬼蛇神”。毛泽东站在天安门城楼频频挥手,多次接见红卫兵,号召说:“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红卫兵意气风发,到处串联,兵团林立,从文斗到武斗,挟雷霆万钧之势,摧枯拉朽,所向披靡。1968年7月28日,毛泽东接见清华和北大的学生领袖,再度大手一挥,上千万不可一世的红卫兵从此偃旗息鼓,退向历史的角落。 1 宣传队进驻大学,斗批改,大联合,三结合,成立革委会,重建党组织。至此,无序的状态于是结束。是年12月,毛泽东发出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指示,至1970年底,共约5400万青年远赴农村,或辽远的边区。当年,这群年轻的哥伦布为梦想所召引,寻找革命的“新大陆”,结果被遣散到一块又一块孤离而贫瘠的土地上去,过起“流放者”的生活。 大约人类社会也同物理世界一样,存在一个共同的“场”,或是相当于声学的共振现象那样,在不同的区域和人群中出现类同的事件,彼此孤离,或互相影响。整个六十年代,在世界范围内都有类似中国红卫兵运动的文化反叛或社会反叛运动的发生,而主角都是青年学生。六十年代初在美国,1968年在墨西哥、巴黎、伦敦、布拉格、西柏林等地都有大学生闹事,尤以巴黎的“五月风暴”为著名,引发近千万工人大罢工,许多知识界的名流也都卷入其中,影响至为深远。曼海姆把这一代青年称为“六十年代人”,这种同代性,把世界各地的青年运动连成一道壮丽的风景线。但是由于民族的差异,在这些同为行动主义者的具有共同反对性身份的青年身上,毕竟显示出很不相同的色彩。就拿美国和法国的学生运动同红卫兵运动做比较,前者发生于后工业社会,社会学家又称为“民主社会”;后者则发生在前工业社会或半工业社会,一个对资产阶级继续实行专政的国家。欧美学生的运动是自发的,是基于个人信仰之上的自主、自治、自决的耦合体;红卫兵运动是策动的产物,反对小权威而服从大权威,是组织紧密的集体,行动一致的一头怪兽。无所谓个人信仰,连信仰也是公共的,所以容易采取统一性行动,被利用为夺权的工具。欧美学生是反体制的,反政府扩张和官僚政治的,反对任何权威的;红卫兵运动则被引导到反个人、反路线上面,根本不触犯体制。巴黎“五月风暴”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有着红卫兵运动的影响,但本质上是西方政治文化条件的产物,因此,学生斗争的目标是争取更大限度的个人自由,实现民主理想,维护个人在政治、经济和教育方面的权利。美国两大学生团体之一SDS还直接关注生活的质量,《休伦港宣言》即包含了一些超越政治的内容,而关于生活质量和文化方面的条款则包括如何将新的价值观念和生存方式与现行的生活方式相结合,以及对新形式的个人关系的期望。在法国,“五月风暴”前夕,巴黎学生就提出了“全人”的概念,在一张不具名的大字报中写道:“在一个奶蜜的世界里,1968的年轻欧洲人想要当——一个全人(unhommetotal)。”红卫兵运动根本不存在这些内容,整个运动是反人道主义和反个人主义的;这些年青人醉心于运动本身而无暇顾及个人生活,也不屑于可以导致“和平演变”的日常生活的多样性。在当时,“穷过渡”理论的宣传是颇为深入的。由于运动性质和方向的变异,欧美学生运动明显地有助于克服西方社会的危机,导致进一步的民主化,经济福利方面也有很大的改善,所以法国社会学家杜兰将运动称之为“文化解放”。相反,中国的运动则导致更大限度的文化封闭、专制和虐杀。 当红卫兵运动行将消亡之时,即着手“清理阶级队伍”,几年之后,继而进行“一打三反”运动,借此消除异端。1971年,林彪摔死温都尔汗,政局为一个后来被号称为“四人帮”的政治集团所左右。此时,不但工农业生产停滞不前,人们的物质生活每况愈下,政治禁锢尤为严酷。死于自杀的情况,多发生在运动早期,滥杀在中期,像张志新、遇罗克、李九莲这些被打成“反革命”的人,都是延至后期,甚至在1976年以后被合法杀害的,于此可见政治高压之一斑。文革十年,精神生活贫乏至极,全国只余“一个作家八个戏”。总理周恩来在四次人大会议的报告中提出实现“四个现代化”的目标,可以预见,在如此政局的支配下,只能成为泡影。 1968年以后,红卫兵一变而为“知青”,从波峰顿然陷落谷底,由一个运动的加害人成为另一个运动的受害人,叱咤风云的行动者成为无所作为的守望者。命运的巨大落差将严峻的思考,深深锲入一代人的年轮,后来的研究者以代性为他们命名,就叫“68年人”。以中国广大农村的贫困和落后,由知青以“上山下乡”的方式引进现代文化知识和都市文明,对于改造社会来说,或许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措置;而对于青年一代了解乡土中国,或从历练人生的角度来说,也都不无好处的罢?问题是,行动本身带有一种强迫、驱逐的性质,而非上世纪初五四新青年的“到民间去”那样一种自由选择。作为“政治移民”,知青普遍存在一种受挫感和屈辱感;尤其严重的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遭遇到空前的困难,有的地方甚至靠劳动不足以养活自己,此外,女知青遭到人兽的蹂躏已非个别的现象。在红卫兵时代,他们获得两种意识,一是政治意识,尤其关注上层的变动;二是造反意识,即对强势者的反抗。当岁月迁流,激情沉淀为理性,他们容易把自身作为“知青”这样一个弱势群体而同底层社会联系起来,寻找共同的出路。 1976年,周恩来去世。这时,人们发现自己的国家正在面临一场政治危机,焦虑和不满,就像地下久积的岩浆一样突然爆发了。 群众性的悼念活动从1月8日一直延绵至4月5日清明节。是日,天安门广场放满了花圈,贴满了悼文、挽联和诗歌。清晨,广场聚集了近一万人,朗诵悼文,传抄诗词,群情汹涌,终至引发同官方的直接冲突。晚上6时半,北京市长宣布清场,几小时后,出动大批民兵、武警和军人,手持木棍,殴打拘捕群众。当晚,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将事件定性为“反革命暴乱”,后称“四五运动”,也称“天安门事件”。这次事件的主体是青年造反者,老红卫兵在历史语境的转换中成了反抗的英雄。 天安门诗歌是一个共鸣器,各种声音都有,但是有一个突出的声音就是抗议,愤懑多于哀思。如: 欲悲闻鬼叫, 我哭豺狼笑。 洒泪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还有一首,在当时一样被当做“反面教员”而广为人知: 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 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 秦皇的封建社会一去不返了…… 其中,有相当部分是讽刺和诅咒“红都女皇”江青及其死党的,如: 某女人真疯狂, 妄想当女皇! 给你个镜子照一照, 看你是个啥模样? 纠集一小撮, 兴风又作浪, 欺上瞒下跳得欢, 好景终不长…… 用鲁迅《摩罗诗力说》的话说,这是“反抗挑战之声”,而非“顺世和乐之音”。建国之后的诗歌,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异类。这些诗在广场产生带有象征的意义,表达了自五四以来遗落已久的“广场意识”,在这里则是觉醒的公民意识。作为一种诗歌精神,它以主体性、诚实性、反叛性恢复了诗歌的尊严。波兰知识分子冈布罗维奇在日记中写道:“我多么希望在这个虚幻的王国里能听到真实的声音!不——你听到的不是十五年前的陈词滥调,就是翻来覆去的歌曲。波兰的传播媒体,哼着强制性的调子,像墓地、深渊、荒原一样死气沉沉……黑和白,善和恶,像根闷棍一样敲不响道德的声音。如果不带着恐怖,如果你没有感到那引人怜悯的颤抖,歌声似乎堂皇得很……无边的死寂,笼罩着我们未曾坦白的,被堵住嘴巴的喑哑。”看看文革期间令人恶心的诸如“诗报告”、“小靳庄诗歌”之类,可知中国的情形,并不比冈布罗维奇所描述的更好一些。然而,这种缺乏坦率和真诚的沉闷而荒凉的局面,竟被天安门前的群众的声音打破了!著名诗歌民刊《今天》发刊词把“四五运动”当作它的先声,可见天安门诗歌对青年诗歌写作的影响。这是一种新型的写作。正是这些反抗的诗篇,成为主流诗歌向非主流诗歌过渡,非主流诗歌转变为主流诗歌的转捩点。 事件的参与者一直留在正统意识形态的框架之内,这是致命的局限。他们的行动,只是给磨盘里注水,目的是通过润滑以减轻压力,促进运转,免于停顿,却从来不曾考虑磨盘本身是否老旧,是否需要弃置和更新的问题。于是,我们看到,天安门诗歌在表达反抗激情的时候,常常使用体制内的语言,如:“总理周围有八亿人站岗放哨”;“您紧跟毛主席,/我们一定紧跟您。/让您放心,让毛主席满意”;“碑前斗胆愚自问,/‘谁是真正走资派?’”;“呵,你的精神传天下,/革命种子要发芽!/团结,战斗,/反帝、反修、反霸!”像“反修”、“赫氏”这些字眼是重复使用的,作为符号,自有特定的意涵,但是毕竟留下“红色年代”的鲜明烙印。文革初期的个人崇拜,是政治宣传工作与传统文化心理的一种结合,虽然“红海洋”已经退潮,而英雄崇拜的情结犹在,只不过对象有所转移罢了。天安门诗歌称颂周恩来“一贯正确”,表示说:“鱼儿离不开水,我们离不开您”,“永远捍卫周总理,拼一死,祭英灵”。这些语词的使用,都是那个时代的人们耳熟能详的。诗中将周恩来喻作“忠臣”,传播的是君臣、忠奸、名节之类的封建伦理观念,显得十分陈腐。如:“您身居要职甘为副,/辅佐领袖建功劳”;“纷然乱世忠臣陨,总理一去不复回;”“封棺已定论,/功高盖群臣”;“卧龙尽瘁焉同语,立党开国大功臣”;“名节存千古,精血五洲扬”;“李斯求苟安,/张良离大汉,/关羽骄横死,/韩信封侯篡。/唯您活着学到老,鞠躬尽瘁呕心肝。”对于江青一流,则极尽辱骂之能事,称作“白骨精”、“小贱人”、“贼”和“妖”,又比作历史上的“妲己”、“吕后”、“武则天”,袭用古时候关于“女人误国”、“祸水”的论调,声言“野鸡想占凤凰巢,塌拉破鞋卖膏药”;“人寰尚有臣民在,不许贼子弄王幡”;还有“试剥秦桧皮”等等——表现了十足的语言暴力。这种斯巴达式的语言,同红卫兵语言,乃至阶级斗争的官方用语是有联系的。作为一次诗歌运动,天安门诗歌是在狂欢节般的造反气氛中,表达一个民族的集体意识的。勃洛克在论及群众与个人的冲突时,曾经这样慨叹:“所谓的群众,从来就未被伟大的人文主义打动过。”至少,中国的群众,在人文主义教育方面比俄国更糟,连知识分子也不曾形成这样一个传统。关于中国的国民性,鲁迅反复申述的有两点:一是奴隶性,一是流氓性。他在好几篇文章中,都把语言和文风同流氓习气联系起来,而视作“封建的”遗产。 在署名“童怀周”编辑的《革命诗抄》(天安门诗歌的最早版本)的选目来看,自由诗只占全部诗歌的十分之一,填词及七言诗的占多数,此外还有四言诗和五言诗。语言即思维。这种多少有点近于复古的现象表明,自由是一个培养和训练的过程;如果没有对自由的个人感受,奴隶惯性将继续起作用,自由的语言形式随之变得多余。 大跃进的新民歌和天安门诗歌同样产生于群众性运动,两者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别;但是,在差别的背后,又存在着相当一致的地方。新民歌是组织起来的,天安门诗歌是无组织的,一轰而起的,却一样有着卡里斯马的阴影。在新民歌那里,是浪漫主义的,乐天的,是创世纪般的;而天安门诗歌则有点近似于末世论,调子是悲愤的,但都是一例的英雄主义。新民歌旨在宣传,与主流意识形态合一;天安门诗歌是反潮流的,却又始终无法避开正统观念的影响。新民歌大体五七言,天安门诗歌的基本成分是旧体诗词,也多属五七言,这种规整的方块构成,可以说是典型的“民族形式”,民粹主义的理想载体。一个古老帝国的遗产,前后为两个诗歌运动所承袭,运动中最革命的语汇,也无法将它冲洗干净,甚至连这些语汇也都是风化的碎片,是遗产中粗糙的沙石。两次诗歌运动都以“人民”命名,“人民”这个字眼,一直使我们感到真实可靠。茨维塔耶娃这样说到诗歌的永恒性:“任何来自政党的功利的青睐都注定要消亡的,只有一种青睐——来自人民的青睐除外。”但是,如果实际上未曾发生过巴黎公社式的直接民主,而在宪政方面又缺乏社会契约,人民只是一个假名,本质上是不存在的。群众不等于人民,群众是盲目的,随机的,作为一个实体,它的行动常常表现为领袖的个人的意志。而人民不同,人民是具有自觉意识的个人的联合体,它的存在是隐形的。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说,人民就是个人。然而,对于国家而言,它具有主权,有足够的理据和力量对抗国家。人民主权体现了无数自由个体的共同意志。没有个人,就没有人民;没有个人主义,现代民主也就失去了灵魂。 奥尔特加在《群众起义》一书中写道:精神自由可以由它分裂传统整体思想的能力来衡量。可以认为,只要传统思想完美无缺,就没有精神自由;只要社会仍然处于封闭自足的状态,就没有精神自由;只要个人按照他者的逻辑思考和行动,就没有精神自由。丧失自由精神,个人不成其为个人,社会不成其为社会,诗歌自然也不成其为诗歌。 真正的诗歌,必将随同伟大的裂变一起来临! (林贤治,诗人,学者。原文链接:) 【拓展阅读】 对话 崔卫平 孩子:妈妈,这些小阿姨,小叔叔为什么不吃饭 妈妈:他们想要得到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自由。 谁送给他们这件美丽的礼物 自己。 妈妈,广场上为什么那么多,那么多人 这是一个节日。 什么节日 亮灯的节日。 灯在哪儿 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妈妈妈妈,救护车里是谁 英雄。 英雄为什么要躺下呢 好让后排的孩子看见。 看见什么 七种颜色的花。 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 北岛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为了每当太阳升起 让沉重的影子象道路 穿过整个国土 悲哀的雾 覆盖着补丁般错落的屋顶 在房子与房子之间 烟囱喷吐着灰烬般的人群 温暖从明亮的树梢吹散 逗留在贫困的烟头上 一只只疲倦的手中 升起低沉的乌云 以太阳的名义 黑暗公开地掠夺 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 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 默默地永生 默默地死去 呵,我的土地 你为什么不再歌唱 难道连黄河纤夫的绳索 也象崩断的琴弦 不再发出鸣响 难道时间这面晦暗的镜子 也永远背对着你 只留下星星和浮云 我寻找着你 在一次次梦中 一个个多雾的夜里或早晨 我寻找春天和苹果树 蜜蜂牵动的一缕缕微风 我寻找海岸的潮汐 浪峰上的阳光变成的鸥群 我寻找砌在墙里的传说 你和我被遗忘的姓名 如果鲜血会使你肥沃 明天的枝头上 成熟的果实 会留下我的颜色 必须承认 在死亡白色的寒光中 我,战栗了 谁愿意做陨石 或受难者冰冷的塑像 看着不熄的青春之火 在别人的手中传递 即使鸽子落到肩上 也感不到体温和呼吸 它们梳理一番羽毛 又匆匆飞去 我是人 我需要爱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 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 在摇篮的晃动中 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 在草地和落叶上 在每一道真挚的目光上 我写下生活的诗 这普普通通的愿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一生中 我多次撒谎 却始终诚实地遵守着 一个儿时的诺言 因此,那与孩子的心 不能相容的世界 再也没有饶恕过我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 我的肩上是风 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也许有一天 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 垂放在 每一个不朽的战士 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 乌鸦,这夜的碎片 纷纷扬扬
阅读更多发布者一国两智 | 4 月 22, 2012
郭沫若与毛泽东 郭沫若是20世纪中国顶级文化巨匠,也是“官”做得最大的文人之一。然而郭沫若却也是颇有争议的一位文人。他富于激情,政治敏锐,却又具有摇摆性。他的夫人安娜曾指出,郭沫若的“性格不定,最足担心”。在政治方面,郭沫若的性格不定表现得尤为突出。对于蒋介石、鲁迅和毛泽东这20世纪三大人物的态度,彰显了郭沫若性格不定的政治品格。 对蒋介石:从声讨到吹捧 1925年3月,孙中山去世后,汪精卫在国民党内被推举为孙中山的接班人。当年7月7日,国民政府在广州成立,汪精卫被选为国民政府主席、国民党中央军委主席。1926年3月18日,因为“中山舰事件”,汪精卫对时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擅自采取军事行动极为不满,一气之下辞职前往法国。 汪精卫走后,蒋介石经李宗仁游说,决定率国民革命军北伐。当时正值用人之际,广东大学(即今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郭沫若由于出众的文采和声望,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宣传科长兼行营秘书长,不久又被蒋介石委任为总政治部副主任。 1927年3月,蒋介石占领南京,其北伐军司令部遂迁往南京。国民党就此形成了南京北伐军司令部和武汉国民政府两大阵营。3月31日,郭沫若来到南昌,在第二十军党代表朱德家中写成讨蒋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文中大骂蒋介石是“国贼”,说“蒋介石已经不是我们国民革命军的总司令,蒋介石是流氓地痞、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卖国军阀、所有一切反动派——反革命势力的中心力量了”。他号召全国军民起来反蒋。“现在凡是有革命性、有良心、忠于国家、忠于民众的人,只有一条路,便是起来反蒋!反蒋!”郭沫若一面派人将文章送到武汉刚创刊不久的《中央日报》上发表,一面在南昌印成小册子广为散发。一时间,郭沫若名声大振,俨然是工农武装的代言人和武汉国民政府的反蒋功臣。蒋介石看到檄文后勃然大怒,于5月10日发出了《通知军政长官请通缉趋附共产之郭沫若函》,诬郭沫若“趋附共产,甘心背叛,开去党籍,并通电严缉归案惩办”。 不久,蒋介石在南京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成立南京国民政府。汪精卫在武汉以国民党中央的名义发表通电,并任命唐生智为东征军总司令,准备武力讨伐蒋介石。此时,郭沫若辗转来到武汉,投奔汪精卫政府。令郭沫若意想不到的是,作为反蒋功臣的他,却遭到了汪精卫的冷遇。原来,汪精卫与蒋介石在“反共”一事上态度一致。因为郭沫若“趋附共产”,也被汪精卫视为另类。不久,汪精卫在武汉下令“清党”,解散工农武装。郭沫若回到南昌,参加了周恩来、朱德、贺龙领导的南昌起义。在李宗仁、朱培德等人的斡旋下,蒋介石下野,武汉国民政府于8月19日宣布迁都南京,史称“宁汉合流”。南昌起义也失败了,郭沫若于1928年2月由周恩来安排流亡日本。郭沫若在日记中写道:“定十一号走,心里涌出无限的烦恼。又要登上飘流的路,怎么也觉得不安。”从此,郭沫若开始了长达十年之久的海外流亡生活。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郭沫若从日本回国参加抗战。蒋介石虽然曾下令通缉过郭沫若,但毕竟十年过去了,值此全民抗战之时,十年前的那点过节就算不得什么了。此前,蒋介石就已在陈布雷的劝说下取消了对郭沫若的通缉令,允许郭沫若回国。 1937年9月24日,蒋介石在陈布雷的陪同下会见了郭沫若。会见后,郭沫若写了一篇《蒋委员长会见记》在报上发表,文章中对蒋介石大加颂扬,三次描写蒋介石的眼睛:“眼睛分外的亮”、“眼睛分外有神”、“眼神表示了抗战的决心”……不久,蒋介石任命郭沫若为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主管抗日宣传工作。之后,郭沫若积极投入抗日宣传工作,为全民抗战摇旗呐喊,做出了重要贡献,这一点是应该肯定的。 对鲁迅:从批判到尊崇 鲁迅和郭沫若都是新文化的风云人物。他们生前,也曾有过相交、相见的愿望,可惜却未谋一面。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由于郭沫若和鲁迅在文学上的主张和政治态度的不同,他们之间发生了一场针锋相对的斗争。 1928年初,后期创造社的几位干将冯乃超、李初梨等,为了推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竟然将鲁迅当成了绊脚石。他们以《艺术与社会生活》等文章,向鲁迅发起了猛攻。猝不及防的鲁迅开始有点莫名其妙,因为他刚从广州到上海,目的之一便是与创造社组成联合战线。鲁迅也不甘示弱,先后写出了《醉眼中的“朦胧”》《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等文进行回答。在论战中,创造社元老郭沫若亲自操刀,用杜荃的笔名,发表了《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一文。其中写道:“鲁迅先生的时代和阶级性,就此完全决定了。他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资本主义对于社会主义是反革命,封建余孽对于社会主义是二重反革命。鲁迅是二重的反革命人物。以前说鲁迅是新建过渡期的反革命分子,说他是人道主义者,这是完全错了。他是一位不得志的法西斯。”郭沫若的笔调相当刻薄,对鲁迅进行了全面的批判,并且试图以此宣判鲁迅在中国文坛上的“死刑”。 鲁迅当时并没有回击,到了1932年8月,他在《上海文艺之一瞥》的文章中,骂郭沫若是“才子加流氓”。鲁迅的评价,受到不少人的赞同,只是不知道郭沫若听后作何感想。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逝世。上海出现了万人空巷的悼念活动,包括那些曾经和郭沫若一起反鲁迅的创造社的成员,也被鲁迅崇高的人格魅力所折服,纷纷举行哀悼。面对全国人民沉痛哀悼鲁迅先生的历史洪流,正在日本的郭沫若立即转向,郭沫若连夜写了《民族的杰作——纪念鲁迅先生》的悼文,指出鲁迅的死,是“不可测算的重大损失”。接着,他又用日文写了《坠落了一个巨星》的悼文。两篇悼文都给鲁迅以高度的评价,表达了他对鲁迅的崇敬之情。后来,郭沫若又在《鲁迅与王国维》一文中感叹道:“这两位大师,在生前都有可能见面的机会,而没有见到,而在死后却同样以他们的遗著吸引了我的几乎全部的注意。”郭沫若说什么“鲁迅生前骂了我一辈子,但可惜他已经死了,再也得不到他那样深切的关心了;鲁迅死后我却要恭维他一辈子,但可惜我已经有年纪了,不能恭维得尽致”。甚至说自己是以鲁迅徒孙的资格追悼鲁迅。 11月3日,中国留学生在日本东京日华学会举行悼念活动,郭沫若也匆匆赶到现场,题写了一副对联:“方悬四月叠坠双星东亚西欧同陨泪;钦诵二心憾无一面南天北地遍招魂。”郭沫若在悼念会上高喊:“中国之伟大人物,过去人都说是孔子,但孔子不及鲁迅。”并且还一个劲地呼喊:“大哉鲁迅!鲁迅之前未有鲁迅,鲁迅之后无数鲁迅。” 1937年郭沫若由日本回国,他先后写了三首悼鲁迅的诗。《和鲁迅》(1937年):“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欣将残骨埋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四万万人齐努力,同心同德一戎衣。”《再和鲁迅》(1947年):“成仁有志此其时,效死犹欣鬓有丝。五十六年余鲠骨,八千里路赴云旗。讴歌土地翻身日,创造工农革命诗。北极不移先导在,长风浩荡送征衣。”《三和鲁迅》(1957年):“二十年前国难时,中华命脉细如丝。盟刑白马挥黄钺,誓缚苍龙树赤旗。大业全凭三法宝,《长征》不朽七言诗。卢沟桥上将圆月,照耀农民衣锦衣。”郭沫若还写了二十多篇文章对鲁迅大加褒扬,顿时成为拥护鲁迅的主将。在“文化大革命”中纪念鲁迅时,郭沫若说:“鲁迅如果还活在今天,他是会多么高兴啊!他一定会站在文化革命战线的前头行列,冲锋陷阵,同我们一起,在毛主席的领导下,踏出前人所没有走过的道路……” 对毛泽东:为了迎合而不惜改变自己的学术观点 郭沫若比毛泽东大一岁,早在20年代两人就已有数次交往,毛泽东曾邀请郭沫若去农民运动讲习所作报告。1938年夏天,中共中央和毛泽东根据周恩来的建议,作出党内决定:以郭沫若为鲁迅之继承者和中国文化界的领袖,并由各级党组织向党内外传达,以奠定其文化界的领袖地位。从此以后,郭沫若的身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作为诗人的浪漫气质在慢慢消隐,而作为政治家言不由衷的品格却在增长。 1941年10月16日,根据周恩来的提议,重庆举行了盛大的纪念郭沫若创作25周年和50寿辰的纪念活动。郭沫若起初坚辞举办这样的活动,周恩来劝说:“为你作寿,是一场意义重大的政治斗争。通过这次斗争,我们可以发动一切民主进步力量,来冲破敌人的政治上和文化上的法西斯统治。” 1944年,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华日报》和《群众》周刊杂志社等组织发表一批纪念明亡300周年的文章,意在用此历史教训提醒全党和全国人民,在胜利时务必保持清醒头脑,不要犯骄傲自满忘乎所以的历史错误。郭沫若应约写出了《甲申三百年祭》,交重庆《新华日报》发表。毛泽东高度评价了《甲申三百年祭》。4月12日,毛泽东在延安高级干部会议上作的《学习和时局》的报告中,特别提到郭沫若的这篇文章。他说:我党历史上曾经有过几次表现了大的骄傲,都是吃了亏的……近日我们印了郭沫若论李自成的文章,也是叫同志们引为鉴戒,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之后,毛泽东即指示将该文作为整风文件,供党内学习。8月下旬,郭沫若收到周恩来从延安托专人带来的《屈原》剧本和《甲申三百年祭》的单行本。当天晚上,他就给毛泽东和周恩来以及其他许多在延安的朋友一一修书致函,感谢他们对自己的鼓励和鞭策。 11月21日,毛泽东亲笔复信郭沫若:“对于你的成就,觉得羡慕。你的《甲申三百年祭》,我们把它当作整风文件看待。小胜即骄傲,大胜更骄傲,一次又一次吃亏,如何避免此种毛病,实在值得注意。倘能经过大手笔写一篇太平军经验,会是很有益的,但不敢作正式提议,恐怕太累你。……你的史论、史剧有大益于中国人民,只嫌其少,不嫌其多,精神决不会白费的,希望继续努力。”郭沫若收到毛泽东手书后,自是大喜过望。只是,对于毛泽东提议他写的研究太平军经验的文章,后因种种原因未能成文。为此,他曾多次表示,未能完成毛泽东的嘱托,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1945年春,郭沫若就跟一位与他亲近的青年说,他最崇拜的人是毛泽东,这不仅因为毛泽东已是中国共产党的主席,更因为他对毛泽东的才华和人格力量的“崇拜”。后来情况又有了变化,他又把对毛泽东的“崇拜”和对共产党的态度融在了一起。1949年1月,沈阳各界举行欢迎从香港归来的民主人士大会。会上,郭沫若公开表示,今后要“以毛泽东主席的意见为意见”。开国大典时,他在天安门城楼上代表无党派人士给毛泽东献锦旗,锦旗上大书:“我们永远跟你走”。 1949年10月,中国历史又完成了一次阶段性的巨变。对于郭沫若来说,这也是一次阶段性的巨变,不过,它带有二重性质。郭沫若的社会地位达到了一位学者知识分子当时可能达到的顶峰:政务院副总理、全国文联主席、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主席、中国科学院院长。然而,他的人格形象却急遽地下滑,正负两极的增长同时出现。 建国以后,在毛泽东领导文化工作取得的成就中,有郭沫若紧跟执行的一份;毛泽东在文化政策中“左”的错误与影响,郭沫若也跟着有他自己的一份。有时他也有迟疑和困惑,由于对毛泽东政治上的信服,立即打消疑虑,往往还自责自己,是否思想跟不上,以检讨开始作为自己的表态。1953年11月,郭沫若以中国科学院院长的身份,号召文化学术界各部门、每个人都要“毫无例外地参加到”对《红楼梦》研究的批判斗争中去。1954年的“批胡适”,郭沫若是排头兵。1955年的“反胡风”,郭沫若以全国文联主席的身份,充当了这场斗争的急先锋。 1958年“大跃进”时期,时任中国文联主席、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他的文学创作,多为配合政治形势。从他的诗歌,可窥一斑。在《迎春序曲》中,他高昂地呼喊:“赶上英国只需要十五年,农业纲要七年就可实现;一个大跃进连着一个大跃进,英雄气概可以覆地翻天。看吧,要把珠穆朗玛铲平!看吧,要把大戈壁变成良田!劳动人民历来就是创世主,在今天更表示了他的尊严。” “文革”期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郭沫若的新作《李白与杜甫》,标明了他“扬李抑杜”的观点。而在此之前,郭沫若对李白、杜甫本来有过公正的评价。1953年4月,郭沫若为杜甫纪念馆的题联是:“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1963年春,郭沫若为李白纪念馆的题联是:“酌酒花间磨针石上;倚剑天外挂弓扶桑”。 那么,郭沫若的态度为何来了一个逆转?这就要说到毛泽东。毛泽东最喜欢“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的诗,“三李”中又最喜欢李白。对杜甫的诗,毛泽东一向不甚喜爱。1958年1月,在为大跃进作舆论准备的南宁会议上,毛泽东说:“光搞现实主义一面也不好,杜甫、白居易哭哭啼啼,我不愿看。”在游杜甫草堂时,毛泽东以不甚欣赏的口吻,说杜甫的诗是“政治诗”。毛泽东尤其不满学术界“扬杜抑李”的倾向,要翻这个案。一向紧跟毛泽东的郭沫若,便响应号召,写了扬李抑杜的《李白与杜甫》。 在“文革”爆发的前夜,郭沫若已经感到了山雨欲来。1966年4月14日,在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三十次(扩大)会议上即席做了自我检讨,他公开宣布要“焚书”:“在一般的朋友、同志们看来,我是一个文化人,甚至于好些人都说我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诗人,又是一个什么历史家。几十年来,一直拿着笔杆子在写东西,也翻译了一些东西。按字数来讲,恐怕有好几百万字了。但是,拿今天的标准来讲,我以前所写的东西,严格地讲,应该全部把它烧掉,没有一点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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