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China周刊 | 王岳川:肉体沉重而灵魂轻飘
身体与精神是一种“间性”关系:身体空间是精神居住的空间,思想所支配的身体,对思想而言并非对象中的一个,思想并不从中提取空间的全部剩余作为附带的前提。思想并不依附自我,而是依据身体来思考,即把思想统一于身体的自然法则中。 王岳川: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从事文艺美学、文学理论、西方文艺理论、中西文化研究和战略等的教学和研究。 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 ——《圣经》 当时光进入到21世纪时,整个世界出现了一种颇值得解读的现象——肉体成为了最流通的话语。人们开始从谈论灵魂进入到谈论身体,从谈论身体到谈论肉体,从谈论超越性思想到谈论下半身欲望。有人认为,这种对肉身的解放和欲望的渴求,消解了压抑身体的传统和对身体的控制和改造,成为了现代人反对霸权话语而彻底解放的标志。这一问题还得往深里思。 一、身体是灵魂与肉体的中介 人从高等动物演变而来,躯体在进化中产生了文明智慧,也学会了用文明的禁忌阻断动物性对人性的侵害,于是,裸露的身躯获得了衣物遮羞,乱伦时代让位于伦理时代,情绪的朦胧表达让位于语言文字的精确,四肢的行动听从于大脑的智慧,身体最终为产生精神和思想而脱离了蒙昧和蛮荒。 可以说,文明的压抑与身体伸展成为了矛盾,并留下了永远难以平衡的内在失衡。历史上道德对身体的制裁中西皆有,中国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知道使多少女子的青春葬送在礼教之中;而中世纪宗教裁判所的火刑柱,又有多少女性被打上“红字”而在烈火中飘逝了身体。弗洛伊德承认,压抑是文明的必要代价,如果文明驯服不了横行冲撞的欲望,社会的基本秩序将走向失序。中西方在身体与灵魂二元对立的非此即彼中缺少了中介——承载精神和欲望的“身体”,身体作为中介的重要性自不待言。 在现实世界中,人总是通过躯体触摸、凝视、姿态、言说等多种方式从事文化交流活动。但问题是,今天对身体的关注使人们的眼光拒绝了精神而不断滑落而凝聚在“肉身”之上。身体向肉体的下滑,使附加的各种眼球经济眼球政治眼球欲望的“被看”中变得更加沉重,精神也在失重中变成了边缘的存在。波德里亚一针见血:“女性通过性解放被‘消费’,性解放通过女性被‘消费’。……性欲是消费社会的‘头等大事’,它从多个方面不可思议地决定着大众传播的整个意义领域。一切给人看和给人听的东西,都公然地谱上性的颤音。一切给人消费的东西都染上了性暴露癖。当然,同时,性也是给人消费的。”如今打着精神解放的旗帜解放了身体,更解放了肉体中火山喷发般的欲望,身体不再是承载精神的地基,而是否定精神的平台;凝视身体使得内在欲望徜徉于世,并获得世俗化的阵阵喝彩;力比多终于成功地冲破社会规范,而活跃在无思想或反思想的文化前沿。 这种对肉身的自由体验和讴歌,在人们接纳理论输出观念的热情中逐渐定型。美国进入中国市场使用了三“片”策略。一是“薯片”——麦当劳。它修改了新一代的生活方式编码和存在意识。二是芯片。芯片是电脑的心脏,连同操作系统进入了全世界,成为电脑网络的基本平台。三是大片。它从文化工业、意识形态和影视国际资本运作和行为模仿上,修改了全世界人所遵循的本土文化价值编码。这样一来,人的本体论就加速了转型的进程:从最早的自然本体论(金、木、水、土、火构成宇宙的元素),到中世纪神性本体论(上帝、神),到17、18世纪的“理性”本体论,再到19世纪的“意志”本体论,到20世纪的“欲望”本体论,人类确实经历着本体论转换。转换到欲望本体论以后,不管是弗洛伊德的个体无意识还是荣格的集体无意识,还是杰姆逊的政治无意识都说明了一点,下半身写作肯定会在当代人的鼓动下走向世界性前台,人类将在获得肉身解放的同时告别神性和理性,成为精神溃败后的欲望张扬和肉身满足的“新新人类”。 在张扬“下半身”的肉体策略中,整体意义上的身体和身体升腾出来的精神死了。究竟是“书写身体”还是“身体书写”,有着本质的区别。书写身体使我们对身体的受虐状况和过分压抑加以关注,力求使被扭曲的身体在放大的视野中获得伸展。身体书写则满足和玩味于肉体,使得肉体从身体和精神中剥离出来成为一堆消失了人的差异性的性别载体,成为充满欲望享乐者制造事件和挑衅姿态的对象化身体。正如有人所说:“对身体的强调,从最初的针对市侩庸人的“美学暴力”滑向“伦理道德”的深渊,将是“下半身”走向终结的最大症结。首先确立一种平庸的身体伦理,然后通过对身体某部分的怪异强调与变形,挑衅这种平庸伦理,试图通过一种触犯众怒的伦理暴力,来使自己的写作获得意义。此时,身体成为不折不扣的工具,在对抗一种道德专制中建立起另一种道德专制。”也许,那些对精神天生反感者定要通过对身体自渎达到对精神的自渎,在肉身裸露中关注性资本并建立另类感觉,唤醒体内被文明控制和压抑的骚动的欲望。当鼓励裸露和观赏诱惑成为女性唯一合法的社会身份而出现在公共领域时,人的目光已经不再具有超越性的清澈,而只是一派色诱视点的迷惘。 今天,镜子和磅秤成为女性自我修身和受他者目光支配的祭坛,在整容、减肥、人造美女的批量生产的身体经营中,女人们被怂恿成一种“生命中不可承受之体重”的对象,自我的身体仅仅成为了他者的消费性存在。这样一来,男性世界外在的强求性(对苗条、骨感、美貌的要求)变成女人对自我身体塑造逐渐认同和被看眼光标准的驯化过程。这种为他者目光而存在的身体,事实上已经消解了自我对身体的评价的主动性,仅仅浮在被男性期待和感知的纯粹肉体表象上。在这个意义上,“肉身化的女子的思想是公共性的,是因为她们的身体是公共性的。所以历史上风云际会的女性,多半不是淫乱宫闱的嫔妃,就是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身体的公共性对应着思想的公共性,身体的隐秘性则对应着思想的隐秘性。”我想,当在影视演艺界“脱风”盛行中,忘掉了文明的艰难历程和精神对身体的呵护而竞相赤裸相向时,这种倒退导致的人类低能和生命链条的退行将是可怕的“后天”。 二、人的解放不应从“伦理暴力”走向“身体暴力” 马克斯·舍勒(Marx Scheler)注意到“本能冲动造反逻各斯”的现代社会性质,对身体的造反性加以关注。诚然,文明的过度压抑将导致身体的造反,这种造反超出了一定的界限,所压抑的本能的释放就隐藏威胁社会文明发展的危险。于是,一个当代的怪异公式出现在集体无意识中:人性解放=精神自渎=身体解放=肉体敞开=目光下移=感官刺激。女性身体又一次在解放的名义中背离了自然属性,而成为概念滑动下移过程中的实际牺牲品。对此,道学家的声音在今天已经微弱不堪,批判者的言辞也已经显得冗赘多余,因为大多数传媒控制在窥视和制造窥视的话语权力者手上。为了吸引眼球和获得点击率,伦理暴力走向了身体暴力。但是人们没有从审美风化史的性革命中看到身体的出路,也没有从本土女权主义中看到走出“性战争”的新策略,却从女性身体的被看性看到凝视中的男性文化霸权嘴脸。事实上,“男人主导的商业和情色市场把女人的身体塑造成了情色的偶像,它不但被装扮成男人渴求的对象,而且身体被抬高到女人群起仿效,竞相崇拜的地步,最终是女人身体的性感成了女人自愿为自己购买的商品。消费的女人越是要拥有自己的身体,她们便是越是从自己的身体异化出去。”当女性违背了自己的自然属性,也必然会违背自己的社会属性,这种双重违背中“欲望暴力”必然导致“伦理暴力”。在解放身体的推波助澜中,女性遭遇到层层畸形的审美观,在这种日益固化的男权统治“秩序化”中,女性在身份自我认同方面出现了新的精神瘫痪。 当代文化中最大的神话是关于“身体”的神话。那种蔑视身体的封建礼教造成了对身体的长久戕害,如果仅仅是以自我身体作为观念反抗的器具,将身体化约为肉体,无异于在新的观念中再次对身体尊严加以戕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体,也有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力,但这种支配不应该降低到动物的层面。今天不少人仅仅满足于上帝给我们的手足、脸蛋甚至是人造美女的所谓的形式美,从而逃离自己的本来面目和本性而“生活在别处”。我看到不少对身体的重新命名的“文学身体学”“身体社会学”“身体审美学”,如果仅仅在冠冕堂皇的话语中张扬文学欲望学和肉体经济学,对精神和肉体的伤害将是双重的。不妨举一个关于诗人“生命写作”的例子来反观“身体写作”的文化盲点。这位诗人已经去世,苗强——一位大学语文老师,因脑溢血而濒临死亡,经全力抢救过来,然而他的大脑完全被洗空——不认识字也不认识人,变成了一个“成年婴儿”。他坚毅地像婴儿那样呀呀学语,经过三年他学会了两千多汉字,并每天坚持写诗而终成《苗强诗集》。他写出的是直指心性显露灵魂的纯粹的文字。经过这一次生命震荡,他头脑中所有的社会历史强加给他的精神残片被去掉了,那些现象学要悬搁的东西都已被悬置,去除了心上的阴霾,获得了赤子之心的自我观照。其诗歌当中逻辑语言明晰,意象叠加和语言图景寓意深刻。这是向精神极限冲刺的生命写作的典型。 身体不是单一的,而是像约翰·奥尼尔那样可以区分为五种“身体类型”,从大到小形成一个系列: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消费身体、医学身体。在文化研究时代,仅仅重视生理性的肉身状态,而割裂其与阶级、阶层、性别、族类、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的关系。沉迷于感性肉身并将其看成消费性的身体,将使身体遗忘自己的多元功能,而走向新的单面性。不过,这次不是理性的单面性,而是身体的单面性,人类就这样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我不得不问:灵魂对身体的压抑应该造成的反弹是身体和灵魂互相分离,还是身体和灵魂互相憎恨?是在身体的反叛中放逐灵魂,还是身体和灵魂互相寻找?是在新的意义上使得精神肉体化或使肉体精神化,进而使身体和灵魂互相契合?还是让灵魂与身体互相遗忘,使身体不再成为文化动物的承载体? 在话语权力以男性为主导的时代,影视文化中的摄像机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男性目光延伸性代言。视觉的看与被看关系隐藏了视觉与权力的关系。话语即权力,权力通过话语而延伸。当代影像制作和广告,往往可以看到女性身体在视频中通常是以男性的欲望为旨归。身体介入文化产业的经济运作使身体积聚巨大财富,身体参与了权力机构使得明星具有了无冕帝王(影帝影后)的巨大追星族,身体进入消费主义参与了资本运作生产出变异的能量。诚然,“身体虽然是解放的终点,可是,身体无法承担解放赖以修正的全部社会关系。这个意义上,身体是局部的。局部的解放可能撼动整体,局部的解放也可能脱离整体。……如何确认身体在社会关系之中的意义和如何避免身体沦为某种待价而沽的商品,这是提出身体范畴之后同一个问题的两面。”其实,在注重“精神”的同时注重“身体”,注重身体的同时注重欲望的满足和精神的制约,是新世纪人类逃离二元对立唯一通道。正如古代神形论的辩证关系一样——皮(身体)之不存,毛(精神)将焉附?反过来,灵之意义不存,而肉之价值又安在?! 三、从文化下移与下半身写作中走向人性复归 尼采说上帝死了,而人尚活着;福柯说人死了,而写作者尚活着;罗兰·巴特说作者死了,读者还活着;我想说灵魂死了,肉身还会活着? 身体与精神是一种“间性”关系:身体空间是精神居住的空间,思想所支配的身体,对思想而言并非对象中的一个,思想并不从中提取空间的全部剩余作为附带的前提。思想并不依附自我,而是依据身体来思考,即把思想统一于身体的自然法则中。正如梅洛·庞蒂所说:肉体对于灵魂,是灵魂诞生的空间和所有其它现有空间的模式。身体世界是艺术奥秘的谜底,因为身体既是能见的又是所见的。所以,身体在看的时候能自视,在触摸的时候能自触,是自为的“见”与“感”。躯体领会自身,构成自身并把自身他改造为思想的形式,这也许就是“躯体的悖论”。艺术也同样如此。当艺术家作画的时候,他是在实践一种视觉理论:让事物从他身体里面走进去,灵魂又从眼睛中飘出来,到那些事物上面去游荡,因为他要在那上面不断验证他那超人的内在视力。艺术家的“凝视”是一个生命的诞生和延续的过程,人们在创作的同时,就在寻找一种形象化的视觉哲学。这种具有人类普遍意义的“凝视”,成为艺术家凝视世界的象征和自我生命的升华。肉体和艺术具有一种不解之缘,所以艺术总是一个有关光线、色彩、质感的逻各斯,一个超概念的普遍存在的表现,一个通过表现肉体而传达不可言说思想的话语谱系。 当代艺术在肉身沉重的时代正在发生位移——精英文学正在让位于世俗文学,上半身写作让位于下半身写作。但是,我并不悲观,因为这种局面同样是暂时的而不是恒定不变的。历史的发展并不是按照过去、现在、未来的线性发展,历史是前进、后退、再前进、再后退,经过无数次僵化的“拉锯战”的合力结果。这种“拉锯战”的结果形成了一个终极性的总体走向。可以说,文化下移也会有反弹——世俗化甚嚣尘上时会有复古,文化激进推进时也有保守主义的吁求。当代文化总体趋势是下移,然而是不是下移到下半身写作就不再回归呢,对此我仍然乐观! 当代写作在语体文体变革之后,身体变革是否是唯一的存在?身体变革之后审美修辞学具有怎样的形态?换言之,当从传统的文言文变成现代的白话文,是语体的变革;当押韵的诗歌变为不押韵的诗歌,是文体的革新。那么我们从书写的所谓大理想出发,冲破政治写作,走向身体写作,指的是身体的革命。那么,下一步是什么呢? 我注意到,一些女作家勇敢地袒露生命和张扬精神写作,我在欣赏的同时又有些矛盾的感受。将“意识—身体—肉身—感觉—意义”这一极为复杂的内在关系,用似乎漫不经心的个体叙事说出,在生命的自由自在的漂流中,说明当代人这样一种存在焦虑:身体们怎样记住,精神才怎样回忆,凭肌肤、指尖、阳光、酒香、气息,将女性难以说出的东西豪放地无所顾忌地写出,然后以生命漂流的个我实践方式,说明自我的身体性是存在的真正行为主体和意义主体。但是也许问题在于,对“身体感”和“性爱”的过分强调,这既重要又危险。重要在于这是对生命本体生命感觉的正当伸张,有其重要的价值;危险在于容易绝对化而为欲望者所利用并招致匪夷所思的误读。在我看来,从身体和性爱出发还不够,如何从更大的跨国或世界文化视野审视自我的“文化身份”和“精神禀赋”,以及个体的真正存在意义和生命归宿,如何从“自我身体”和“他者身体”入手进行深度描述,从全球化跨国语境出发,从“他者”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才可以真切地查明自我文化身份,并对当今世界的东西方问题有新的推进。 上半身写作也罢,下半身写作也罢,其实是一个沉沦与超越的“度”的问题。这个“度”,从新时期以来从来没有掌握好。要么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超越,写一些过分形而上学的东西;要么就是无限的往下沉沦,沉沦到理性之人都耻于同这样的写肉身者对话。在我看来,过分的沉沦和过分的超越一样,都是非人性的,也是没有前景可言的。回到“中道”“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智慧之境,或许是人类不在肉体欲望中驻足太久,而获得丰满的人性复归的合理选择。 【原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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