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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薛巍:斯蒂芬•平克谈征服暴力

“进化形成了我们的大脑的基本结构,因此也决定了我们的认知和情感机能。这一过程赋予了我们暴力倾向 —— 内心的恶 魔,以及我们本性中更好的天使。我们的物质环境以及文化输入决定了是恶魔还是天使占上风。”   为何暴力减少了?   平克以六种趋势或变迁勾画了暴力活动减少的各种主要形式:从狩猎、采集的无政府状态到农业文明的变迁,欧洲文明化过程中暴力的减少,启蒙运动开启的人道主义革命,“二战”结束以来国家之间战争的停息,世界范围内包括发展中国家战争实现的和平,最后是战后各种权利革命的兴起。 平克所说内心的五种恶魔是虐待、复仇、控制、为了实际利益而使用暴力、为了意识形态的目标而使用暴力,它们与四种林肯所说的“我们本性中更好的天使”——自控、同情、道德和理性——斗争。“在人性中,我们能找到三种争吵的主要原因:一是竞争,二是猜疑,三是荣耀。竞争使人抢夺所得,猜疑使人抢夺安全,荣耀使人抢夺名声。第一种使用暴力,使自己成为他人及其妻子、孩子和畜群的主人;第二种使用暴力保护自己;第三种因为琐事而使用暴力,因为言语、不同的观点或任何鄙视的信号而使用暴力。”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暴力活动急遽降低了?是因为暴力从我们的本性中消除了,使我们变得更和平了吗?这好像不可能。进化有速度限制,要以“代”为单位来计算,而暴力的减少展开于几十年甚至几年这么短的时间内。幼儿们仍在踢、咬和打,小男孩仍在打架,各种年龄的人仍在相互中伤和斗嘴,大部分人仍拥有暴力幻想,喜欢暴力的娱乐节目。更有可能的是,人性一直包含暴力与反暴力的倾向,暴力活动的减少是因为历史条件越来越促进我们更好的天使。 最明显的和平力量是国家,它垄断了暴力的合法使用。在权力被集中到统治权威手中之前,人类的生活状态确实接近于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好政府,哪怕是坏政府,都比没有政府好,政府远不如传统的匪帮或部落那样暴力。洛克在《政府论》中嘲弄霍布斯所说的把对暴力的垄断交给政权,他写道:“这就是认为人们竟然如此愚蠢,他们注意不受狸猫或者狐狸的可能搅扰,却甘愿被狮子所吞食,并且还认为这是安全的。”洛克说得有道理,因为有时暴君会非常吓人,但霍布斯本质上是正确的。以法治代替私人暴力的压迫是第一步。在国家中,在法庭上的争辩取代了在树林中或街道上的打斗。不偏不倚的司法和警察可以消除攻击的诱惑与复仇的冲动。在部落社会与中世纪的欧洲,政府的力量扩张和强化的地方,杀人的比率就会降低。在无政府、国家垮台或由黑手党和街头匪帮控制的地区经常爆发暴力活动。 另一个和平力量是商业,一种所有人都能赢的游戏。随着技术进步使得商品与创意在更远的距离内、在更多贸易伙伴中交换,其他人活着比死去更有价值。他们从妖魔化、非人化的目标变成了潜在的相互利他的潜在伙伴。城市的兴起对行为准则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往地上甩鼻涕等行为不再被认为可以接受。平克引用德国社会学家诺贝特·埃利亚斯在《文明的进程》中的论述,提出随着历史的发展,新的行为规范变得内在化,以致人们的基本心理都改变了。人们能更加容易地控制他们的冲动,使他们更多地考虑他人,从而变得更加文明。 第三种和平力量是世界主义,人们狭隘的小世界通过识字、流动、教育、科学、历史、新闻和大众传媒扩展了。这些形式的虚拟现实能够推动人们采取不同于他们自己的视角,扩展他们同情的范围。 这些技术还推动了人类事务中理性与客观性的扩展。人们变得不太会使自己的利益优先于他人的利益。他们更多地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考虑如何改善它。“暴力往往被认为是有待解决的问题,而非要打赢的一场比赛。我们把更多的脑力用来指引我们更好的天使。随着集体理性被不断打磨,它将克服短视和嗜血冲动,希望理性的主体如何对待我们,我们就怎样对待他们。”   对和平的幻想?   平克是一位心理学家,而他的新著更像是一部计量历史学著作。平克说:“我是一位实验心理学家,一位社会科学家。我的新书以计量史学为中心:以数据为基础做研究,得出一个图表。这要用到统计学和社会科学的方法,都是我本科时就开始用的东西,样本、分布、时间序列、多重回归、区分相关与因果。” 平克为什么会对作为科学问题的暴力感兴趣呢?他说:“我一直认为,人类的心灵不是一块白板,而是通过进化获得了一系列复杂的情感、动机,以及推理、学习和交往体系。倡导白板的人担心,人性这一概念会使我们陷入永久的冲突:如果我们是有地盘冲动、嗜血、有死亡本能和攻击性基因的灵长类,那试图让世界变得更美好就是徒劳的。我认为,这些担心是不符合逻辑的。人性也许包含导致攻击的动机,但它也包含同情、自控和理性等动机,在合适的环境下,可以超过攻击性动机。”他还想驳斥对过去的浪漫化、对现代性的妖魔化以及人性理论的低能化(认为人类天生是暴力的,或天生有同情心、热爱和平)。 平克说,关于暴力,一个让人感到意外的发现是,它很少跟资源有关。部落的战争往往是因为女人、巫术或复仇。刑事案件中的杀人往往是由侮辱、咒骂、撩拨等不敬的信号引起的。 平克意识到,他的提法会让人们感到沾沾自喜,因为如果他们发现世界已经很好了,就会觉得不用努力去改善它了。但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认为他的论点不会导致沾沾自喜,而是会让人们更卖力地行动起来,如果他们看到人们的行动会引起变化。 暴力的减少部分是由于现代性和启蒙运动,但德国在纳粹上台之前是世界上最有文化、最先进、最世界主义的社会。这是不是说明文化和知性上的先进并不能阻止野蛮?对此平克的解释是,一个社会并非拥有单一的心智。魏玛德国确实拥有精致、世界主义的亚文化,但它既有精英也有草根的亚文化,那种厌恶世俗现代性和启蒙运动的普遍主义,认同反启蒙的浪漫主义的黩武主义和民族主义。问题在于第二种亚文化的成员杀害第一种亚文化的成员。 英国哲学家约翰·格雷认为,平克所说的暴力减少是一种对和平的幻想。“霍布斯被平克引证了不只一次,但他错过了霍布斯最重要的洞见:哪怕人类不被对权力和荣耀的追求所动,匮乏和不确定性仍将驱使他们反复地陷入冲突。反复出现的暴力是人类生活正常的无序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说,霍布斯对人类挣脱冲突的能力过于乐观了。他设想订立社会契约,把使用暴力的权力移交给实现和平的政府,没有考虑到人类已经适应了暴力,经常把它变成一种生活方式。小说家科马克·麦卡锡的《血色子午线》中描述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当它不是一种生活方式时,暴力经常就是一种手段。人类出于许多理由使用暴力,一切情况表明在可预见的将来他们还会这么做。” 讽刺的是,平克的成名就是通过重新提出人类的心灵是固定的、有限的这一观念,而在新著中他描述的变迁不正证明了我们的本性不是生理的,而是文化的产物?他在2002年出版的《白板:对人性的现代否定》一书中攻击人类行为是无限可塑的这一观念。他在书中说,进化形成了我们的大脑的基本结构,因此也决定了我们的认知和情感机能。这一过程赋予了我们暴力倾向——内心的恶魔,以及我们本性中更好的天使。我们的物质环境以及文化输入决定了是恶魔还是天使占上风。“教养治不好暴力罪犯,分开抚养的双胞胎显示出惊人的相似性,临睡前读故事对孩子的智商影响不大。研究显示,控制环境不能使人们更快乐、更聪明、更老实。”该书引发了自由主义学者的批评,认为它对人性恒常性的强调限制了人类进步的空间。平克好像也具有这种焦虑,他的新书就是他的焦虑的结果。该书提出的暴力的减少对他以前拒斥的观点做了进步主义的变形。   (薛巍,笔名贝小戎,三联生活周刊记者。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哈佛大学心理系教授,世界著名实验心理学家、认知科学家和科普作家。原文链接: http://www.lifeweek.com.cn/2011/1107/35542.s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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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彼得•辛格:其他动物当然会疼痛

“总而言之,要否认动物能感受到疼痛,无论在科学上、哲学上都没有坚强的理由。只要我们不怀疑其他人会感到疼痛,我 们便也不应该怀疑其他动物会感受疼痛,在道德上并没有理由认为动物感受到的疼痛(或愉快)之重要程度,不及人类感受到的等量疼痛(或愉快)。” 大多数的人类都是物种歧视者。在以下各章中,我们会看到,平常一般的人——不只是少数格外残忍、格外无情的人,而是人类的绝大多数——都积极参与、消极默许、并且容许用他们的税金支持一些社会通行的普遍做法,这些做法需要牺牲其他物种成员的最重要的利益,目的却只在于促进我们自己物种最无聊的利益。 不过,在我们探讨下面两章所描写的这些做法之前,有一种为这类活动辩护的一般性说法,有必要先行批驳。这套辩解倘若成立,将会显示人类不管为了多么轻微的理由、甚至于在完全没有理由的情况下,均可以对非人类做任何事,无须担心受到任何有理可言的责难。这套说法声称,忽视其他动物的利益这条罪名,永远不会落到人类头上,原因简单得令人惊愕:因为动物没有利益可言。 它认为,非人类的动物说不上利益,因为他们无法感受到痛苦。这个说法的意思倒不只是说,动物无法完全照人类一样的方式感受到痛苦——比方说,牛犊不会因为知道他在六个月之后就要被宰杀而感到痛苦。这个有限的说法,无疑是真的;可是只说到这个程度,还无法为人类洗掉物种歧视的罪名,因为它还承认动物会在其他方面感受到痛苦,例如被施以电击、或者被关在狭小、紧促的笼子里。我要讨论的一般性辩解,是一个更为全面、因此也相应地较难服人的主张:动物完完全全不会感受到痛苦;动物根本只是没有意识的机械,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任何形态的心灵生活。 认为动物乃是机器这个看法,虽然我们在后面章节中会看到,是由17世纪法国哲学家笛卡儿(Descartes)所提出的,但是对于当时乃至于今天的大多数人来说,在一只未经麻醉的狗的肚子上插进一把利刃,狗会感到疼痛乃是不言自明的。大多数文明国家禁止任意虐待动物的法律,都假定事实如此。您的常识如果告诉您动物会感受到痛苦,您大可以跳过以下几页,直接从59页开始再读,因为下面这几页只是在驳斥一种您并不相信的立场。不过,这个立场虽然难以置信,为了求论证的完整,我们还是必须对这个怀疑论的立场加以讨论。 不是人类的动物会感知痛苦吗?我们怎么知道他们会?话说回来,我们又是怎么知道一个生物——无论人或者动物——感受到了痛苦的?我们知道我们自己能感受痛苦。这是因为对于身受的疼痛——例如有人把点燃的香烟头按在我们手背上——我们有直接的经验。可是对于另外一个生物,我们怎么知道他感受到了疼痛?我们无法直接经验到他人的疼痛,无论这个“他人”是你最好的朋友或者是一只流浪狗。疼痛是一种意识状态、一种“心灵事件”(mental event),因此不可能被观察到。痛得打滚、尖叫、或是把手从香烟头挣脱等行为并不是疼痛本身;神经学家对于脑部活动所做的记录,也不等于对于疼痛本身的观察。疼痛是属于感觉的事;他人感觉到了疼痛,我们只能从各种外在指标推知。 当我们以为其他人感到疼痛时,在理论上,我们永远有可能失误。我们可以设想我们的某位密友实际上是个巧妙建造出来的机器人,在一位高明的科学家操控之下呈现了一切感到了疼痛的征候,可是实际上他与任何机器一样毫无感觉。我们永远无法绝对确定这不是实情。 但是哲学家或许会为此绞尽脑汁,我们一般人却绝不会真正怀疑我们的密友与我们一样有疼痛的感觉。这中间确实有一个推论的过程,不过这个推论乃是完全合理的推论;它依据的是观察他们设身处地也会感到疼痛的情境里的行为,同时还依据一项简单的事实:我们有完全的理由认定这位朋友是与我们一样的生物,长着一样的神经系统,其运作方式与我们的一样,并且在同样情境里会产生同样的感觉。 如果认定其他人与我们一样会感知疼痛是有道理的,那么有什么理由说针对动物做同样的推论却没有道理? 供我们推论另一个人感知疼痛的所有外在征候,几乎都可以在其他物种的身上见到,特别是与我们较近的物种,也就是哺乳类动物和禽鸟类。行为方面的征候包括了翻滚、面部扭曲、呻吟、惨叫或其他叫鸣声、企图躲开疼痛的来源、疼痛将重复时表现出恐惧等等。此外,我们知道这些动物也有与我们极为类似的神经系统。当一只动物处在我们会感到疼痛的情境中的时候,他的神经系统在生理上的反应与我们一样:先是血压升高、瞳孔放大、流汗、脉搏加速、而如果刺激继续的话血压开始下降。虽然人类的大脑皮质比其他动物发达,但是脑的这个部位管的是思维功能,而不是基本的冲动、情绪与感觉。这类冲动、情绪与感觉位在间脑(diencephalon),而间脑在许多其他物种身上也发展完备,特别是哺乳类与鸟类。 我们同时也知道,其他动物的神经系统与假想的机器人不同,并不是旨在模仿人类的疼痛行为而精工制造出来的。动物的神经系统与人类一样经过演化,并且事实上,直到我们神经系统的主要特色业已存在之后,人类与动物的演化史才开始分道扬镳。显而易见,感觉疼痛的能力增强了一个物种生存的机会,因为它导致该物种的成员躲避伤害的来源。如果动物与人的神经系统在生理上几乎完全类似、有同一个起源与同样的演化功能、在类似的情境里造成的行为样式也类似,那么再去假定它们在主观感觉的层次上居然有完全不同的运作方式,当然不合理。 科学早已承认,不管我们企图说明的是什么,寻找最简单的说明乃是健全的方针。偶尔有人指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用涉及了动物的有意识、感觉、欲望等等的理论说明动物行为是“不科学的——其想法是说,当一件行为不用牵扯到意识或感觉即可以说明的话,那就是一个比较简单的理论。可是现在我们已经看到,若是参照人类这种动物以及非人类动物的实际行为来衡量,这类说明实际上要比相对的说明复杂得多。因为我们从自己的经验也知道,对我们自己行为的说明,若是不涉及意识与疼痛的感觉,都是不完整的;因此,主张对于具有类似神经系统的动物之类似的行为,应该用同样的方式来说明,是要比针对非人类动物的行为发明另外一套说明,并且还要针对人类与非人类之间在这方面的差异加以说明,来得简单得多。 绝大多数在这个问题上下过功夫的科学家,都接受这个看法。今天最杰出的神经学家之一布理安勋爵(Lord Brian)曾说: 承认我们人类有心灵,却否认动物有心灵,我个人看不出任何理由…… 我至少无法怀疑动物的利益与活动关联到意识与感觉,一如我自己的情况,同时我猜想他们的意识与感觉大概与我的一样清楚吧。 一本有关痛觉的书的作者则写道: 实质证据毫无例外地显示,高等哺乳类脊椎动物对疼痛的感觉至少与我们一样敏锐强烈。说他们因为是较低等的动物、所以感觉迟钝,乃是荒唐的说法;轻易即可证明,他们的许多感觉比人类敏锐得多——某些鸟类的视觉极敏锐、大多数野生动物的听觉极敏锐、另外一些动物的触觉极敏锐;这些动物必须依赖对于不利环境有尽可能敏锐的知觉才能生存,其程度远非今天的人类能比。除了脑皮层(这不是直接知觉疼痛的部位)的复杂程度之外,动物的神经系统几乎与人类相同,对疼痛的反应也出奇地类似,虽然(就我们所知)其中缺少了哲学与道德的附带感应。情绪的成分也明显可见,主要表现在恐惧与愤怒。 在英国,分别有三个涉及动物事务而由专家组成的政府委员会,接受了动物会感受到疼痛的结论。1951年设立的“虐待野生动物行为委员会”(Committee on Cruelty to Wild An inals),在指出这个结论在行为方面的明显证据之后表示: ……我们认为,生理学、尤其是解剖学的证据,也充分证明并且加强动物会感受疼痛的常识看法。 接着,委员会的报告在讨论了疼痛的演化价值后,又认定疼痛“具有明确的生物功用”,这构成了“动物会感觉疼痛的第三类证据”。然后,委员会成员探讨肉体疼痛以外的其他形式的痛苦,并且表示他们“确信动物会因为强烈的惧怕与恐怖而感到痛苦”。后来英国政府针对动物实验以及大规模养殖业里的动物之福利所设立的两个委员会,也提出这个看法,认定动物会感受到的痛苦,包括了直接的肉体伤害以及惧怕、焦虑、压力等等因素。 到了最近十年来,冠以《动物思想》、《动物思维》《动物之痛苦:动物福利的科学》之类标题的科学研究不断出版,已足以显示人类之外动物的意识知觉已普通被认为是值得探究的严肃课题。 问题大可以就此作一结束;可是还有一个反对的说法,需要加以处理。人类疼痛时,毕竟拥有一种行为表示方式,乃是人类以外的动物所没有的:一套较完备的语言。其他动物也可以在彼此之间沟通,不过其复杂显然不及人类。包括笛卡儿在内的某些哲学家认为,人类可以彼此详细告知自己的疼痛经验而动物无此能耐,乃是一件不容忽视的事实。(说来有趣,如今发现了黑猩猩可以学会一套语言,这条在人类与动物之间一向简单明确的界线,恐有遭模糊之虞。)但是正如边沁早已指出的,使用语言的能力,与一个生命应该受到何种待遇的问题毫不相干——除非能够证明语言的能力与感受痛苦的能力有关联,也就是说证明语言的阙如足以令人质疑感受痛苦的能力是否存在。 要建立这种关联,可以循二途为之。第一,哲学里有一个略嫌模糊的思考方向,来源可能是由深具影响力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所发展出来的某些学说,认为我们无法有意义地说不具有语言的生物有意识状态。这个主张在我看来极难置信。语言对于抽象思考或许是必要的,至少在某个层次上是如此;可是疼痛之类的状态较为原始,与语言毫无关系。 第二种连结语言与疼痛之存在的途径较易理解,那就是指出,我们有关其他生物感到疼痛的最强证据,就是由它们告诉我们它们感到疼痛。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论证途径,因为它并没有否认非语言使用者也可能感到疼痛,而是否认我们有可能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它们感受到了疼痛。可是,这个论证方向一样失败。在其研究黑猩猩的著作《在人的阴影下》(In the Sh adow of Man)一书中,辜达尔(Jane Goodall)已经指出,就感觉与情绪的表达而言,语言的重要性远次于非语言的沟通,例如在背上鼓励性的一拍、高兴的拥抱、拍掌等等。我们用来传达疼痛、畏惧、愤怒、喜悦、惊讶、性冲动、以及其他许多情绪状态的基本信号,并不是只有人类才有。“我感到疼痛”这句话,可以是得知说话者疼痛的证据之一,可是它并非唯一可能的证据,同时有鉴于人有的时候会说谎,它甚至并不是最好的证据。 认为缺乏语言的动物不可能有疼痛的看法,纵使还有更坚强的根据,可是这个看法的后果也不免迫使我们拒绝这个看法。人类的婴儿和幼儿也不会使用语言。难道我们要否认一个一岁的幼儿会感到疼痛?如果我们不能这样做,语言就不可能是关键所在。当然,大多数父母了解自己小孩的反应,胜过他们对于其他动物之反应的了解;但这只是因为与动物比起来,我们对于人类的知识相对而言较多、与幼儿的接触较多。对于其他动物之行为做过研究的人、以动物为友伴的人,很快就学会了解他们的反应方式,不仅不逊于我们对于幼儿的了解,有时候甚至还更胜一筹。 总而言之,要否认动物能感受到疼痛,无论在科学上、哲学上都没有坚强的理由。只要我们不怀疑其他人会感到疼痛,我们便也不应该怀疑其他动物会感受疼痛。 动物有疼痛感。前面我们已经指出,在道德上并没有理由认为动物感受到的疼痛(或愉快)之重要程度,不及人类感受到的等量疼痛(或愉快)。可是这个结论又有什么实际涵蕴呢?为了避免造成误解,我要较具体地发挥我的意思。 如果我在一匹马的屁股上用肉掌重拍一巴掌,他会吃一惊,但是他大概不会感到什么疼痛。 他的皮够厚,能够抵挡一巴掌。可是如果我用同样方式打一个婴儿一巴掌,它会大哭并且定会感到疼痛,因为它的皮肤细嫩得多。因此同样的打两巴掌,打婴儿比打马严重得多。但是一定有某种击打方式——我不确知什么打法,或许是用粗棍子重击——对马所造成的疼痛,就跟用巴掌打婴儿造成的疼痛一样严重。我所谓的“等量的疼痛”就是这个意思,而只要我们认为在没有好理由的情况下给婴儿造成该程度的痛苦是错的,我们就必须承认——除非我们是物种歧视者——在没有好理由的情况下给一匹马造成程度的痛苦也是错的。 人类与动物的其他差异,会进一步造成另外一些困扰。正常成人具有的心智能力,会使他们在某些情况里感受到的痛苦,比同样情况里的动物来得多。举个例子来说,假使我们决定进行一种极端痛苦或者会致死的科学实验,必须随机在公园里绑架正常成年人作为实验对象; 那么喜欢在公园里散步的成年人,会开始害怕自己会被绑架。因此产生的恐惧,是在实验本身造成的疼痛之外的另外一种痛苦。同样的实验若是对动物实行,造成的痛苦会比较少,因为动物不会有担心被绑架、被当成实验对象的恐惧。这当然不是说对动物进行此种实验是对的,我们只是说,如果一定要做这种实验,那么用动物而不用正常成年人,有其不流于物种主义的理由。不过我们必须指出,这种论证也让我们有理由使用幼儿——最好是孤儿——或者严重智障的人进行实验,因为幼儿及智障人也不会预知他们将被如何处置。就这个论证来说,动物与幼儿、智障人属于同一个范畴;因此,倘使我们有意用这个论证去证明对动物进行实验是合理的,我们便得自问,是否也愿意容许对幼儿以及智障者进行同样的实验;可是,倘使我们要在动物与这两种人类之间有所区别,那么除了对我们自己物种赤裸裸的——也就是在道德上无法辩解的——偏袒之外,这种区别又能有什么基础呢? 在许多方面,正常成年人较为高超的心智能力是会造成差异的:例如预期能力、较为精密的记忆、对于自己所处的情境较多的理解等等。可是这些差异并不一定都表示正常人能感受到的痛苦会比较多。有时候,动物会因为他们的智力较为有限,而感受到更多的痛苦。举例来说,若是在战争中我们抓到战俘,我们可以向他们说明,虽然他们必须遭受俘虏、搜身、监禁等待遇,可是不会再受到其他伤害,同时一旦战争结束他们便可以恢复自由之身。但是我们捕捉的如果是野生动物,我们却无法对它们说明我们并无意杀害它们。野生动物无法分辨你只是要擒捉、囚禁它,还是要杀害它;对它而言,你的行为造成的恐怖是一样的。 有人会反驳说,对不同物种的痛苦做比较毫无可能,因此当动物的利益与人类的利益冲突之时,平等原则无法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不同物种成员的痛苦或许无法做精密准确的比较,可是精密准确并不重要。即使我们的方针是:只有在十分确定人类的利益受影响的程度绝对远远低于动物受影响的程度时,才同意防止对动物造成痛苦,我们也都必须剧烈改变我们对待动物的方式,包括我们的饮食习惯、饲养动物的方式、许多科学领域的实验程序,对野生动物、对狩猎、对陷阱捕捉、对穿戴毛皮的态度,以及诸如马戏团、牛仔技能表演、动物园等娱乐活动。极大分量的痛苦将可以因为这些改变而避免掉。   (彼得·辛格(Peter Albert David Singer),澳大利亚哲学家、动物解放主义人士,专事于应用伦理学的研究。原文链接: http://www.phil.pku.edu.cn/personal/wugsh/sources/liberateofanimal/006.ht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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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叶伟民:写历史,九零后有话说

“ 借助网络,16岁的少年雷宗兴挖掘出尘封了一甲子的历史证据,并成功为自己的‘汉奸’先祖平反。”     借助网络,16岁的少年雷宗兴挖掘出尘封了一甲子的历史证据,并成功为自己的“汉奸”先祖平反。 历史学家托什曾说,“人人都是他自身的历史学家”。个人史是汇入正史河流的涓涓细流。哪怕只是一个少年只言片语的钩沉,也是重建被遗忘与被毁坏的历史的一砖一瓦。 郭庆萍70年的历史认知颠覆于2011年7月末一个晨霭轻绕的早上。此时她刚度过了思想激烈跌宕的三天三夜,——16岁的外孙雷宗兴用一台电脑、一根网线和整个暑假向她证明,有些历史错了,例如郭家高祖郭葆琳是近代科学功臣,不是反动派。 这在时间维度上来说多少是个惊险的挽救——一个惴惴不安活在由别人界定的历史阴影下的垂暮老人,差点带着对先辈错误的怨恨走进坟墓。“愧对祖宗,也谢谢孩子。”郭庆萍感慨。 她的外孙、山东师范大学附中高二学生雷宗兴几乎是在睡梦中接受这份赞誉的,他太累了。和历史的较量困难重重,但他天性快乐,无所畏惧,并像大多数“90后”一样对所有新事物心怀好奇。“我喜欢探索,”他说,“只是我没有料到历史对普通人的影响也会如此深刻。” 外孙雷宗兴让郭庆萍拥有了直面自己家族史的勇气。她找出解放前的老照片提供给外孙,作为他书写家族史的资料。图中后排左二为郭葆琳。   在这位少年沉甸甸的书包里,历史或者说《历史》,是三本装帧精美的教材,里面宏大浩瀚地记录着王侯将相与国家兴衰。“像史诗和电影。但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自新世纪之初掀起的“公民写史”热潮所要致力回答的核心问题之一。关注公民个体与大历史的相互交汇、分享、参与和认同,成为探索多年后一个从学界到民间的共识。 现在,这股潮流开始向中学校园蔓延。2011年,受国内知名历史读物的发起和号召,超过1万名“90后”中学生从字里行间跳离出来,成为民间历史的搜集者和记录者。雷宗兴是其中一位。   “ 考试不作要求” 教育界一直忧心中国青少年历史知识薄弱。一家调查公司曾调查过北京、上海、武汉和深圳的1065名14岁至28岁受访者的历史常识,回答“不知道”的竟达78.6%。 郭庆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信十足地登上从济南开往青岛的列车,窗外再风驰电掣都让她觉得漫长。“我70岁了,70。”她喜欢向人这样重复。 但年龄并不是她所要强调的全部,还有一份难以觉察的乡愁。她离开青岛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一草一木依然熟悉,也不乏人情往来,但当她重新站在贮水山那座孤独斑驳的小洋房前,仍难挡岁月倥偬之感。当年的金碧御宅已污秽不堪,杂草深锁,三棵从日本移植的樱花树也不知所终。 郭庆萍在这里留下了美好的童年回忆。她的爷爷郭葆琳是民初享誉山东的学者,位及民国宪法起草委员会委员、民国青岛市政府秘书长和山东农校校长。“小时候我就穿毛料的衣服,家里还有司机。”郭庆萍说。   借助互联网,雷宗兴一步步还原先祖的历史足迹。他找到郭葆琳曾任校长的山东农业大学的历史照片给外祖母看。老人老泪纵横。 (资料图片/图)   这在“文革”中引为灾难。1966年,红卫兵冲进院子,攻占这个“地主资产阶级反动家庭”。郭家成员自此四散至牛棚、劳改场或扫大街。在最艰苦的岁月里,抗战前早已去世的先人郭葆琳成为每个人沉重的包袱,甚至耻于提及。纵使到了第三代孙雷宗兴出生的1994年,郭家老人仍对那段历史心有余悸。 雷宗兴是新世纪里成长的一代,他的轨迹几乎与中国最波诡云谲的时代同步,一切都在迅速变化、交融和碰撞。他和更多身处其中的“90后”一样,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和敏锐多元的触角。他们比任何一代人都早接触新技术和互联网,也比任何一代人都更接近世界的呼吸和心跳。他们渴望与众不同,渴望受到关注,渴望推陈出新。自成为一个独立的社会学概念以来,“90后”一直是当下中国一个褒贬不一又经久不衰的话题。 16岁的雷宗兴浑身散发着阳光的气息,笑容灿烂,高兴的时候还会拍自己的额头。他拥有和青春痘一样旺盛的求知欲,他喜欢过的东西分别有:新闻、军事、评书、诗词,还有电器修理和设计各种古灵精怪的化学实验。 “大概从高中开始,”雷宗兴说,“我对自身产生了兴趣,我渴望知道一切与我相关的事情。”他和姥姥感情甚笃,时常抱着她的头听往事。从零散的叙述中,雷宗兴大致拼出郭家的历史脉络:外高祖父郭葆琳是民国官员和学者,济南青岛皆有房产,两个儿子留学日本,后开办实业,显赫一方。 这本该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但姥姥的一声叹息却把他弄糊涂了——“我出身不好。”“您家有房有车,还说出身不好?”雷宗兴很不解,“如果要拼爹的话,我未必比得过您。” 雷宗兴的困惑并不是偶然。在重庆,高中生“重庆苇子”也一度对革命题材电视剧里六七十年代场景大为不解。“为什么当时的人们要穿这么古板的衣服,跳这么滑稽的舞步?”直至高二下学期,她在历史课本里找到了关于“文革”的内容,但很快,期望变成了失望——老师用不到10分钟的时间匆匆带过,原因是“考试不作要求”。 而山师附中高二学生乔俐萌,在听奶奶讲述知青往事的时候问了一个让对方语塞的问题:“不去(上山下乡)不行吗?” 中国青少年历史知识的薄弱一直是教育界忧心忡忡的话题。一家调查公司曾调查过北京、上海、武汉和深圳的1065名14岁至28岁的受访者的历史常识,结果回答“不知道”的竟达78.6%。最后的统计结果是:被访青少年的历史知识平均成绩仅为27.69分。 “大量灌输,过分信奉教科书和教师的权威,让中国历史教育变得疲乏,缺乏个性、质疑和反省精神。”中国教育学会全国历史教学研究会理事、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赵亚夫说,“最终孩子在学历史,又被拒绝进入历史。” 2011年暑假,雷宗兴觉得不能再闹笑话了,他决定研究郭葆琳——一个为家族所不屑的、为国民党做事的旧官僚和反动文人。   说,还是不说 祖上是北洋军阀的父亲告诉女儿:“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女儿回击说:“你们有责任告诉我。” 郭庆萍觉得这并不是个好主意。“(因为他)我们曾吃过很多苦,我甚至不愿意再提起了。”郭庆萍说,“他是坏人。” 1937年日本侵华前夕,时任青岛市政府秘书长的郭葆琳被暗杀于外出的车上,留下大笔财产。5年后,郭庆萍出生,家道尚可。直至现在她仍清晰记得童年时期举止优雅的奶奶,轻风吹动纱帘的声音和触摸实木扶手的感觉。“生病了还能请德国医生。” 巧合的是,父亲郭宪聪1930年代初在青岛大学求学时与江青成为同学兼好友。那时候江青还叫李云鹤,在青岛大学图书馆任管理员,偶尔到中文系旁听。“父亲说,当时的江青多才多艺,追求进步,非常活跃。” 1933年,江青南下上海,郭宪聪则远渡东京帝国大学留学。此举在“文革”中被定为卖国,郭宪聪被撵去扫大街。有人劝他去找江青,郭却至死没有这样做。 郭庆萍对母亲马玉芬最后的印象停留在动荡的1948年。马是国民党军官之后,曾当过演员,与上官云珠、胡蝶等
影星交情颇深。那一年,国民党败局已定,马玉芬从父命撤退台湾。在机场,母亲穿着旗袍,哭着对郭庆萍说:“一定要记住妈妈的脸,还会再见的。”此后,母亲再无音讯,有人问起,为摆脱通敌嫌疑,郭庆萍就说死了。 在雷宗兴看来,种种迹象表明,作为郭家兴家之祖的郭葆琳绝非现在口述史中的那样简单和不齿。“肯定哪里有些不对。”他说。 由于频繁的询问和活动,雷宗兴的调查惊动了最德高望重的三太公——郭葆琳唯一在世的儿子郭宪达。他已年近九旬。他给郭庆萍打了两次电话,交代说:“叫宗兴不要管这事儿,只管学习。”而当雷宗兴企图再做说服时,他很坚决地回绝:“我一无所知。” 由于父亲身份的关系,郭宪达这一生饱受压抑,荒废了才情岁月,也失去两位兄长。“文革”中,青岛万国公墓遭红卫兵冲击,坟茔大多被铲。郭宪达无法阻挡,甚至不敢去看,任凭父亲骸骨湮没于黄土。 郭庆萍不知道该如何向孙子解释老一辈的顾虑和担忧,“他们从那个时代走来,而且受伤害最深。” 说,还是不说,成了中国家庭代际交流最普遍遭遇的问题。在北京,由《看历史》杂志发起的“首届全国中学生历史写作大赛”正在进行,在已收到的上万件参赛作品中,这样的碰撞随处可见。 一位祖上是北洋军阀的父亲这样回应女儿的追问:“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而且,女孩子对历史太敏感不是什么好事。”女儿回击说:“你们有责任告诉我。” 大赛总策划李远江在国内进行巡回推广时发现,很多中学生在历史判断中陷入焦虑和混乱。“他们的视角习惯向前,而忽视了向后,或者简单纠结于某个题材是否敏感和能不能写。”李说,“我告诉他们,所有问题都敏感,所有问题又都不敏感。不要价值先入,只需客观记录一个人在他的时代做了些什么,就是活的、有意义的和与己相关的历史。”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样思考。”李远江说。   3 天,40年 70岁的郭庆萍震惊于外孙的调查结果,天刚亮她就电话通知全国各地的郭家人。 三太公的反对让雷宗兴遇到困难,甚至一度看不到希望。他在互联网上不断变换关键词搜索,仍一无所获,仿佛郭葆琳从来不曾存在过。渺茫更刺激了斗志,这名高中生开始整夜工作,累了就蜷在姥姥的床上,然后又毫无征兆地起来伏案。 雷宗兴笃信万能的互联网,而郭庆萍却不那么看好。“以前的照片、族谱全都在抄家的时候烧了,你这敲敲打打能出来吗?”但郭庆萍毕竟心疼孙子,于是陪他熬夜,冲茶,扇扇子,没事就找找陈年杂什,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 7月29日晚,事情有了转机。郭庆萍从箱底找到二十多年前一份青岛洋房的法院判决书和一份郭宪聪当年的家庭成分表。细看后,雷宗兴恍然大悟,原来姥姥一直把郭葆琳的名字记错了,将“琳”误以为“霖”。 此外,家庭成分表上三行钢笔字也引起雷宗兴的兴趣。上面写着郭家父子的三条罪状:地主资本家;说工农干部是工农分子,看不起工农干部;他与他的父亲都写有土壤学著作,让日本更加对华了解,成为日本侵华原因之一。 在往事面前,郭庆萍看到了唏嘘,但雷宗兴却想到另一面:如果日本人都需要通过郭氏父子的著作来了解中国的话,那他们一定是当时享誉内外的大学者,而他们的著作很可能就散落在一些二手交易网站或个人网店上。 很快,雷宗兴有了发现。他找到了《中国养蚕学》、《山东农业概况》、《东三省农林垦务调查书》、《察绥垦务调查书》等著作,作者为“郭葆琳”。他叫来郭庆萍,她如看天书般端详了半天,说:“这是我的爷爷吗?” 这些旧书打开了缺口,随后雷宗兴发掘了更多。到7月30日,他基本能确定郭葆琳的历史轮廓了:山东夏津人,留洋日本,县知事,山东农业大学校长,青岛市秘书长,宪法起草委员……尤其是一篇名为《成绩卓著的农学家郭葆琳》的人物文章,将其推崇为一个对中国农业科学具有开创性贡献的先行者。 郭庆萍彻底信服了,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她双手合十,对着空气不停地拜:“愧对祖宗啊,愧对祖宗啊。”她不敢独享这个好消息,天刚亮就电话通知全国各地的郭家人。一个流传了四十多年、横跨家族四代的历史谎言就这样戛然而止于那个普通的早晨。 雷宗兴在极度疲惫中沉沉睡去,但思考仍未结束。在后来完成的一篇名为《被找回的家族记忆》的文章中,他提出这样的追问:县志或传记里只对他歌功颂德,但有谁知道他后代的破落?有谁知道他是被游击队所杀,而非病故?又有谁知道,这个父亲对子孙的影响,以及他子孙的出路? 半个世纪后,郭家得以正名,但破落也难以挽回。“文革”中,郭葆琳大儿子郭宪聪被撵去扫大街,没钱买烟,就捡别人扔掉的烟头。四人帮倒台后,他又因和江青的同学关系被拉去交代情况,最后在冷眼中死去;二儿子郭宪敏则被扣上了“卖国贼”的帽子,关进劳改场,后因愤懑而脑溢血身亡;而郭庆萍等幸存者,则最终生活在历史的阴影中,唯唯诺诺,对于祖先的点滴唯恐避之不及。 “文革不但给这个家族带来灾难,更给全国几乎所有的家族带来灾难,这就是国家的浩劫,这就是国家不可磨灭的伤痛,也必须是当代人不可以遗忘的记忆。”雷宗兴说。   半个世纪后的沉默 这批中学生所涉及的历史主角,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大英雄和大人物,而是身边最平凡的亲人和朋友。 现在,全国有很多像雷宗兴一样的中学生投身到“公民写史”的浪潮中来,他们一方面受历史写作大赛的号召,另一方面则受此启发固定为一种长期的研究型学习。 在作品中,“90后”们关注的领域广泛而细致,选材几乎涵盖近百年间中国所有的历史时段,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化革命到改革开放和新世纪。其中的主角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大英雄和大人物,而是身边最平凡的亲人和朋友,他们朝夕相处,却从未试图了解过对方的过去。 从这些孩子向亲人询问第一个故事开始,微妙的改变就在发生。“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和孩子讲这么多家长里短的事情,而且他们还听得如此认真。”一位被访老人说。而山东师范大学附中高三学生陈丽莎则惊讶地发现,她患有轻度抑郁症的外祖母在回忆往昔的时候,竟快乐地手舞足蹈。“仿佛岁月流转,我看见了她当年的激情。” 如今,郭庆萍把孙子的历史发现打印出来随身携带,无论在公园里、菜市场还是喧闹的街头,只要有时间就拿出来一读再读,似乎只有这样,失而复得的历史公正才得以扎根。在一次老同事聚会上,她有些唐突但又无法控制地大声朗读了关于郭葆琳的文章,几个当年的批斗者就坐在对面,一直面无表情,保持沉默。 “我并不是想要讨回些什么,事实上,他们其中很多人还曾暗中帮过我。”郭庆萍说,“我只是想让人们知道,我并不是他们当年认为的那样。” 郭庆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联系了所有健在的郭家老人,建议重新为郭葆琳立一块碑,而且上面要刻上所有郭家后代的名字。此外,还要凑些钱把小洋楼重新修葺,一家人再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 但让郭庆萍有点失望的是,在这件事上三叔却迟迟不表态,他的沉默让晚辈无所适从。后来一个婶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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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叶伟民:写历史,九零后有话说

“ 借助网络,16岁的少年雷宗兴挖掘出尘封了一甲子的历史证据,并成功为自己的‘汉奸’先祖平反。”     借助网络,16岁的少年雷宗兴挖掘出尘封了一甲子的历史证据,并成功为自己的“汉奸”先祖平反。 历史学家托什曾说,“人人都是他自身的历史学家”。个人史是汇入正史河流的涓涓细流。哪怕只是一个少年只言片语的钩沉,也是重建被遗忘与被毁坏的历史的一砖一瓦。 郭庆萍70年的历史认知颠覆于2011年7月末一个晨霭轻绕的早上。此时她刚度过了思想激烈跌宕的三天三夜,——16岁的外孙雷宗兴用一台电脑、一根网线和整个暑假向她证明,有些历史错了,例如郭家高祖郭葆琳是近代科学功臣,不是反动派。 这在时间维度上来说多少是个惊险的挽救——一个惴惴不安活在由别人界定的历史阴影下的垂暮老人,差点带着对先辈错误的怨恨走进坟墓。“愧对祖宗,也谢谢孩子。”郭庆萍感慨。 她的外孙、山东师范大学附中高二学生雷宗兴几乎是在睡梦中接受这份赞誉的,他太累了。和历史的较量困难重重,但他天性快乐,无所畏惧,并像大多数“90后”一样对所有新事物心怀好奇。“我喜欢探索,”他说,“只是我没有料到历史对普通人的影响也会如此深刻。” 外孙雷宗兴让郭庆萍拥有了直面自己家族史的勇气。她找出解放前的老照片提供给外孙,作为他书写家族史的资料。图中后排左二为郭葆琳。   在这位少年沉甸甸的书包里,历史或者说《历史》,是三本装帧精美的教材,里面宏大浩瀚地记录着王侯将相与国家兴衰。“像史诗和电影。但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自新世纪之初掀起的“公民写史”热潮所要致力回答的核心问题之一。关注公民个体与大历史的相互交汇、分享、参与和认同,成为探索多年后一个从学界到民间的共识。 现在,这股潮流开始向中学校园蔓延。2011年,受国内知名历史读物的发起和号召,超过1万名“90后”中学生从字里行间跳离出来,成为民间历史的搜集者和记录者。雷宗兴是其中一位。   “ 考试不作要求” 教育界一直忧心中国青少年历史知识薄弱。一家调查公司曾调查过北京、上海、武汉和深圳的1065名14岁至28岁受访者的历史常识,回答“不知道”的竟达78.6%。 郭庆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信十足地登上从济南开往青岛的列车,窗外再风驰电掣都让她觉得漫长。“我70岁了,70。”她喜欢向人这样重复。 但年龄并不是她所要强调的全部,还有一份难以觉察的乡愁。她离开青岛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一草一木依然熟悉,也不乏人情往来,但当她重新站在贮水山那座孤独斑驳的小洋房前,仍难挡岁月倥偬之感。当年的金碧御宅已污秽不堪,杂草深锁,三棵从日本移植的樱花树也不知所终。 郭庆萍在这里留下了美好的童年回忆。她的爷爷郭葆琳是民初享誉山东的学者,位及民国宪法起草委员会委员、民国青岛市政府秘书长和山东农校校长。“小时候我就穿毛料的衣服,家里还有司机。”郭庆萍说。   借助互联网,雷宗兴一步步还原先祖的历史足迹。他找到郭葆琳曾任校长的山东农业大学的历史照片给外祖母看。老人老泪纵横。 (资料图片/图)   这在“文革”中引为灾难。1966年,红卫兵冲进院子,攻占这个“地主资产阶级反动家庭”。郭家成员自此四散至牛棚、劳改场或扫大街。在最艰苦的岁月里,抗战前早已去世的先人郭葆琳成为每个人沉重的包袱,甚至耻于提及。纵使到了第三代孙雷宗兴出生的1994年,郭家老人仍对那段历史心有余悸。 雷宗兴是新世纪里成长的一代,他的轨迹几乎与中国最波诡云谲的时代同步,一切都在迅速变化、交融和碰撞。他和更多身处其中的“90后”一样,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和敏锐多元的触角。他们比任何一代人都早接触新技术和互联网,也比任何一代人都更接近世界的呼吸和心跳。他们渴望与众不同,渴望受到关注,渴望推陈出新。自成为一个独立的社会学概念以来,“90后”一直是当下中国一个褒贬不一又经久不衰的话题。 16岁的雷宗兴浑身散发着阳光的气息,笑容灿烂,高兴的时候还会拍自己的额头。他拥有和青春痘一样旺盛的求知欲,他喜欢过的东西分别有:新闻、军事、评书、诗词,还有电器修理和设计各种古灵精怪的化学实验。 “大概从高中开始,”雷宗兴说,“我对自身产生了兴趣,我渴望知道一切与我相关的事情。”他和姥姥感情甚笃,时常抱着她的头听往事。从零散的叙述中,雷宗兴大致拼出郭家的历史脉络:外高祖父郭葆琳是民国官员和学者,济南青岛皆有房产,两个儿子留学日本,后开办实业,显赫一方。 这本该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但姥姥的一声叹息却把他弄糊涂了——“我出身不好。”“您家有房有车,还说出身不好?”雷宗兴很不解,“如果要拼爹的话,我未必比得过您。” 雷宗兴的困惑并不是偶然。在重庆,高中生“重庆苇子”也一度对革命题材电视剧里六七十年代场景大为不解。“为什么当时的人们要穿这么古板的衣服,跳这么滑稽的舞步?”直至高二下学期,她在历史课本里找到了关于“文革”的内容,但很快,期望变成了失望——老师用不到10分钟的时间匆匆带过,原因是“考试不作要求”。 而山师附中高二学生乔俐萌,在听奶奶讲述知青往事的时候问了一个让对方语塞的问题:“不去(上山下乡)不行吗?” 中国青少年历史知识的薄弱一直是教育界忧心忡忡的话题。一家调查公司曾调查过北京、上海、武汉和深圳的1065名14岁至28岁的受访者的历史常识,结果回答“不知道”的竟达78.6%。最后的统计结果是:被访青少年的历史知识平均成绩仅为27.69分。 “大量灌输,过分信奉教科书和教师的权威,让中国历史教育变得疲乏,缺乏个性、质疑和反省精神。”中国教育学会全国历史教学研究会理事、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赵亚夫说,“最终孩子在学历史,又被拒绝进入历史。” 2011年暑假,雷宗兴觉得不能再闹笑话了,他决定研究郭葆琳——一个为家族所不屑的、为国民党做事的旧官僚和反动文人。   说,还是不说 祖上是北洋军阀的父亲告诉女儿:“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女儿回击说:“你们有责任告诉我。” 郭庆萍觉得这并不是个好主意。“(因为他)我们曾吃过很多苦,我甚至不愿意再提起了。”郭庆萍说,“他是坏人。” 1937年日本侵华前夕,时任青岛市政府秘书长的郭葆琳被暗杀于外出的车上,留下大笔财产。5年后,郭庆萍出生,家道尚可。直至现在她仍清晰记得童年时期举止优雅的奶奶,轻风吹动纱帘的声音和触摸实木扶手的感觉。“生病了还能请德国医生。” 巧合的是,父亲郭宪聪1930年代初在青岛大学求学时与江青成为同学兼好友。那时候江青还叫李云鹤,在青岛大学图书馆任管理员,偶尔到中文系旁听。“父亲说,当时的江青多才多艺,追求进步,非常活跃。” 1933年,江青南下上海,郭宪聪则远渡东京帝国大学留学。此举在“文革”中被定为卖国,郭宪聪被撵去扫大街。有人劝他去找江青,郭却至死没有这样做。 郭庆萍对母亲马玉芬最后的印象停留在动荡的1948年。马是国民党军官之后,曾当过演员,与上官云珠、胡蝶等影星交情颇深。那一年,国民党败局已定,马玉芬从父命撤退台湾。在机场,母亲穿着旗袍,哭着对郭庆萍说:“一定要记住妈妈的脸,还会再见的。”此后,母亲再无音讯,有人问起,为摆脱通敌嫌疑,郭庆萍就说死了。 在雷宗兴看来,种种迹象表明,作为郭家兴家之祖的郭葆琳绝非现在口述史中的那样简单和不齿。“肯定哪里有些不对。”他说。 由于频繁的询问和活动,雷宗兴的调查惊动了最德高望重的三太公——郭葆琳唯一在世的儿子郭宪达。他已年近九旬。他给郭庆萍打了两次电话,交代说:“叫宗兴不要管这事儿,只管学习。”而当雷宗兴企图再做说服时,他很坚决地回绝:“我一无所知。” 由于父亲身份的关系,郭宪达这一生饱受压抑,荒废了才情岁月,也失去两位兄长。“文革”中,青岛万国公墓遭红卫兵冲击,坟茔大多被铲。郭宪达无法阻挡,甚至不敢去看,任凭父亲骸骨湮没于黄土。 郭庆萍不知道该如何向孙子解释老一辈的顾虑和担忧,“他们从那个时代走来,而且受伤害最深。” 说,还是不说,成了中国家庭代际交流最普遍遭遇的问题。在北京,由《看历史》杂志发起的“首届全国中学生历史写作大赛”正在进行,在已收到的上万件参赛作品中,这样的碰撞随处可见。 一位祖上是北洋军阀的父亲这样回应女儿的追问:“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而且,女孩子对历史太敏感不是什么好事。”女儿回击说:“你们有责任告诉我。” 大赛总策划李远江在国内进行巡回推广时发现,很多中学生在历史判断中陷入焦虑和混乱。“他们的视角习惯向前,而忽视了向后,或者简单纠结于某个题材是否敏感和能不能写。”李说,“我告诉他们,所有问题都敏感,所有问题又都不敏感。不要价值先入,只需客观记录一个人在他的时代做了些什么,就是活的、有意义的和与己相关的历史。”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样思考。”李远江说。   3 天,40年 70岁的郭庆萍震惊于外孙的调查结果,天刚亮她就电话通知全国各地的郭家人。 三太公的反对让雷宗兴遇到困难,甚至一度看不到希望。他在互联网上不断变换关键词搜索,仍一无所获,仿佛郭葆琳从来不曾存在过。渺茫更刺激了斗志,这名高中生开始整夜工作,累了就蜷在姥姥的床上,然后又毫无征兆地起来伏案。 雷宗兴笃信万能的互联网,而郭庆萍却不那么看好。“以前的照片、族谱全都在抄家的时候烧了,你这敲敲打打能出来吗?”但郭庆萍毕竟心疼孙子,于是陪他熬夜,冲茶,扇扇子,没事就找找陈年杂什,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 7月29日晚,事情有了转机。郭庆萍从箱底找到二十多年前一份青岛洋房的法院判决书和一份郭宪聪当年的家庭成分表。细看后,雷宗兴恍然大悟,原来姥姥一直把郭葆琳的名字记错了,将“琳”误以为“霖”。 此外,家庭成分表上三行钢笔字也引起雷宗兴的兴趣。上面写着郭家父子的三条罪状:地主资本家;说工农干部是工农分子,看不起工农干部;他与他的父亲都写有土壤学著作,让日本更加对华了解,成为日本侵华原因之一。 在往事面前,郭庆萍看到了唏嘘,但雷宗兴却想到另一面:如果日本人都需要通过郭氏父子的著作来了解中国的话,那他们一定是当时享誉内外的大学者,而他们的著作很可能就散落在一些二手交易网站或个人网店上。 很快,雷宗兴有了发现。他找到了《中国养蚕学》、《山东农业概况》、《东三省农林垦务调查书》、《察绥垦务调查书》等著作,作者为“郭葆琳”。他叫来郭庆萍,她如看天书般端详了半天,说:“这是我的爷爷吗?” 这些旧书打开了缺口,随后雷宗兴发掘了更多。到7月30日,他基本能确定郭葆琳的历史轮廓了:山东夏津人,留洋日本,县知事,山东农业大学校长,青岛市秘书长,宪法起草委员……尤其是一篇名为《成绩卓著的农学家郭葆琳》的人物文章,将其推崇为一个对中国农业科学具有开创性贡献的先行者。 郭庆萍彻底信服了,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她双手合十,对着空气不停地拜:“愧对祖宗啊,愧对祖宗啊。”她不敢独享这个好消息,天刚亮就电话通知全国各地的郭家人。一个流传了四十多年、横跨家族四代的历史谎言就这样戛然而止于那个普通的早晨。 雷宗兴在极度疲惫中沉沉睡去,但思考仍未结束。在后来完成的一篇名为《被找回的家族记忆》的文章中,他提出这样的追问:县志或传记里只对他歌功颂德,但有谁知道他后代的破落?有谁知道他是被游击队所杀,而非病故?又有谁知道,这个父亲对子孙的影响,以及他子孙的出路? 半个世纪后,郭家得以正名,但破落也难以挽回。“文革”中,郭葆琳大儿子郭宪聪被撵去扫大街,没钱买烟,就捡别人扔掉的烟头。四人帮倒台后,他又因和江青的同学关系被拉去交代情况,最后在冷眼中死去;二儿子郭宪敏则被扣上了“卖国贼”的帽子,关进劳改场,后因愤懑而脑溢血身亡;而郭庆萍等幸存者,则最终生活在历史的阴影中,唯唯诺诺,对于祖先的点滴唯恐避之不及。 “文革不但给这个家族带来灾难,更给全国几乎所有的家族带来灾难,这就是国家的浩劫,这就是国家不可磨灭的伤痛,也必须是当代人不可以遗忘的记忆。”雷宗兴说。   半个世纪后的沉默 这批中学生所涉及的历史主角,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大英雄和大人物,而是身边最平凡的亲人和朋友。 现在,全国有很多像雷宗兴一样的中学生投身到“公民写史”的浪潮中来,他们一方面受历史写作大赛的号召,另一方面则受此启发固定为一种长期的研究型学习。 在作品中,“90后”们关注的领域广泛而细致,选材几乎涵盖近百年间中国所有的历史时段,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化革命到改革开放和新世纪。其中的主角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大英雄和大人物,而是身边最平凡的亲人和朋友,他们朝夕相处,却从未试图了解过对方的过去。 从这些孩子向亲人询问第一个故事开始,微妙的改变就在发生。“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和孩子讲这么多家长里短的事情,而且他们还听得如此认真。”一位被访老人说。而山东师范大学附中高三学生陈丽莎则惊讶地发现,她患有轻度抑郁症的外祖母在回忆往昔的时候,竟快乐地手舞足蹈。“仿佛岁月流转,我看见了她当年的激情。” 如今,郭庆萍把孙子的历史发现打印出来随身携带,无论在公园里、菜市场还是喧闹的街头,只要有时间就拿出来一读再读,似乎只有这样,失而复得的历史公正才得以扎根。在一次老同事聚会上,她有些唐突但又无法控制地大声朗读了关于郭葆琳的文章,几个当年的批斗者就坐在对面,一直面无表情,保持沉默。 “我并不是想要讨回些什么,事实上,他们其中很多人还曾暗中帮过我。”郭庆萍说,“我只是想让人们知道,我并不是他们当年认为的那样。” 郭庆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联系了所有健在的郭家老人,建议重新为郭葆琳立一块碑,而且上面要刻上所有郭家后代的名字。此外,还要凑些钱把小洋楼重新修葺,一家人再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 但让郭庆萍有点失望的是,在这件事上三叔却迟迟不表态,他的沉默让晚辈无所适从。后来一个婶婶告诉她,三叔这辈子经历了太多风浪,不想再折腾了,而且“这些都是没有用的事情”。 “会有别的办法的。”11月14日晚,郭庆萍拉着雷宗兴的手说,“越是了解祖先的伟大,越是感到不安和惭愧,总不能让家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 “这是我见过她最自信、最有勇气的时刻。”雷宗兴说   (叶伟民,南方周末记者。原文链接: http :// www . infzm . com / content /651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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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沈诞琦:剧透你的生活

“我并不觉得逃走比适应体制更加英勇,我只是恰好热爱想象胜过现实。单是从体制中逃脱这一概念就浪漫得让人想入非非:再不会有一个声音在耳边精确地预报 “明年该申请商学院了”、“两个月后你预期可以升职”。这种对生活无穷无尽的剧透只能让所有人的发迹线都以同样的曲率往后倒退,只能让所有的婚戒都用同一克拉数度量,只能把所有的住所归入同一邮编,只能把所有人埋进同一座墓场,而所有的墓碑上早已规定好了墓志铭……” 一、重 进investment banking不难,只要读 Vault Guide to Finance Interviews , 上 Mergers & Inquisitions 网站,上 Wall Street Oasis 论坛(把它当作金融界的CUUS),面试前背两个近期的M&A实例。 进sales and trading不难,除了读 Vault Guide to Finance Interviews 和上 Wall Street Oasis 论坛外,面试前背两个冷门股票的数据和推荐原因,面试前三天开始看华尔街日报,面试当天早晨记大盘指数。 进quant或quantitative trading不难,只要读 Heard on the Street 和 A Practical Guide to Quantitative Finance Interviews , 上 Wilmott 论坛。虽然大公司如Citadel, D.E. Shaw, Jane  Street面试题几乎无重复的可能,许多小型prop trading 公司面试题一百年不变,面试前搜索 “XX Firm Interview Question” 经常有意外惊喜。 进management consulting不难,只要读 Case in Point ,上 Management Consulted 网站,以及Rice University的 这个网站 。 进economic consulting不难,除了读 Case in Point 外,只要复习计量经济学课堂笔记。   从今年一月起,我陆陆续续被金融和咨询公司面试了一百多次,拿到过几张录取通知,以上就是个人经验总结,仅对美国Target School在读本科生申请美国本土全职工作或实习有效。如果是Non-Target School的学生,主要靠校友networking。如果是美国本科在读想申请香港的工作,主要参考 应届生论坛 上的面经。 我写下面试经验,无非是为了减轻这些凌乱无章的技巧在我心中的重量感。昨天回绝了最后一份金融界的录取,于是以上的这一切都不再和我有关。   二、轻 今年暑假在纽约的一家投资银行里做销售交易部的实习生。五点起床、习惯性加班、三餐面对着六台电脑屏幕,这些都给我的夏日平添了许多无谓的重量。而我仍然想讲讲暑假里遇到的一件轻盈的小事,因为正是轻盈为我们灵巧地掀起了生活的真相。 公司每周会安排些身处高位的领导给实习生讲讲自己的人生经历。某一周的演讲嘉宾Blythe Masters是销售交易部高层领导中唯一的女性,年仅四十岁,美丽、聪慧、勤奋。她在怀胎十月被推进产房的那一刻手里还捧着手机查股价,孩子降生后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想抱抱婴儿而是想查查股票,可想而知她的演讲是关于如何分秒必争努力拼搏。提问阶段我举手问她关于信用衍生品和两年前金融危机之间因果关系的看法,她反问我在哪个组实习,我报了老板的名字。然后,这个苍白瘦弱的英国女人开怀笑了,她只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十多年前,你的老板曾是我的部下,有一晚我们在一间伦敦酒吧里玩真心话大冒险,我问他的问题是那晚他的右脚拇指上有没有戴着戒指。你回到组里能不能帮我问他一下,还记不记得那天我的问题和他的回答。” 那个周末老板请组里所有人去他在南安普敦的别墅玩,我们到的时候老板穿着沙滩裤赤着脚正在烤香肠。我低头看见他右脚拇指上果真戴着一枚严重磨损的戒指,我问他这戒指戴了几年。他说,从大学毕业那天直到现在。他去翻动滋滋作响的香肠,“你知道,这不过是大学时代人人都做过的疯狂事。大学毕业那天,我突然觉得自己轻得可以飘起来。不是体重轻,而是心情轻。我生怕自己太轻了,于是买了枚脚趾戒指,想给心情加一点分量,把双脚扎在地上。”他的身后一双小女儿正在游泳池里嬉戏,她们从出生一个月起就上专业游泳课,每年夏天她们无所事事,只是泡在水里把身体折叠成各种违抗重力的形状。她们的好爸爸用陈旧的戒指让自己扎入大地,只是为了女儿们轻飘飘地浮在水中……   三、轻与重 香肠熟了,老板请我们吃并不怎么好吃的热狗。所有人坐在沙滩椅上吃热狗喝啤酒,老板的小女儿们仍旧在游泳,他似乎并不介意她们进餐不规律,反而骄傲地对属下说:“你看,整个夏天泡在水里,她们的头发都褪色了。”而后我们打了场水球,开电视看德国对阿根廷的世界杯,老板随口聊起了他的老上司Blythe Masters,谈她的商业敏感,谈她的领袖风范。十多年前Masters领导的组首创了风光一时的CDS (Credit Default Swap,信贷违约掉期),十多年后正是CDS触发了金融危机的连锁反应,尽管CDS市场的倾塌源自交易员的滥用,与Masters无关。 老板谈起Masters如何真诚坦率,不避讳和属下讲她的私生活。 “有一次我们组出去喝啤酒,Blythe喝多了,她就和我们讲她的女儿,讲她和女儿多长时间没有说话,她就和我们讲她的丈夫,他们离婚全都怪她太忙,那天她讲了很多对家庭的愧疚……”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小女儿湿漉漉地跑进来求他陪她们玩,他抚摸着她们褪色的长发,“不过,这实在太古怪了!她讲了那么多伤心事,可你知道她是用什么样的语气讲的?她讲起这些事,完全不像一个母亲、一个女人。她听上去就像一个交易员在谈论某个特别糟糕的交易日,那种一天输了几千万的日子,那种老板找你去谈话的日子,那种你做了全部努力最后还是一败涂地的日子,那种你踌躇满志结果市场走向把你吓个半死的日子。她像是个交易员一样谈论生活,分析她所有做错的步骤,最后还不忘记说,‘我今天不过手气太差。’” 即使这样的故事都没有吓倒我。我对幸福从未期望过高,甚至认为婚姻和家庭可有可无。美国金融界私生活极度公开化,可是我的童年也是在毫不尊重隐私的环境中生长起来的。在那一条条毫无隔阂的办公桌前,二三十个交易员毗邻而坐,任何一秒都能从办公桌的一头传来紧迫的命令,于是我站起来,双手做成喇叭状,将可笑的紧迫感传到另一头。我目睹过女交易员用公司电话预约妊娠检查,周围的男交易员侧耳倾听着她最后一次经期的时间,于此同时还倾听着四面八方的各种数据更新。妊娠检查的电话讲了一半,另一只电话响了,女交易员对电话里的医生说“你等等”,然后向另一通电话的客户谈最近一笔交易的细节。这种无休止的毫无情欲的凝视,这种对隐私的麻木不仁的忽略,时常让我想起在上海读初中时的集体宿舍生活。我在澡堂赤裸着身子排队等空位,毫无兴趣地打量着那些正在发育的年轻的裸体。我睡在二十人的寝室里,互相捆绑的上下铺位,夜里能感觉到任何一个室友的翻身,我的小床因此摇了好几下。我们在寝室里斜着拉起许多绳子,大家晾起潮湿的内衣内裤,顺便知道了谁刚来了例假谁的罩杯多大……即使这样的麻木都没有把我逼疯,于是大学的前三年我一直以为我理应忍受毫无隐私的投资银行,因为我的朋友们都在忍受同样的生活…… 暑假的一天安排公司的CEO向所有实习生演讲。大家向自己的组请了假,赶早到礼堂抢前排的位子,许多人破天荒带了笔记本,想记下这位英俊风趣、最受政界宠爱的金融骄子所提供的人生格言。CEO说他不想发表一通没有目的性的谈话,他把整个演讲时间都留给提问,欢迎各种各样的问题。在一堆关于市场长期走向或者金融危机成因或者公司未来发展的问题后,一位实习生提问,“CEO先生,你最喜欢读什么书?”CEO眉毛扬了扬,显然觉得这个问题比之前所有问题更有趣。他告诉我们他和其他高级经理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的日程表上永远都有四分之一的时间空着,他利用这些时间阅读。他喜欢所有的历史书,所有的政治书,所有的科普书,所有的金融书,他最喜欢的书是《万物简史》。然后,他顿了顿,“可是,我从来不读小说或诗歌。在这点上你们得信我,如果你们想在这一行里搞出些什么名堂,你们就别再读小说读诗了。这些虚构的东西,能教会人们什么呢?” 这些虚构的东西,能教会人们什么呢?那一刻我脑中想到的是布罗茨基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礼上的演说,“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使我们有别于动物王国的其他代表,那便是语言,也就是文学,其中包括诗歌,……,它就是我们这一种类的目标。”我环顾四周,大家刷刷写下了CEO建议的书单,而我和周遭如此格格不入。演讲后我回到组里,大家都想知道CEO给实习生讲了什么。我谈起CEO对小说和诗的看法,老板当即表示他完全同意,他甚至觉得图书馆的存在完全没有必要。 那一天,我第一次确信我不可能成为一个交易员,也不可能成为金融界的任何角色。 这也许很难说服人,也许要被大多读者看成一个在书海中幽游过久的呆子不能适应现实的典型例证,但是对想象和诗意的无条件忠诚的确是我说服自己放弃金融业和咨询业所有录取通知的唯一理由。我想讲的并不是无视现实,逃逸入梦中,而是换个角度看问题。我曾经在做很多决定前权衡利弊,患得患失,最后却常常懊悔。可我从未因多读一本小说、多背一句诗而后悔,这纯粹美学角度的判断要比任何伦理学和价值观的判断容易得多,直接得多。我走进服装商店,别人挑了一件蓝衣服,我挑了一件红衣服,并非因为红衣服更保暖更舒适,而是因为我喜欢红色。大多数情况下,我唯一确知的事实就是我喜欢红色。 我们面对着一个巨大而且似乎坚不可摧的体制,用工资单的数额标定人的价值,用住宅的大小判别恋爱对象的优劣。在体制面前,人免不了想出各种策略应付:耍小聪明挤进体制、向体制内的成员称兄道弟、努力表演吸引审判官的目光……如此种种之间,我选择了逃走。我并不觉得逃走比适应体制更加英勇,我只是恰好热爱想象胜过现实。单是从体制中逃脱这一概念就浪漫得让人想入非非:再不会有一个声音在耳边精确地预报 “明年该申请商学院了”、“两个月后你预期可以升职”。这种对生活无穷无尽的剧透只能让所有人的发迹线都以同样的曲率往后倒退,只能让所有的婚戒都用同一克拉数度量,只能把所有的住所归入同一邮编,只能把所有人埋进同一座墓场,而所有的墓碑上早已规定好了墓志铭…… 昨天谢绝了最后一封录取后,我躺在床上,冥想着是究竟哪一本小说哪一首诗让我对文学产生了如此忠诚。第一个跳入脑海的不是艾略特、凯鲁亚克、赫拉巴尔或者我成年后痴迷上的任何作家,而是《雾都孤儿》、《茶花女》,是“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没有博尔赫斯,还有马尔克斯。没有里尔克,还有曼德尔施塔姆。可是哪句晶莹剔透的诗行都替代不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在我心中漾起的第一丝乡愁,令人沉醉的哀伤。从这些小学课本里的绝句、从语文老师无心布置的并不深奥也不现代的暑假阅读作业,我汲取到的同情和爱心,要胜过所有的历史课、政治课,胜过我所有真实的经历。有时候半夜醒来,恍恍惚惚,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亦不知今夕何夕,窗外的月亮并不能让我想到任何一句奥登或者策兰或者兰波,我只是下意识默诵出李白的《静夜思》,然后明白我从何处长大,会对何处忠诚——我指的并非是疆域或政体,而是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笔下的“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也即文化与经验交叠重影后的意象。将这些诗意与想象深埋于潜意识中是启蒙教育的全部意义。 在我们的童年,大环境的约束与欺骗并没有败坏我们审美的趣味,我们都爱黛玉多过宝钗;而今同样是来自制度的拜金热潮也不该败坏我们对生活的选择。善恶对错多么难辨,可我相信世间存在一种映射,在灵光乍现下能把所有的价值判断都转换成美学判断,能把所有的是非题转换为简单的一句“你喜不喜欢红色?” 而对于后者,所有人都能在一秒内作答。我们永远都辨不清刘晓波该不该得诺贝尔奖,永远都辨不清两岸关系谁是谁非,就像我们永远都辨不清自己是不是适合金融适合咨询。可是我们永远都知道,喜欢这一个故事胜过另一个故事,喜欢这一句诗行胜过另一句诗行。我们永远都知道,在虚构中我们可以爱歹徒胜过圣人,因为歹徒飞檐走壁的表演比圣人的布道更让人感官愉悦。我们永远都知道,即使在那些最沉重的讲述死亡或者瘟疫或者世界末日的诗篇里,都有一只鸟,高傲的长喙,空心的羽毛,那么轻盈,扑腾着翅膀,越飞越高。       (沈诞琦,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生。原文链接: http :// blog . renren . com / blog /229489235/499705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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