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

Co-China周刊 | 陈季冰:“旧邦维新”之难——十字路口的埃及(下篇)

联合起来反对一件事情是相对容易的,联合起来达成一项建设性任务却是极为困难的。正是因为埃及的三大主要政治力量——伊斯兰主义者、世俗自由派和军方——之间缺乏最起码的信任,不愿意变通和妥协,才使一场推翻专制独裁的革命变成了一出最终还是得靠枪杆子说话的悲剧。我们还可以预计,如果未来它们仍然像过去一样忙于相互指责而非开启新的合作的话,那么我们只有眼睁睁看着埃及的“旧邦维新”之路一步一步走进死胡同。 对于那些将“稳定”看得高于一切的人来说,埃及的最新乱局提供了一部绝好的反面教材。 自7月3日军方罢黜穆罕默德·穆尔西的总统职务以来,在埃及各地,穆斯林兄弟会的支持者与军警之间已连续发生多起暴力冲突,造成近百人死亡,逾千人受伤。更令人感到不祥和担心的是,军方在未出具任何罪名的情况下逮捕了数百名伊斯兰主义者,其中包括穆兄会的多位核心领导人。我们却没有听见埃及自由派提出过什么异议,他们之前曾为了捍卫“自由权利”而坚决抵制伊斯兰主义者主导的议会、宪法和政府。这样一来,埃及的政治斗争便重又回归推翻穆巴拉克的革命以前的旧模式。 但革命的“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便再也无法收回去。由于表面上的“稳定”已经打破,埃及社会陷入了史无前例的巨大分裂之中。 而在国际上,埃及的政治变局将舆论分成了两个针锋相对的阵营:“民主派”认为,试图维护独裁统治的埃及军方发动了一场粗暴践踏民主的政变;“宪政派”则一口咬定,是穆尔西及其党派妄图复辟政教合一的神权政治,军方的行动是在捍卫自由。 的确,不管怎么说,政变就是政变,这种危险的先例一点都不不鼓舞人心。在一个拥有稳定宪政框架的正常的民主国家,无论什么都不能成为发动政变的理由。如果总统肆意妄为,违法行使权力,可以启动弹劾程序。但在剧烈转型的埃及,各项制度建设百废待兴,宪法和相关法律本身尚在争议重重的修订之中,以什么标准来判断总统的施政是否超越了法律赋予他的权力进而对他提起弹劾?因此,试图以西方现成的民主政治坐标去定位埃及的现实,无异于刻舟求剑。 除了这两种非黑即白的对立论调,中国互联网上还弥漫着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阴谋论,它坚称,是美国政府的“黑手”在幕后操纵了这次兵变。同样是这群阴谋论者,在两年前也曾义愤填膺地指责美国煽风点火,策动了“阿拉伯之春”革命。这令像我这样自认为拥有正常心智的人不禁纳闷:美国政府在自己拥有重大利益的地区挑动社会不稳定,而且前后行为相互矛盾,是不是因为主导美国外交政策的决策者比中国的这些业余国际政治观察家的智商更低? 在我看来,两年半来的埃及政局走势再次证明了一条真理:联合起来反对一件事情是相对容易的,联合起来达成一项建设性任务却是极为困难的。正是因为埃及的三大主要政治力量——伊斯兰主义者、世俗自由派和军方——之间缺乏最起码的信任,不愿意变通和妥协,才使一场推翻专制独裁的革命变成了一出最终还是得靠枪杆子说话的悲剧。我们还可以预计,如果未来它们仍然像过去一样忙于相互指责而非开启新的合作的话,那么我们只有眼睁睁看着埃及的“旧邦维新”之路一步一步走进死胡同。 从投票站到解放广场 条条大路通往解放广场。 如果作一个简单回顾的话,开罗的青年会发现,过去两年多来自己不断地往返于投票站与解放广场之间。的确,兴奋的选举与愤怒的示威主导了后穆巴拉克时代的埃及政治生活。 2011年3月19日,也就是在穆巴拉克下台后不到40天,埃及选民以压倒多数通过了军方公布的宪法修正案,从而为未来的议会和总统选举铺平了道路。不过,正是这份着眼于应付选举而未对许多根本性问题作出深思熟虑的修正案引爆了后穆巴拉克时代的第一次政治纷争。世俗自由派反对派领袖、国际原子能机构前总干事穆罕默德·巴拉迪首先打破之前推翻“法老”时的“和谐”,呼吁民众投票否决这份宪法修正案,他认为,需要有足够时间让分散无序的反对派组建政党,以备日后参选,急于举行选举只会让旧政府的残余势力或以穆斯林兄弟会为代表的伊斯兰主义团体获益——众所周知,军方正控制着政局,掌握了埃及社会的绝大部分政治经济资源,而穆兄会则几乎是唯一拥有良好组织的反对力量。 但77%的人投了赞成票,令自由派一败涂地,巴拉迪的预言很快便不幸言中。我们当然也可以说,军方绘制并公布这份草率而混乱的过渡路线图,正是为了达到巴拉迪所反对的目标——让旧政府的势力在未来选举中获益;而穆兄会全力支持这一路线图,也是因为它从中看到了有助于让自己迅速掌权的重大契机。但这却埋下了日后一次比一次更加尖锐的政治纷争的引线,事实证明,这份草率的修正案后来成为军方和穆兄会日益沉重的负担。 从2011年6月底开始,越来越多认为民主梦碎的埃及人再度回到解放广场,抗议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迟迟不向人民交权。这场被称为“二次革命”的抗议一直持续到当年年底的议会选举之前,陆续造成了数十名平民死亡,几千人受伤。它一度被认为是埃及民主运动进入新阶段的开始——人们开始挑战军方的权力。许多人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真正的问题并非穆巴拉克,而是他所代表的军事独裁政权。他们从质疑军方的恋权逐渐转而质疑1952年纳赛尔革命以后建立起来的军方强势主导政坛的埃及整套权力结构,一手策动穆巴拉克政权谢幕的军方最高领导人坦塔维元帅第一次被民众高呼为“独裁者”。 反对派指控说,自军方执掌大权后,他们拿出了比穆巴拉克时代的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硬的态度镇压抗议者。仅在2011年1月底到7月底,被军事法庭处理的平民人数就上升至1.2万,而整个穆巴拉克执政期间受到军事法庭审判的不过两千人;与此同时,政府控制的媒体则从对穆巴拉克阿谀奉承变成了歌颂军方的“喉舌”;2011年 12月29日,埃及警察还突击查抄了17家国际民主、人权机构驻埃及的办事处,其中包括美国赞助的多家机构,引发国际舆论广泛关注。 在这次挑战军方权威的“二月革命”中,还醒目地出现了埃及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妇女示威抗议。一则流传于互联网上的视频令人震惊地显示,两名士兵将一位女性示威者拖倒在地,不仅粗暴地对她拳脚相加,还将她的衣服扒至露出内裤……这一暴行不仅在整个穆斯林世界引起了愤慨,也遭到了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的强烈谴责。 2012年2月2日,埃及北部第二大城市塞德港发生了一场导致73人死亡、千余人受伤的严重的足球骚乱事件,更令军政府声誉扫地。民众质疑军方保证稳定和安全的能力,而这本是其在过渡时期掌控权力的基础。一些人甚至指责军方故意制造混乱,以其维持对国家的控制,延迟民主化进程。 迫于国内国际的压力,军方不得不承诺加快交权,修改旧的选举法,并结束不得人心的紧急状态法。但坦塔维依然强硬地表示,军方将在新宪法中保持原有地位。“军方的地位在上一部宪法中是这样,在当前的宪法中是这样,在下一部和以后的宪法中都会是这样。” 2011年11月28日开始的议会选举,被认为是埃及历史上第一次自由公正的选举,真正拉开了埃及民主的序幕。但后来的事态表明,与其说这次议会选举拉开了埃及民主的序幕,还不如说它拉开的是后穆巴拉克时代埃及政治斗争的新的一幕。这的确是一次在国际监督下的自由公正的选举,投票率也出奇地高。然而,正如巴拉迪所担心的,由于埃及国内的反对派力量中几乎唯有穆斯林兄弟会有着强大的基层组织能力、雄厚的资金和从事政治活动的长期经验,这次选举仿佛就是专门为它度身定制的。选举结果显然不具有代表性:点燃革命之火的年轻人最终只赢得了有限的几个席位;占埃及一半多的女性在议会中得到的席位不足2%;占埃及人口总数约10%的科普特基督徒只拿到了少于2%的席次;而连同穆兄会和萨拉菲派在内,伊斯兰主义者赢得了压倒多数的70%席位。 在议会选举结果的阴霾日益浓重的政治气氛下,2012年5月和6月,埃及举行了历史上第一次总统民主选举。在这次选举中,一年多来与伊斯兰主义者争执不断的世俗自由派大多选择了给穆斯林兄弟的候选人会站脚助威,他们希望携手穆兄会共同遏制军方对埃及新政治体系的控制。老资格的反对派人士哈桑·纳法阿的话代表了自由派的心声:“我们并不支持穆尔西,反对沙菲克(受到军方支持的总统候选人,穆巴拉克政权的最后一位总理),我们支持民主……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企图无限期地操控并扩大权力。这完全是反民主的。” 然而,在6月17日第二轮(决胜轮)投票的前3天,军方任命的埃及最高宪法法院突然裁定,议会下院三分之一的议席因违宪而无效。这实际上相当于解散了伊斯兰主义者主导的议会,令埃及全国上下在选举前陷入空前混乱。但即便如此也没有能够阻止穆尔西赢得足够的选票去击败沙菲克,于是,在投票站关闭后不久,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又发布了一份补充宪法声明,收回了立法权,重新界定了总统的权力,并把对所有军事事务的最终发言权都留给了自己,从而进一步增强了军方的支配权力。 这些举动再度引发了伊斯兰主义者的强烈反对,自由与正义党立即发表声明拒绝承认军方的宪法补充声明。穆兄会称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政变”,并组织万人大游行表示抗议。 挑战、清洗、扩权、垮台 面临大权几乎由军方独揽的困局,穆尔西开始了对军方的大胆挑战。他上任第九天就下令恢复议会并举行新一轮宪法公投,虽然在遭到最高宪法法院否决后作出了让步,但一场穆兄会与军方之间的白热化的权力斗争就此展开。 穆尔西很快就等来了机会,更准确地说,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多事之秋,穆尔西及其穆兄会一旦掌权,便很快地展示出其老练的政治手腕。 8月5日,一股伊斯兰极端主义武装分子在日出开斋之时袭击了位于加沙边境的一个埃及军队哨所,杀害了16名士兵并夺走两辆装甲车,随后遁入巴勒斯坦。据以色列情报官员透露,他们事先获悉可能会发生袭击,并将情报转交埃方。埃军情报首脑莫瓦菲将军也公开承认他向国防部长坦塔维元帅和总参谋长沙米·阿南将军汇报过。 这一事件让公众在怒不可遏之余对军方的战备状况和执行能力产生了强烈质疑,穆尔西总统在几天内果断罢免了军方埃及情报部门负责人以及北西奈省省长,并趁机更换了总统卫队司令和负责开罗安全的军事指挥官。 8月12日,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埃及军方第一号人物、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主席、担任国防部长达21年之久的坦塔维元帅及其副手、总参谋长阿南将军被宣布“光荣退休”,一并被解职的还有军方主要部门、海空各军种的多位首脑。受命接替坦塔维的是现任军方情报机构负责人阿卜杜勒·赛西将军,按惯例,穆尔西授予坦塔维和阿南最高勋章,并任命他们为自己的军事顾问。 这一次针对军方的重大清洗距离穆尔西就任埃及总统不到两个月,而在之前的一年半时间里,坦塔维领导的军方最高委员一直牢牢控制着埃及政局。至此,埃及过渡阶段的军权也已似乎掌握在了穆尔西总统手中,一些原来对被军队重围之下的穆尔西不抱多少希望的人现在从他身上看见了当年精明强干的萨达特的影子。 以埃及军方在一年后的政变中展示出来完好无损的实力来看,穆尔西当初要解除一位在国防部长位子上稳坐了20多年的军界强人的职务,恐怕绝非表面上看似那么容易。至少不像穆斯林兄弟会宣称的那样,这是因为“穆尔西的命令代表了三千万埃及人的心声。”因此,与其说这是穆尔西的一次成功的放手一搏,不如说它更象是军方与穆兄会政府之前的一次默契妥协——审时度势的坦塔维用个人的隐退换取了声誉日下的军队在国家政治经济生活中的权力和利益的保全。 外人也许永远也没有机会窥探穆尔西当时与坦塔维达成了一份怎样的协议,但这却是我所看到的后穆巴拉克时代埃及政治中唯一一次具有重大意义的妥协。 本来,穆尔西如果见好就收,借助其通过漂亮果断的“勋章释兵权”行动换取的巅峰人气推动埃及的政治和解,着手恢复社会政治经济秩序的基础性工作、并利用穆兄会的高效社会网络在短时期内取得一些令人信服的实效的话,他的确有可能拉开一个新时代的帷幕,同时也为自己今后的施政赢得更稳固的民意空间。但或许是被压制了几十年的穆兄会对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渴望太过强烈的缘故,穆尔西决定趁热打铁,一举扫除自己未来权力之路上的所有障碍。 2012年11月21日,穆尔西总统下令取消6月17日军方颁布的宪法补充说明,并公布了扩大总统权力的新宪法说明。根据这份说明,过渡阶段政府将不受司法审查;如果现有制宪委员会因故不能完成任务,总统将在15天内任命代表社会各阶层的新的制宪委员会;而制宪委员会应自建立之日起三个月内完成宪法起草。 这份后来遭到强烈抗议的“扩权令”实际上赋予了总统及其所做决定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无限权力,理所当然地遭到经历过上一次革命“启蒙”的许多埃及民众的坚决反对。他们担心,自己刚刚赶走一个靠军队撑腰的独裁者,转眼又迎来了另一个声称带来真主启示的更加令人不放心的独裁者。 自2012年11月底开始,越来越多的埃及人从四面八方涌向解放广场,抗议并要求废除扩权令。虽然穆尔西政府做出了部分妥协,强调该法令只是临时性措施,实施范围有限,但依然在随后举行的公投中强行通过了强化伊斯兰主义的新宪法草案。尽管数据显示有64%的投票者投票支持这部新宪法,但由于遭到自由派和基督教徒的抵制,仅有33%的合格选民参与了这次公投。公投加剧了埃及社会的分裂和对立,甚至数名穆尔西政府要员——其中包括副总统马哈茂德·马基——宣布退出政府以示对公投的不满。 到2013年1月穆巴拉克被推翻的纪念日前夕,反对穆尔西的抗议活动升级为暴力骚乱,穆兄会位于开罗的总部遭纵火。而几个月前发生伤亡惨痛的足球骚乱的塞得港,抗议者第一次打出了穆尔西是“真主的敌人”的标语。 今天回头再来审视,正是这份“扩权令”以及随后强推的宪法公投和议会选举拉爆了埃及政治纷争的引线。它不仅坚定了自由派与穆兄会“一干到底”的决心,也将不少原本投票给穆尔西的中间派乃至伊斯兰教徒推到了穆尔西的对立面。它还给了士气受挫的军方借民意翻盘的机会,并直接导致了穆尔西及其穆兄会政府的最后垮台。 穆兄会的失败与伊斯兰主义 我曾在本文的上篇中指出过,穆尔西和穆斯林兄弟会的失败根植于他们一开始便对这场“阿拉伯之春”革命所作出的一厢情愿的错误理解之中。在掌控议会和政府的一年半时间里,他们忙于巩固自身权力,几乎全然无暇回应革命的发动者——埃及中产阶级群体——的要求。 穆尔西就任埃及历史上首位民选总统后,他应该看得很清楚,自己接手的是一付怎样的烂摊子—— 持续的政治动荡对本来就危机四伏的埃及经济和财政状况造成了新的毁灭性的重创:由于资金持续流出,埃及的外汇储备已经从360亿美元迅速消耗至不足150亿美元,只能勉强再维持到3月;财政赤字达到225亿美元,约占GDP的10%;制造业的开工量不足50%,约有1000家工厂已经关闭;旅游收入因国内政局不稳和暴力事件增加而骤降一半多;外国直接投资停滞和撤离,失业率高达创纪录的12%以上;在GDP增长率从5%以上下降到2%的同时,通胀率却攀升至18%……用当时的财政部长萨米尔·拉德万的话说,他觉得在自己那个职位上“简直像一个犯人”。 除此之外,革命之前的埃及政府为了“维稳”的需要,每年把大约四分之一的国内生产总值用于维护一种奇怪的国家补贴制度。尽管这种国家补贴制度名目繁多而低效,但毕竟让不少老百姓的基本生活得以保证,例如燃料和面粉的价格稳定地保持了几十年没变。政治动荡削弱了国家治理能力,加之随后的财政危机,使得政府无力继续大规模地推行国家补贴政策,市场上享受国家补贴的商品供应日渐枯竭。 本来,在这种堪称“民不聊生”的大背景下,穆尔西政府应当在站稳脚跟后立即着手经济秩序的重建,并对积弊重重的传统经济体制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因为这才是这场中产阶级革命的根源——即反对特权,争取普遍的经济权利和经济自由。也只有在这方面有力地回应了民众的呼声,风雨飘摇中的新政权才会在民众心目中赢得更大的合法性,从而也才有机会同以军方为代表的特权利益集团展开持久的博弈。 但这显然不是穆兄会所擅长的,作为一个组织良好的政治团体,长期的反对派身份使它缺乏一套只有执政者才需要认真考量的处理经济问题的一贯理念和政策方案。穆尔西的自由与正义党在国内自上而下施行的经济政策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条是把消除贫困看做是一项慈善工作,而不是经济发展的结果。这既秉承了伊斯兰教的原始教义,也是穆兄会在过去长期深入开展社会服务的思想遗产。为此,自由与正义党政府甚至试图规定将“扎卡特”(zakat)——即伊斯兰教徒每年一度的慈善捐款——规定为强制性的而非自愿的。这不仅丝毫于事无补,还毫无必要地招徕了世俗主义者的强烈疑惧。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穆兄会表现出来的反美和反以政治倾向,旧政权时代高度倚重的来自美国的财政援助也变得岌岌可危,一笔来自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48亿美元的至关重要的贷款也因为许多原因被搁置…… 所有这一切,使得穆尔西从一开始似乎就注定要失败。穆尔西的铁杆支持者也许可以辩护说,他所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腐败的体系,这些都不是他的错,相反,他本人也是这个体系的受害者,况且他实际上没有多少实权,他需要更多时间……等等。这些理由都是相当充分的,但民众并不会因此原谅和同情一个失败者和受害者,因为他们将他送上权力宝座,就是期待他来改变这一切的。 而从另一方面看,穆尔西一直在强调自己权力的合法性。他和穆兄会也许认为,选战胜利赋予其在政策决策中自行其是的权力,因为是选民授予了自己改变社会行为的权力。但他们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位子实际上是那么脆弱,并且也严重误判了埃及社会的多元性和推翻旧秩序者的决心。 我一直坚持认为,只有考虑了这一点,我们才能客观和公允地分析人们众说纷纭的关于穆兄会试图推行政教合一的伊斯兰神权政治的问题。 鉴于穆兄会过去一贯坚持的那套不宽容的意识形态,加之它为了争取萨拉菲派支持而作出的姿态,无论是埃及国内的自由派、基督徒还是外部世界的美国和以色列,对它的掌权产生不安,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因而,人们一方面希望穆尔西成为“曼德拉第二”,另一方面是举着放大镜来看他和他的党派的一举一动的。 穆尔西在竞选时曾公开宣称自己是“真主的候选人”、“《古兰经》就是我们的宪法”;他当选后也将转变与伊朗和哈马斯的关系作为埃及的重要对外政策,并宣称要“重新考虑”与以色列签订的和平协议……但他在当选之初也曾信誓旦旦地承诺,将保证基督徒和妇女的完全权利,组建具有广泛代表性的联合政府,甚至“如果可能的话”,还会任命一位基督徒和女性担任副总统…… 穆尔西政府上台以后,发生在艺术、教育、媒体、新闻许多领域里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国家电视台开始改变风格,播出的政治节目与爱国歌曲越来越多,电视剧和情爱视频越来越少;一些规定禁止亵渎神明和进行侮辱,并允许以国家安全的名义对媒体实施审查;一位脱口秀主持人因为涉嫌侮辱总统而被判处4个月监禁,据说6个月内,由于污辱穆尔西而受迫害的记者人数超过穆巴拉克近30年统治期间受迫害的记者人数。 然而,仅凭这些我们不能下结论说,穆兄会已经推行了多少试图使国家政治伊斯兰化的政策。但自由派的担心也是必要和正确的:必须在它取得过去穆巴拉克那样的绝对权力之前就果断扑灭这种危险的可能性,一旦穆尔西的“扩权令”得逞,事态就有可能朝那个方向发展。 确实,穆巴拉克倒台后,并不仅仅是追求自由权利的中产阶级和青年人得到了解放。在革命之前,许多埃及人——其中包括自由主义反对派领袖巴拉迪——几乎都不知道色拉菲主义的存在。突然之间,媒体上铺天盖地都是色拉菲发言人的讲话。受到来自保守的沙特阿拉伯资金支持的萨拉菲派现在公开鼓吹绝对遵守伊斯兰法,避免伊斯兰教的一切“革新”。在政治上,他们经常发表一些强硬提议——包括设立宗教警察、禁止公共娱乐活动、禁酒、强制女性佩戴面纱、对基督徒征收历史上的特种税……他们在议会选举中的异军突起自然引发了埃及开明派和国际社会的恐惧和不安。 2011年5月至10月间,开罗连续发生多起保守派穆斯林与科普特基督徒之间的武装冲突,导致数十人死亡。而在2012年元旦那天,伊斯兰极端分子在亚历山大港的一个科普特教堂制造爆炸案,致使21名礼拜者当场丧命……这些愈演愈烈的恶性暴力冲突无疑加剧了世俗自由主义者和基督教徒对伊斯兰主义者把持的政府的怀疑和害怕。 但实际上,就我本人而言,我非常同意一位埃及科普特主教所分析的:真正的问题不是伊斯兰极端主义,而是国家治理的崩溃。 结语 开罗街头目前正在上演的的这场政治变革至今仍未结束,它的意义或许要等到许多年以后才能完全浮现。但作为阿拉伯世界怦然跳动的心脏,埃及革命已经为整个中东地区打开了一扇再也无法关上的大门,虽然前方的路途难测。推翻一个可恶的独裁者并不难,但建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国家,对整个阿拉伯穆斯林世界却都是一个巨大挑战,也许花一代人的时间都难以彻底完成。 未来,在主导埃及政治的最重要的三方力量中,军队在维护国内局势、阻止国家滑向极端主义的过程中仍将起着不可替代的支柱作用。它也的确是在笨手笨脚地摸索着,例如它已经越来越显现出试图披一层法治外衣、通过掌握“立法权”和“释法权”来影响政治的意愿——毕竟,频繁发动政变是一件有损于军队声誉且成本越来越高的事情。因此,预计军队未来将更多地躲在最高宪法法院的身后行动。 但已经控制了这个国家近60年的军队必须清晰地认识到,一个试图维持一个“没有穆巴拉克的穆巴拉克体制”将是徒劳的。的确,埃及人民尽管可以赶走穆巴拉克和穆尔西,他们却很难瓦解军队在埃及政治体系中异常稳固而且盘根错节的控制力。但经历了大革命洗礼的埃及人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在卷土重来的军事独裁面前逆来顺受,2011年夏天的“二次革命”便是明证。为了国家和他们自己的长远利益,军队必须尽快完成现代转型。 埃及的民主还需要容纳伊斯兰主义者和穆斯林兄弟会,过去几十年的残酷镇压都不能将它赶尽杀绝,新世纪的一次兵变就更不可能让它从此一蹶不振了。未来的选举必须给予穆兄会以平等的机会,否则,主流的伊斯兰主义者将被赶回地下,而某些极端派别很可能放弃民主途径,重拾暴力手段。类似的苗头已经出现,许多兄弟会成员深信自己是旧政权和旧体制“复辟”的受害者,他们宣称将无法控制年轻人的激烈情绪。 但就穆斯林兄弟会自己来说,尽管有多年秘密反对派活动的经验和组织良好的全国性网络,真正走到台前领导正在变革中的埃及也绝非易事。一位穆兄会高级负责人曾承认,遭到群众而不是政权的反对,这在兄弟会历史上还是头一次。相信这足以激发他们的震动和反思,未来的穆兄会也必须尽快完成由一个宗教性质的半地下组织向开放的现代政党的转型。而在这一过程中,他们首先必须清晰地认识并认同这样一个基本原则:在一个现代社会,一切政治权力来自人民而非真主。 对于世俗自由派而言,他们必须抓紧时间从过去的一盘散沙和内部争斗中走出来,迅速组建属于自己的政治团体并开展有效的工作。此外,受到过良好西方教育的他们还必须认识到,在一个拥有1500年伊斯兰教传统的贫穷落后的国家,试图实现全盘西化式的自由主义政治既是不可能,也是不值得追求的,未来的埃及注定仍然是一个穆斯林社会。 其实,伊斯兰教教义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以一种原教旨的心态追求这种教义并将它强加于人。只要有了一个稳定法治框架,伊斯兰文化只会有利于丰富未来埃及的民主政治。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自由派应当努力主导在立法和选举之前首先想办法通过一个宪法原则,它可以取美国权利法案的形式,规定一些不受侵犯的公民基本权利——如保障种族性别平等、宗教信仰自由等等。任何法案,只要违背这些原则,均不得通过,这样便可一劳永逸地解除民主政治带来的神权复辟威胁。 最后,所有的埃及人都应该认识到,一旦各方停止合作,转向全面对抗,那么所有人都会成为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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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谢里·伯曼:埃及应吸取马克思的教训

建立一个稳定的民主制度是个包含两阶段的过程。首先要推翻旧政权,然后再代之以一个可持续的民主政权。由于第一阶段相当激动人心,许多人认为,独裁者下台就完事了。但第二阶段才更加艰难。有许多例子显示,广泛的联盟团结在一起推翻了独裁者,却较少能够继续合作,并就新政权的面貌达成一致。反抗运动往往会偃旗息鼓,成为内斗和旧政权卷土重来的牺牲品。 卡尔·马克思(Karl Marx)曾经写道,历史总是在重复自己,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闹剧。他想到的是1848年的法国二月革命,当时,反对王朝的民主起义分崩离析,一切以拿破仑党建立独裁统治而告终,与60年前的法国大革命别无二致。 1848年,法国工人与自由党人携手进行民主反抗活动,推翻了王朝。不过,旧秩序刚一覆灭,反对派几乎立即就四分五裂,自由党人认为工人阶级的要求“激进”,并对此越来越警惕。于是保王党招安了心怀恐惧的自由党人,建立了新型专制统治。 在今天的埃及,正在上演同样的戏——自由派和威权派本色出演,而伊斯兰派则充当了当年的社会党人。又一次,缺乏经验和耐心的群众运动在夺权之后因不自量力而失败。又一次,自由派被他们曾经的伙伴的变革诉求吓倒,转而乞求旧政权的保护。与1848年一样,威权派也乐于重新掌权。 如果埃及军方将镇压继续下去,而自由派又继续予以支持,那么他们就会正中马克思当代后继者的下怀。“全世界伊斯兰派,联合起来!”他们可能会呼喊道,“你们失去的只是锁链。”而且不幸的是,他们将是正确的。 埃及自由派曾与伊斯兰派携手推翻了威权政权,短短两年之后,自由派却恳求军方发动政变来终结该国的首次民主尝试,但这并不是什么意外。一国政治进程的前期,除了推翻旧制度的渴望,自由派和民主派往往没有其他共识。 建立一个稳定的民主制度是个包含两阶段的过程。首先要推翻旧政权,然后再代之以一个可持续的民主政权。由于第一阶段相当激动人心,许多人认为,独裁者下台就完事了。但第二阶段才更加艰难。有许多例子显示,广泛的联盟团结在一起推翻了独裁者,却较少能够继续合作,并就新政权的面貌达成一致。反抗运动往往会偃旗息鼓,成为内斗和旧政权卷土重来的牺牲品。 1848年是“民众之春”的鼻祖,是有组织的工人运动首次登上政治舞台,而他们的诉求吓坏了自由派。中产阶级期望经济自由化;许多工人要求更剧烈的经济和社会变革。自由派青睐有限开放的政治体制,而工人团体希望能全盘民主化,并能掌握由此带来的权力。当情况变得清晰,即工人和社会党人可能会赢得胜利,自由党人却退却了,回到了保王党的怀抱之中,认为恢复威权体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今天的埃及上演的几乎是同样的剧情。多年的威权统治意味着,允许民众和平地表达异议的政治和社会制度遭到了系统性压制。政府还有意加深社会分歧。因此,当民主到来的时候,长期休眠的不信任和敌意以极端的言辞、大规模抗议活动和暴力的形式喷薄而出。这些东西往往会吓坏自由派,因为他们青睐秩序和温和,厌恶极端的社会实验。1789年和1848年的欧洲是这样,今天的埃及自由派也是这样。 问题是,面对这种恐惧,自由派应该作何反应。在东欧和南欧国家于20世纪末期向民主转型的过程中,极端主义和宗教不是主要的因素。因此,不同的集团能够就游戏规则达成一致。而且,这也不是大多数欧洲国家第一次尝试民主制度,更何况还有欧盟(European Union)在旁出手相助。然而,在埃及和其他一些阿拉伯国家,极端主义的威胁让自由派恐惧,由于历经多年威权统治,这些国家缺乏妥协文化,也没有一个奉行民主的强大邻国来引导他们。 1848年的惨败以温和派消亡为代价,强化了社会主义运动中的激进元素,在自由党人和工人之间划下一道经久不愈的恶毒创痕。当自由党人抛弃民主,温和的社会党人看上去就象是被耍弄的傻子,宣扬非民主策略的激进分子变得越来越壮大。1850年,马克斯和恩格斯(Engels)提醒伦敦的共产主义者同盟(London Communist League),说他们已经预见到,一个代表自由派资产阶级的德国政党“很快就会执掌政权,并且立即就会利用他们刚刚赢得的政权来反对工人。你们已看到,这个预言是证实了。”他们继续警告说,“为了坚决而严厉地声讨这个从胜利的头一个小时起就背叛工人的政党,工人应该拥有武装和严密的组织。”这可不是任何人希望今天的伊斯兰派吸取的教训。 自由党人在19世纪的欧洲犯下的错误是,他们把所有的社会党人都看成了极端分子。然而,虽然有部分社会党人是极端分子,其他人依然是反对暴力、信奉民主的。那些人后来成为了欧洲的社会民主主义者,而不是共产主义者,他们希望进行社会和经济改革,但不是对资本主义或民主制度构成致命威胁的改革。然而,在极长的一段时期内,欧洲的自由派都不愿意承认这种区别;他们反对全盘民主化、积极地镇压整个运动。其结果是灾难性的。 社会主义运动中的激进分子、暴力分子和非民主分子开始质疑,为什么工人们要加入一个不愿对他们可能获取的胜利予以认可的制度。当社会党人成为欧洲规模最大的政治力量,自由党人接受了和保皇党之间肮脏的交易,把左翼摒除在权力之外。结果就是,欧洲社会变得越来越分化,越来越矛盾重重。 今天,埃及的自由派正在重蹈覆辙。他们再一次把他们的对手视作狂热分子,认为这些人决意废除自由派珍视的一切。然而,就像不是所有的社会主义者都是不折不扣的斯大林主义者,也不是所有的伊斯兰派都想实施神权统治。现在存在乐意按游戏规则行事的温和伊斯兰派,他们应该受到鼓励。 伊斯兰派依然是埃及规模最庞大、组织最完善、最受支持的政治力量,重要的一点是,埃及军队和自由派盟友要让伊斯兰派明白,在该地区民主化的未来中,伊斯兰派拥有一席之地。如果所有的伊斯兰派都被妖魔化了,埃及社会的分歧会增大,温和的伊斯兰派会变得边缘化,而埃及的政治前景会陷入泥沼。 1848年过去一个世纪后,社会民主党人、自由党人、乃至温和的保王党最终联合起来,在西欧创建了稳健的民主制度,这个制度本应建立得更早,并且经历更少的暴力冲击。中东的自由派必须从欧洲的动乱历史中吸取教训,而不是盲目地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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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瑜 | 埃及风波:告诉和没告诉我们什么

埃及最近发生的事情令人痛心。6月30日,穆尔西总统上台刚一周年,世俗派对他展开了波澜壮阔的街头抗议,7月3日,他终于被军方赶下了台。正当我们以为秩序开始恢复,为之松一口气时,又轮到穆斯林兄弟会──也就是穆尔西的选民基础──不高兴了。他们涌上街头,也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抗议。8月14日,失去耐心的军方暴力清场,导致至少600人在冲突中死亡。 如果说之前热烈但相对和平的街头抗议还让人对埃及局势抱有希望的话,8月14日以来的冲突给埃及带来的创伤却可能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来弥合。 就在不久前,埃及还被视为民主“新秀”。虽然土耳其、印尼等国家已经显示了民主制度与伊斯兰文化之间的兼容性,但是当伊斯兰文化的腹地──埃及这样一个古老大国──出现自下而上的民主化浪潮时,整个世界还是感到了别样的振奋。尤其这些年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坏消息不断,埃及成了众望所归的对象。 然而,从穆巴拉克下台到今天,两年多过去,埃及就象穿行于暴风雨中的轮船,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始终没有摆脱岌岌可危的状态。虽然今天还不能断言埃及的民主转型已彻底失败,但这些天的风波已经让全世界领教了这一过程的艰难。 这种艰难放在一个相对短的历史坐标里来看格外明显。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世界进入亨廷顿所谓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在此之前,全世界只有三四十个民主国家,而今天全世界有了100来个民主国家(根据研究机构“自由之家”)。在这一过程中,近期的阿拉伯之春之前,除去个别国家的悲剧(比如前南斯拉夫),绝大多数国家的民主化是和平实现的,虽然大规模的街头抗议、吵吵闹闹的议会政治、低密度低烈度的政治暴力对几乎所有民主化国家而言都不少见,但是大规模的流血冲突却并不常见。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埃及──确切地说整个中东──民主化中的这种烈性冲突,就显得格外刺眼和令人痛心。 民主转型艰难的原因何在?原因在于:在任何社会裂痕巨大的国家,民主转型都将是艰难的,而当这个裂痕已使社会充分两极化时,民主甚至可能脱轨。这个裂痕可能是宗教的(比如伊拉克、埃及),可能是族群的(比如前南地区、南非、台湾、肯尼亚、尼日利亚),可能是阶级的(比如贫富悬殊的拉美),也可能是城乡之间的(比如泰国),还可能是意识形态的(比如魏玛德国)。但不管这个社会裂痕由什么引起,只要这个裂痕太大,那么由其引发的社会冲突就可能造成政治超载,民主机制就可能因难以承载这样的剧烈冲突而陷于瘫痪甚至崩溃。 更糟的是,民主化本身内置的社会动员机制,甚至可能在一个阶段内“激活”这种曾经被高压政治所掩盖的裂痕,恶化社会冲突。如果我们观察“第三波”民主化,会发现相对平稳过渡的国家(比如东亚、东欧以及南欧的多数国家),多是结构上──无论从经济还是族群角度而言──相对“同质”的社会。社会结构的相对“同质”意味着民主动员很难沿着那个社会裂痕进行甚至扩大那个裂痕,意味着冲突的可调和性。 深度社会矛盾冲垮正常的民主程序,正是埃及所发生的事情。在世俗派眼里,穆尔西及其支持者试图垄断权力,并推动埃及的伊斯兰化,这是他们万万不能接受的,于是他们为了阻止埃及“伊朗化”而斗争。在穆尔西及其穆斯林派支持者看来,世俗派对一个民选总统处处吹毛求疵、反应过激,最后不惜通过政变把穆尔西赶下台──他们才是破坏埃及民主的真凶。 我们常常认为政治的失败源于政治家的偏狭,却往往忽略政治家作为特定社会集团的代言人,其偏狭往往也是社会普通成员──即你我他──偏狭的反映。就埃及而言,固然,穆尔西和军方都有各自的重大问题,但双方各自“群众基础”表现出了的狭隘和暴躁也触目惊心。引发世俗派群众上街的,据说是穆尔西的专制倾向和他将埃及伊斯兰化的做法,但仔细分析穆尔西的作为,似乎常常是他这边刚抬起手,那边就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穆尔西做法里最有争议的无非是去年11月制宪危机中的“总统令”。当时穆尔西和穆兄会控制的制宪会议试图推动制定新宪法,而世俗派及其核心政治力量──法院──则因为缺乏信任而试图解散制宪会议,相持之下,穆尔西11月22日发布了一个“总统令”。根据这一“总统令”,在新的宪法通过之前和新的议会选举出来之前,任何个人或机构不得废止总统上台之后的法令;司法机构无权解散制宪会议。 这些做法有些很糟糕,有些则明显是暂时的“防御性”措施,民众抗议固然可以理解,但穆尔西是否已经“倒行逆施”到需要民众通过杀人放火、甚至欢呼军事政变的方式被赶下台?在强烈的民意反弹面前,穆尔西其实已经做出了一定妥协,比如很快撤销了11月“总统令”,但世俗派仍然不依不饶,新宪法12月公投通过后更是“怀恨在心”。 显然,世俗派当初推动民主化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做好“民主可能选上你不喜欢的人、通过你不喜欢的法律”的心理准备。将民主视为功利性而非程序性的事物,一旦偏好不能满足,本可以诉诸新的选举、总统弹劾、修宪和和平示威等民主程序来解决问题,却选择了暴力示威和军队镇压,只能说有很多埃及世俗派民众对民主制度的追求是叶公好龙。如果说有一天他们发现对穆兄会的斗争最后是“前门送走了狼,后门又迎来了虎”、导致穆巴拉克式专制回潮的话,也只能是他们自作自受。 同样,当穆尔西和穆兄会的政党以微弱优势当选后,他们首先关心的似乎不是如何“团结大多数”,而是急于推动一个党派的政纲政见。之前的承诺──不“夺取政治权力”,选择一个女性当副总统,加强基督徒的政治代表──纷纷被抛弃,变成了大力在各个权力机构部署“自己人”;他们坚持要在许多世俗派政治家“罢工”的情况下推动制宪和公投;在已经占据总统和议会多数之后,他们仍然试图侵吞世俗派最后的“堡垒”──法院的权力;在穆尔西被软禁之后,通过谈判解决问题的机会还没有丧失时,旷日持久地占据街头、使交通乃至经济陷入瘫痪──这些又何尝不是偏狭? 或许,每个专制的长期受害者都多多少少患有专制后遗症。毕竟,当一种游戏规则几乎一夜之间变成另一种游戏规则时,旧习俗的惯性不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专制制度下,政治往往是你死我活的游戏,掌握权力意味着赢者通吃,暴力是万能的,“谈判”不过是用来争取时间……这些制度特点会在每个人的心里投射下长长的阴影。而转型过程中的大规模街头运动,往往会使很多民众迷恋上集体的力量、街头的力量和运动的力量,浑然不觉民主不仅仅是“斗争”和“激情”,而且是妥协、规则、程序、理性、组织化和制度化。 但是,能否因为埃及的遭遇,从此对民主化本身持悲观甚至否定态度?答案当然不是这么简单。如前所述,第三波民主化以来,大部分国家的民主化是以相对和平的方式实现的──如果埃及一个个案就可以说明“民主化之后就会天下大乱”的话,那么显然有更多个案可以用来说明“民主化之后不会导致流血动荡”:韩国、巴西、印尼、波兰、匈牙利……就近半个世纪的民主化转型而言,大规模流血冲突是例外而非常态。哪怕就埃及而言,流血冲突固然可悲,但是,至少在不少──甚至可能是多数──埃及人看来,世俗派和伊斯兰派之间的这次“决战”彻底斩断了“政治伊斯兰”在埃及的前景,是“为了变得更好而变得更坏”。 从更长的历史时段来考察政治制度转型,会发现第三波民主化之前,极少有政治转型是一帆风顺实现的。法国大革命、中国国共内战、红色高棉运动、朝鲜战争和越战……自不用说,即使是民主化方向的转型,在大多数国家也绝非一个线性过程,往往“一波三折”。那些我们今天看来相当成功的民主国家,民主化也常有“进两步、退一步”的插曲──如果我们站在1653年的英国(克伦威尔建立独裁的年份)、1792年的法国(雅各宾派当权)或者1861年的美国(南北战争爆发),更不用说诸多发展中国家的许多历史时刻,恐怕对这些国家民主化的前景也会无限悲观。从这个角度来说,出问题的不仅是埃及的民主转型,而且是我们对民主化进程本身过于浪漫的想象。 那么,既然民主化这么困难重重,建立或者维持专制岂不是更好?当然不是。首先,当社会裂痕巨大时,专制解决社会冲突的方式,其社会代价真的更小吗? 希特勒式的独裁自不用说,1970年代智利社会撕裂成左右两极时,皮诺切特试图通过“专制转型”来解决冲突,代价是3000左右智利人的“消失”,八万人左右被拘禁,四万人被施以酷刑;当苏哈托1960年代试图以“专制转型”来解决印尼的两极冲突时,代价是50万人丧生和150万人入狱。 从萨达姆到穆巴拉克,从金正日到穆加贝,我们看到专制制度在解决社会冲突方面不但没有什么优越性,往往会更加暴力。只不过,由于缺乏动员空间,专制下的暴力未必以大规模街头冲突的形式爆发,又由于信息封锁,即使爆发了外界也所知有限,但专制社会里,分散的、持续的、隐秘的暴力及其威胁却无处不在──只不过,我们很容易把没有发生在摄像机前的冲突当作和平,把没有成为国际新闻头条的镇压当作稳定。 其次,随着现代化和全球化加深,专制具有内在不稳定性。由于信息流通和观念传播、中产阶级的壮大和消费社会的兴起,世界无论从经济、信息还是观念上,都变得更加扁平。经济上的“大众社会”和政治上的独裁难以长期兼容,社会的流动性和权力的封闭性也难以长期兼容,观念的多元化更是使得意识形态的一元化难以为继。如果说专制的直接或间接社会代价使其不可欲的话,当代社会的特点也使其越来越不可行。事实上,以埃及为例,其民主化的原动力既非“美帝阴谋”,也非埃及的“公知蛊惑”,而是千千万万普通埃及人走上街头表达对自身权利的诉求。 那么,今天的埃及到底告诉了我们?又没有告诉我们什么?只能说,埃及颠簸的局势说明,在一个结构存在巨大裂痕的社会,民主化难以包治百病,也不大可能一帆风顺,但如果有人试图以埃及的情况证明专制的“优越性”,则显然患上了选择性失明。也许,与死死拽住既不可欲也越来越不可行的专制相比,对于还在民主化的门槛外徘徊的国家及民众,更有意义的是积极准备,在民主化的浪潮到来之前努力弥合社会的、经济的、价值观的裂痕,为这一浪潮的来袭打造一艘坚固的大船。 本文作者刘瑜是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政治学系副教授,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文中所述仅代表她的个人观点。 相关日志 2013/08/21 — 香港观察:为何香港搞成这个样子? 2013/08/20 — 寒竹:埃及悲剧的启示 2013/08/20 — 埃及前总统穆巴拉克将获释,国内动荡局势持续升级 2013/08/19 — BBC:埃及危机让美国声誉扫地 2013/08/17 — 胡少江: 开罗“八一四”与北京“六四” ――同与不同(洗地了洗地了!) 2013/08/15 — 马尔萨斯魔咒——几乎无解的埃及 2013/08/15 — 五分钟让你看清埃及局势,不管民主还是独裁都无解 2013/08/15 — 埃及“清场”,避不开的悲剧 2013/08/14 — 穆斯林兄弟会称埃及军方清场致250人死 2013/08/04 — 台陆军下士洪仲丘遭虐死案 二十五万民众上街讨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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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广 | 埃及: 埃及当局8.14暴力清场死亡人数上升到638人

根据埃及卫生部公布的最新数据,当局前天镇压街头抗议活动,共造成638人丧生和3994人受伤。 在埃及安全部队暴力清场的第二天,抗议者走上亚历山大和开罗街头,再次发动示威游行,要求让民选总统穆尔西官复原职。与此同时,临时政府也宣称将继续镇压抗议行动。 数百名支持穆斯林兄弟会的抗议者周四冲击并焚烧了开罗附近的政府建筑。埃及官方电视台报道说,这些抗议者后来被警察驱赶。电视画面显示两栋楼房大火燃烧,消防人员正从建筑中疏散政府雇员。 埃及官方电视台还报道说,在埃及第二大城市亚历山大港的一个郊区,穆斯林兄弟会成员同当地居民发生冲突。 在穆斯林兄弟会继续呼吁抗议的同时,埃及国家电视台昨天引述埃及内政部报导,安全部队将使用实弹对付任何以部队或政府机关为目标的攻击。 内政部说,它已指示警察使用实弹,反制针对政府机关和警察部队的攻击。 此外,埃及当局昨天表示,将缩短对首都开罗和其他13个城市所实施的宵禁时间。宵禁将由原本的晚间7时起,延后到晚间9时开始,持续到清晨6时。 另外,埃及国家通讯社昨天说,埃及司法当局已将前总统穆尔西的拘禁期间延长30天。 鉴于埃及局势危险,美国国务院昨天发布旅游警示,呼吁美国人避开埃及,并敦促必须留下的美国人应遵守当地所有宵禁规定,避开街头示威活动。 面对埃及局势,联合国安理会预计于星期四下午就埃及局势召开紧急会议。 昨天星期四,美国总统奥巴马就埃及局势讲了话,奥巴马宣布,美国已取消和埃及的联合军事演习,以抗议埃及政府的镇压行动。奥巴马说,美国已通知埃及,暂停双方的“明星”演习(Bright Star)。 自1991年以来,双方这项演习每2年举行1次。在2009年这项演习中,美国曾出动1300多名士兵;但2011年的演习取消,当时埃及爆发了革命,作为美国密切盟友的长期强人穆巴拉克遭到推翻。 此外,奥巴马还呼吁军方扶植下的埃及当局取消紧急状态,并容许人民和平抗议;但奥巴马没有中断每年对埃及提供的13亿美元的军事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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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C | 埃及穆斯林兄弟会谴责当局逮捕巴迪

穆斯林兄弟会发言人在记者会上谴责政府逮捕巴迪。 埃及穆斯林兄弟会谴责当局以煽动暴力与谋杀罪名逮捕其精神领袖巴迪。 穆斯林兄弟会的一名发言人说,政府此举是反对2011年推翻穆巴拉克的革命运动的阴谋的一部分。 穆斯林兄弟会的政治分支“自由与正义党”成员哈纳菲说,巴迪的被捕并不能改变他们的追求。他们将继续行使其和平抗议的权利。 据报,巴迪在穆斯林兄弟会中的“总指导”地位已暂时由其第二助手艾扎特接替。 艾扎特也面临着政府的通缉,而巴迪的第一助手海拉特已在穆尔西被推翻后不久被当局逮捕。 与此同时,埃及前副总统埃尔巴拉迪将以背叛国民信任的罪名接受审判。 目前正在国外的埃尔巴拉迪是在军警强行驱逐前总统穆尔西支持者的抗议示威后宣布辞职的。 美国总统奥巴马周二(8月20日)主持了一次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讨论对埃及的援助问题。但会议并未对美国目前的援助政策做出任何修改。 自埃及最近发生了大规模流血事件之后,华盛顿宣布取消同埃及之间的联合军演。但奥巴马政府仍面临巨大压力,要求它削减向埃及政府提供的130亿美元的年度军援。 (编译:沙漠 责编: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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