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

爱思想 | 郭罗基:为什么中国会出个毛泽东?

  选择字号: 大 中 小                      本文共阅读 15 次 更新时间: 2011-08-30 20:00:54 郭罗基:为什么中国会出个毛泽东? 标签: 毛泽东 ● 郭罗基            按:德国第二电视台正在制作一部人物传记片《毛泽东》,德国笔会主席团成员史明先生应邀为顾问兼编导。本文是根据与史明先生的谈话内容以及录像采访整理、扩充而成。               怎样认识毛泽东,可能是几个世纪的课题。           《东方红》的歌词中说:“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是人民大救星”。当时的中国,人民苦难深重,盼望“大救星”。人们没有想到,“大救星”也可以成为“大灾星”。认识毛泽东就是要从根本上研究为什么“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我们不妨作一种设想,假如毛泽东和尼克松互换一下位置,毛泽东到美国当总统,尼克松到中国当“伟大领袖”,结果会怎样呢?在美国当总统的毛泽东,免不了也会像尼克松一样,黯然下台。而在中国当“伟大领袖”的尼克松,不必搞什么水门事件了,可以放手地搞他的天安门事件,那必定又是另一个毛泽东。毛泽东之所以成为毛泽东,并不完全决定于他个人的因素。如果仅仅以性格、心理、道德情操等等解释历史人物,并不能说明为什么“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毛泽东只能出在中国;中国必然出毛泽东。          毛泽东的同时代人以及他身后的两三代人,有些人是他的受益者,有些人是他的受害者,两者都很难平静地谈论毛泽东。一边是毛泽东热,一边是非毛运动。有些人把一切功劳归于毛泽东,有些人把一切罪错归于毛泽东,褒贬两极同样都是夸大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只有在将来,毛泽东和他的受益者、受害者都进入了历史,在那个时候,也许毛泽东才能得到恰当的评价。但就现在,无论是他的受益者还是受害者,无论是颂扬他的功劳还是谴责他的罪错,都有必要讲出自己所认可的毛泽东。这些对毛泽东的评价,同样也将为后人所评价。已有的关于毛泽东的著作和影视不计其数,它们的价值很不相同。希望德国人比中国人的态度客观,由你们制作的《毛泽东》人物传记片,能够成为传之久远的文献。          认识毛泽东主要是根据千百万人的亲身体验和人所共知的历史事实,不是探寻“不为人所知的故事”。编写“不为人所知的故事”所从何来?既然不为人所知,作者如何得知?事实上,“不为人所知的故事”的材料,都是别人已知的,只是作者自己先前不知。如果老老实实地题为“不为作者所知的故事”,那就失去了卖点。故标榜“不为人所知的故事”,只是满足人们猎奇的爱好,无非是追求商业价值而已。          一、毛泽东在中国扮演了什么角色?          如今,我们还生活在毛泽东的巨大的阴影之中,需要在现实生活中清除他的消极影响。          清算他身后的直接的有害遗产,与评定他的一生,两者虽然相关,并不完全等同。对历史人物的评价,需要全面的、系统的分析。          毛泽东自己坦率地说:他是“马克思加秦始皇”。这种说法倒是很形象。认识毛泽东就从这里开始。          毛泽东自称为“马克思加秦始皇”是进了北京坐在中南海的宫殿里的说法,当年住在井冈山的茅棚里、蹲在延安的窑洞里就不会这样说了,应当说是“马克思加陈胜、吴广”。他不是说嘛:“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条,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这就是陈胜、吴广的马克思主义。可以说,马克思主义包含了“造反有理”,但不能归结为“造反有理”。因为毛泽东把马克思主义归结为“造反有理”,造反成功,马克思主义就没有剩下什么了。马克思是近代被压迫阶级的代表,陈胜、吴广是古代被压迫阶级的代表,虽然时代不同,在一定程度上总还有某些共同点,勉强可以结合。秦始皇是压迫阶级的代表,与被压迫阶级的代表马克思怎么能结合?准确地说,“马克思加秦始皇”只能是“披上马克思的外衣的秦始皇”。为什么不说是“披上秦始皇的外衣的马克思”?因为在二十世纪,马克思根本不需要秦始皇的外衣,而秦始皇却需要马克思的外衣。          所以,历史上有两个毛泽东:前一个毛泽东,在发动革命夺取政权的时期是“马克思加陈胜、吴广”;后一个毛泽东,在革命成功运用政权的时期是“披上马克思的外衣的秦始皇”。有人只看到后一个毛泽东,认为他从来就是专制魔王。这不符合事实,前一个宣扬“造反有理”的毛泽东是反对专制魔王的;有人只看到前一个毛泽东,又认为他是革命元勋,无论他后来有多少罪错,总是功大于过等等。在他的身后,贻害犹在,如何体认功大于过?总之,仅仅用一把尺子来衡量毛泽东难以周延。毛泽东矛盾的一生,前后扮演了两个不同的角色,一个反对另一个,一个否定另一个。          中国领导人谈论对毛泽东的评价,总是说三七开,七分功三分过。这是一种不科学的评价方法。有人又提出两个三七开:夺取政权时期是七分功三分过,运用政权时期是三分功七分过。除了不准确的量化比例以外,对前后毛泽东作出不同的评价,还是符合实际的。          认识毛泽东现象,必须把它放在历史的框架中来研究。史明先生,你提出的有关毛泽东的种种问题是经过深入思考的,但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放在一个平面上来考察,还要进行纵向的分析。          比如,你提到毛泽东与群众运动的关系问题。掌控群众运动是他的拿手好戏,群众路线被称作毛泽东思想的三个基本方面之一。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作用和意义是不同的。对于前一个毛泽东来说,群众运动是发动下层对抗上层的运动,是发动被压迫者对抗压迫者的运动;对于后一个毛泽东来说,群众运动–是从权力中心发出指令运动群众,结果就成了整人运动。两个毛泽东的两种作为,从自下而上的群众运动,变成自上而下的运动群众。基本关系颠倒了,运动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前一个毛泽东的群众运动强调三个要点:第一,一切从群众的利益出发,以满足群众的切身利益来吸引人们跟着共产党走;第二,一切为了群众,仅仅是主观上为了群众还不行;所以第三,要强调一切对群众负责,必须注重客观效果,好心办了坏事也不行。后一个毛泽东的运动群众,与此相反:第一,不是从群众的利益出发,而是从政治的需要出发;第二,不是为了群众,而是为了上级。每次运动都下达指标,以完成上级的指标为任务;第三,最终当然也不会对群众负责,运用政权运动群众,每次都伤害了群众,而且没有一次不死人的。          再举一例。你还提到“洗脑”。西方人叫“洗脑”,毛泽东、共产党叫做思想政治工作。洗脑是否成功,不是取决于洗脑者,而是在于被洗脑者是否接受;出于自愿,才能接受;符合切身利益,才能自愿。在夺取政权时期,为了团结奋斗,总是从工作对象的切身利益出发,进行思想启蒙,提高阶级觉悟。最突出的是对国民党的俘虏兵的教育。往往在战场上就地召开诉苦大会,诉阶级苦,诉当兵苦。国民党的兵都出身于穷苦人家,是被抓壮丁抓来的,在军队里又受长官的打骂。经过诉苦,认识到为何受苦,为谁当兵,马上掉转枪口去打国民党,甚至制服都没有换,只是摘掉了帽徽。打过长江以后,在新解放区没有搞过参军运动,兵源都是来自俘虏兵。把枪交给原来的敌人,多么危险,战争史上从未有过。而且,当国民党的兵常常打败仗,当共产党的兵就不断打胜仗。你说,是不是神奇的“洗脑”?运用政权的“洗脑”,即改造思想、统一思想,就大不相同了。共产党自以为垄断了真理,强行思想灌输,钳制舆论。所谓“统一思想”,就是精神上的强制。内心实在不服怎么办?只能虚假表态,阳奉阴违。所以运用政权的力量统一思想,实际上是强迫的说谎机制。          为什么会出现两个毛泽东?因为毛泽东的身上体现了两条历史线索的相交。一条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一条是中国的传统在近代的演变,在这两条历史线索的相交点上,同一个人,在夺取政权和运用政权的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就扮演了两个不同的角色。          二、马克思主义分裂为两种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怎样来到中国遇上了秦始皇?马克思主义在传播中发生了问题。          马克思生活在十九世纪的西欧。他的学说──马克思主义反映了十九世纪的时代精神,它包含两个方面:革命精神和人道精神。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马克思主义传遍了全世界。在人类历史上,除了宗教,还没有一种理性的思潮产生过如此广泛的影响。          十九世纪,即使在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还是一个需要革命的时代,一八四八年、一八七一年的欧洲都发生了革命。马克思不能不面向自己时代的迫切需要,由研究革命而形成革命的理论,指导革命的运动。但革命不是目的,马克思的终极关怀是人的自由和人类解放,为此目的而研究社会发展的规律,探索走向人的自由和人类解放的途径,提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理想。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并不是马克思的创造,自古以来人们就向往大同世界、千年王国,马克思的贡献是在于以唯物主义历史观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作了论证。在马克思主义中,革命精神是短暂的时代的烙印,而基于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人道精神,才是长远的超越时代的人类理性。          二十世纪初,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发生了分裂,分裂为第二国际和第三国际。第二国际强调人道和民主,第三国际强调革命和专政;第三国际批评第二国际是机会主义、修正主义,第二国际批评第三国际是极权主义、独断主义。组织上的分裂,同时发生思想上的分裂。马克思主义也分裂了。一种硕大的思想体系在它的继承人那里发生分裂,在历史上是常有的事情。孔子的儒家学说,在后来分裂为孟子学派和荀子学派。黑格尔的学说在他身后分裂为老年黑格尔学派和青年黑格尔学派。十九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在二十世纪分裂为革命的马克思主义和人道的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主义为什么会发生分裂?          马克思主义的分裂,与其他思想体系的分裂一样,都是同一思想体系内在矛盾的外在化。在马克思的学说中,人道的方面和革命的方面没有达到有机的统一。二十世纪,马克思主义朝着不同的方向传播,与不同的历史条件相结合,分裂成为事实。          马克思主义从俄国开始向着不发达国家传播,继承了它的革命精神;马克思主义在发达国家的传播,继承了它的人道精神。革命的马克思主义这一概念,还是在列宁之前由普列哈诺夫提出的,后来为第三国际所坚持。人道的马克思主义则为第二国际所坚持。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不人道,人道的马克思主义不革命。两者虽然各自片面地继承了马克思主义,但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是不同的。因为对现代社会来说,革命越来越不需要了。人道的马克思主义不革命,正好符合历史发展的方向。他们所主张的“资本主义和平长入社会主义”,曾经被革命的马克思主义批判为“修正主义”,如今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已经是鲜明的现实。西欧、北欧和北美等地区的一些资本主义国家,比起所谓的“社会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的因素更多,社会公平、人民福利的程度更高。西方的反共人士不知道,他们自己所生活的社会,比“共产主义国家”更接近共产主义。当代世界所盛行的社会民主主义、民主社会主义,就是人道的马克思主义的流变。          对于发达国家来说,革命渐渐成为过去;对于不发达国家来说,革命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马克思主义适应了不发达国家的需要,凸显出革命的精神,成为这些国家发动革命、夺取政权的武器。俄国的“十月革命”成功后,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传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即使是片面的革命的马克思主义,还不是原版,而是经俄国人转手的,通常叫做“马克思列宁主义”(简称“马列主义”)。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是列宁主义,两者并不完全相同。把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焊接在一起是斯大林的手艺,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解释实际上是斯大林主义。所以,将毛泽东的“马克思的外衣”揭开来一看,里面藏着斯大林,“马克思加秦始皇”实际是“斯大林加秦始皇”。          马克思主义分裂以后又发生变形。革命的马克思主义在两个主要之点上违反了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认为,社会主义只能在资本主义的母体内孕育、脱胎,成熟的资本主义,才能诞生社会主义。落后国家的人民在被压迫、受奴役走投无路的境况下,革命是有理由的。但这些国家都没有经过发达的资本主义阶段,马克思主义传入之后却立即发动革命、进入社会主义,而且,越是落后进入社会主义的步伐越快。落后的俄国取得政权之后不过十九年,斯大林宣布“建成”社会主义了;中国比俄国更落后,毛泽东取得政权之后不到七年就进入社会主义了;到了最后一个柬埔寨,虽然比其他国家还要落后,波尔布特取得政权之后的第二天就进入社会主义了。二十世纪的革命马克思主义这一分支,以为凭借革命的手段,可以超越资本主义阶段实行社会主义,而且把它说成“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这是不以经济的发展为基础,缺乏相应的政治、文化条件的主观社会主义。主观社会主义就是不以客观的必然性为依据人为地制造出来的社会主义。主观社会主义当然是出于空想,但它与马克思以前的空想社会主义又不同;空想社会主义只是停留在空想,而主观社会主义则是运用政权的力量,来强制推行一套空想,于是产生了灾难。搞了几十年的主观社会主义,最终不是崩溃就是变质,回过头来还要补上资本主义这一课。所谓“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被证伪了,原来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更显示出它的真理性。          马克思还认为,社会主义必须在先进国家联合的条件下,才能实行。在十九世纪直到二十世纪上半叶,人们还很难相信为了边界纠纷连年打仗的欧洲国家会实行联合。现在马克思的预言越来越清晰了,欧洲国家已联合成为欧盟,在欧盟之内社会主义因素正在不断增长。俄国人以“社会主义在一国首先胜利论”取代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在先进国家同时胜利论”,又认为这是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列宁主义。实际上是斯大林强加给列宁的。列宁本人认为,俄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取得政权在先,但进入社会主义可能是德国在先,因为德国比俄国先进。社会主义在一国首先胜利,以后又一国接一国胜利,虽然一度形成了社会主义阵营,并没有出现国家的联合,相反,发生了控制和反控制的斗争,以至兵戎相见。中国又发展了“社会主义在一国首先胜利”,变成“社会主义在一市首先胜利”。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万人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庆祝大会,彭真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我们的伟大首都北京首先进入社会主义了。“社会主义在一国首先胜利”、“社会主义在一市首先胜利”统统都是违反马克思主义的。          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不人道,它的消极作用与历史的发展成正比。戈尔巴乔夫企图将苏联转向人道的马克思主义,为时已经太晚。          社会主义国家的主观社会主义终结了,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主义因素,正在展示蓬勃的生机。历史证明,马克思确实揭示了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不因为有人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就能制造一种社会主义,也不因为有人反对马克思主义就能阻止社会主义,这一切都是不依人们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          三、毛泽东将现代的革命接续中国的传统          再说另一条历史线索──中国的传统。自从秦始皇建立了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王朝后,两千多年以来就是王朝专制和农民起义交替的历史。在王朝专制的压迫下,被压迫的农民活不下去了,不得不揭竿而起。从陈胜、吴广反对秦始皇开始,中国的农民起义轰轰烈烈、连绵不断,在世界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起义农民推翻了专制王朝后,又建立起新的专制王朝,或者为建立新的专制王朝创造条件。所以,中国的传统就是农民起义的传统和王朝专制的传统,以及两者之间的转换。          历史一轮又一论地循环。到了近代,传统的农民起义也在寻找新的出路。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借鉴西方的基督教,没有成功。毛泽东领导的农民革命,借鉴西方的马克思主义,成功了。          五四运动时,各种西方的思潮涌入中国,五花八门的主义,什么都有。先进的中国人选择了马克思主义作为救国救民的理论武器,决不是偶然的,因为马克思主义适应了中国社会变革的需要。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催生了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成立后,早期模仿西方和俄国,主要是从事工人运动,在上海还发生过三次工人武装起义。但都不成气候。毛泽东比其他共产党领导人高明的地方在于,他看准了中国的基本问题是农民问题,他认为辛亥革命之所以失败,就因为没有发动农民。现代的中国革命实质上是农民革命,因而他专注于农民运动。是他克服了现代的革命与中国的传统的脱节。一九二七年北伐途中,蒋介石翻脸屠杀共产党人。共产党举行南昌起义,进行反抗。稍后,毛泽东发动“秋收起义”。这是与南昌起义不同的典型的农民起义。“秋收起义”的规模比南昌起义小得多,但它上了井冈山,站稳了脚跟。南昌起义失败后的残部,也来投奔毛泽东。到后来中共中央机关在上海都无法待了,迁往江西。从此中国共产党潜心在农村扎根几十年,才走向胜利。毛泽东最得意的一个口号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革命实际相结合,实际上不过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分支与中国的农民革命相结合。          现代的革命毕竟与传统的农民起义不同。五四时代,人们已经认识到中国革命的任务是反帝反封建。马克思主义传入以后,人们又向往社会主义。某些共产党领导人提出,等待资产阶级领导的民主革命完成以后,再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另一些共产党领导人又提出,将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毕其功于一役,两步并作一步走。这就是历史上发生的右倾机会主义和左倾机会主义,两者使共产党遭受惨重的损失,其实背后都是共产国际的瞎指挥。毛泽东提出的新民主主义理论,彻底清算了右倾机会主义和左倾机会主义,解决了在落后国家进行人民革命与实行社会主义的衔接问题。          毛泽东认为,中国革命必须分两步走,第一步是民主主义革命,第二步是社会主义革命。旧式的民主主义革命已经过时,故应代之以新式的民主主义革命。民主主义革命是资产阶级性质的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新就新在由无产阶级来领导,完成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革命。革命胜利后,只能建立新民主主义社会,不能立即进入社会主义社会。新民主主义社会是一个很长的历史阶段,向着社会主义社会过渡。社会主义是新民主主义的前途,新民主主义是社会主义的准备。新民主主义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他认为,新民主主义的政治既不是资产阶级专政,也不是无产阶级专政,而是各革命阶级的联合专政(后来毛泽东明确地提出组织联合政府的主张)。新民主主义的经济允许资本主义有广大的发展,以弥补中国经济落后的缺陷。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是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即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          毛泽东解决了一个大问题。既然落后国家的革命是难以避免的,革命胜利后又不能立即进入社会主义,如何从前者过渡到后者?从社会性质来说,只能进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无产阶级又必须去领导。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社会却不是消灭资本主义,相反,还要发展资本主义。这些,都是马克思没有遇到过的问题。从来都是说无产阶级要埋葬资本主义,毛泽东的理论却说无产阶级在一定的历史阶段还要发展资本主义。新民主主义理论确是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补充。可是,后来他抛弃了自己的理论。          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农民革命,以马克思主义改造了传统的农民起义,有如下几个主要的不同点:          第一,提出了新的社会理想,最低纲领是新民主主义,最高纲领是共产主义。传统的农民起义的政治诉求不过是改朝换代,从来没有追求一个新社会。新民主主义是具体的,而共产主义则是虚无缥缈的。究竟什么是共产主义?中国的农民也不甚了了。后来出现了“窝窝头共产主义”,连赫鲁晓夫的“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都不如。          第二,改革土地制度。传统的农民起义从来没有触动地主阶级的土地所有制。太平天国提出的“天朝田亩制度”是改革土地制度的初次尝试,但流于空想,从未实行。共产党领导的农民革命切实进行了土地改革,将地主所有的土地无偿地分配给无地、少地的农民。          第三,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古代还没有工人阶级。毛泽东和共产党虽然以农民为革命的主力军,还是承认近代的工人阶级是先进阶级,在工人阶级的领导下建立工农联盟。由于中国产业工人的弱小,而革命又长期盘踞在农村,工人阶级的领导也只具有理论意义而已。          第四,以工农联盟为基础,建立革命阶级广泛的统一战线。这就与传统的农民起义单打独斗的格局大不相同了。          第五,建立革命根据地。这一点完全不同于农民起义的流寇主义。也不同于俄国的中心城市起义,而是经长期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全国政权。          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虽然只是理解了马克思主义的初级真理,以此指导中国的农民革命,使得传统的农民起义别开生面,在历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问:有人认为,毛泽东和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主要是号召群众报仇雪恨,于是造成不可控制的暴力血腥。您怎样分析这种看法?)               毛泽东和共产党领导的农民革命,既继承了农民起义,又改造了农民起义。传统的农民起义主要是依靠勇敢分子打天下。毛泽东以马克思主义改造了农民起义,革命的任务是推翻阶级统治,具体来说,就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为了推翻统治阶级,就需要唤起被统治阶级。中国的农民把革命叫做“翻身运动”。追求被压迫阶级的翻身,就不是向某些具体的人报仇雪恨。但在革命中,暴力血腥的行为是难以避免的。法国大革命的暴力血腥比中国革命严重得多。革命群众狂呼“革命不需要科学家”,把伟大的化学家拉瓦锡也送上了断头台。最后,连革命领袖罗伯斯比尔都丢了性命。          说到报仇雪恨,要问仇恨从何而来?有人认为,仇恨是共产党制造出来的。这不符合事实。第一,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是几千年历史积累下来的。首先是掌权者施行暴力血腥,才引起无权者以暴力血腥进行反抗,你来我往,仇恨越来越加深。在没有仇恨的地方,不可能制造出仇恨来;如果能制造仇恨,等于制造一部产生仇恨的历史。第二,因果关系不可颠倒。国民党以暴力血腥来对付共产党是因,共产党以暴力血腥反抗国民党是果。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并没有立即进行暴力革命。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发动了“四•一二”事变,共产党才被迫拿起枪。第三,近代中国的暴力革命也不是共产党发明的,而是从孙中山开始的。辛亥革命后,一次又一次的革命,没有一次不实行暴力血腥。在这一点上,不能仅仅责备毛泽东和共产党,应当反省一百多年以来中国社会变革的道路。但毛泽东和共产党应当受责备的是:掌握政权之后的镇压反革命。镇压反革命不能说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国民党留下的几十万特务还在进行破坏捣乱。一九五○年,上海的杨树浦发电厂被炸毁,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另有一些国民党的官僚和军官并没有触犯现行法律,只因为历史上有罪恶,也遭到镇压。这就是狭隘的报复行为,缺乏马克思主义的解放全人类的胸怀。          四、夺取了政权的陈胜、吴广向秦始皇转化          毛泽东和共产党虽然改造了传统的农民起义,但没有触动一个根本问题,那就是“打江山者坐江山”。一旦“坐江山”,又转而继承另一种传统──王朝专制的传统。毛泽东治国的思想资源,不是来自马克思主义,而是来自帝王之术。他自称《资治通鉴》读了十七遍,读过的二十四史写满了批注。这位“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一九四九年以后几乎没有读过马克思的书。          因为政权不是人民授予的,而是用暴力夺取的,于是视政权为己有。稍为有一点变化,不过以“党天下”代替“家天下”,以“指定接班人”代替“传位皇太子”。“党”是扩大了的“家”,还是以天下为私。《共产党宣言》是反对“天然首长”的。所谓“天然首长”就是不经选举、毋需授权、无法监督的官僚。掌了权的中国共产党,恰恰又成了“天然首长”。所以现代的农民革命,最终没有摆脱传统的农民起义的轮回,历史又走了回头路。从夺取政权来说,革命成功了;从实现理想来说,革命失败了。          取得政权以后,革命的马克思主义开始走向反面,而陈胜、吴广又转化为秦始皇了。两条历史线索出现了新的结合。革命的马克思主义只知道革命,革命成功以后、还在寻找革命的敌人。毛泽东提出的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被奉为创造性的理论。“文化大革命”就是继续革命的实践,按林彪的说法“革革过命的人的命”,革命者又成了革命的对象。一场吞噬革命者的极端的革命,导致自身走向反革命。革命的马克思主义,本来就缺乏人道精神,革命趋于极端,走向反面,连革命精神也没有了。马克思主义徒具躯壳,所以成了秦始皇的外衣。          古代陈胜、吴广的农民起义失败了,亡秦的胜利果实落在刘邦手中。刘邦所建立的汉朝,历史上公认“汉承秦制”。农民起义只为夺取秦始皇的权力,并不改变秦始皇的制度。毛泽东是成功了的陈胜、吴广,权力到手,自身一步一步地转化为秦始皇。因为夺取政权是在马克思主义的旗号下进行的,运用政权,仍然不能放弃马克思主义的旗号。所以,毛泽东正是在马克思主义的掩盖下,从陈胜、吴广转化为秦始皇。这种转化经历了一个过程。          第一,一九五三年,转化开始了。毛泽东提出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总路线,抛弃了新民主主义。刘少奇等人坚持他自己过去的理论,主张“确立新民主主义秩序”,却被他批判为右倾机会主义。毛泽东所说的过渡时期“是十年到十五年或者更多一些时间”,还说:走得太快,“左”了;不走,太右了。结果,只过了三年,过渡时期结束,进入社会主义了。按他自己定的时间表也太“左”了。过了两年,又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毛泽东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内容无非是吃大锅饭、平均分配的农业社会主义。一九四八年,毛泽东的《在晋绥干部会议上的讲话》批评了“农业社会主义思想”。一九六○年,出版毛选四卷时,把这些话都删去了,回过头去捡起了被自己批评过的思想。更为严重的是,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过渡的手段,这就类似于秦始皇造万里长城了,凡是他认为的好事,就用鞭子把人民赶入天堂。毛泽东所推行的社会主义的内容,是陈胜、吴广式的小农空想,推行社会主义的手段是秦始皇式的专制高压。在这一点上,顺利地从前者转化为后者。空想的农业社会主义带来了祸害。恩格斯在批判蒲鲁东的时候早就说过,厌恶现代工业,热衷公平分配,只能“陷于劳动的奴隶状况”,“饥饿就要成为一种常规”。说得一点不错,毛泽东的农业社会主义饿死的人数以千万计。强制向社会主义过渡,这是中国人民灾难的起点。邓小平只承认一九五七年以后“越来越左”,这是为了维护他的“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极力保住一个原点。由强制过渡产生的种种问题,毛泽东一再用强力来弭平,于是他就越来越像秦始皇了。          第二,人为地消灭资产阶级,消灭了资产阶级还要“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割资本主义尾巴”,实际上是为封建主义招魂。中国的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像样的资本主义,不可能复辟过去没有的东西;如果发生复辟,只能复辟封建主义。所谓“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其实是对未来可能出现的资本主义文明的恐惧。一九五六年的中国还处在前工业化社会,在生产落后的条件下,消灭资产阶级是根本不可能的。人为地消灭资产阶级是站在比资本主义更落后的历史阶段上,从背后攻击资产阶级。在一脉相承的邓小平身上,看得更清楚了。邓小平发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正是提倡封建主义专制化。邓小平就是秦二世。          第三,蔑视知识,打击知识分子,制造舆论一律,实行变相的焚书坑儒。毛泽东强行向社会主义过渡,实在太快了,人们跟不上他的趟。思想不适应,就会有种种议论,知识分子的议论尤其多。彭真批评这些议论,有一个说法:身子已经进入了社会主义,脑袋还留在外面。脑袋没有想进社会主义,身子怎么会进去的?还不是被生拉硬扯拖进去的。为了压制怀疑这种生拉硬扯的社会主义的议论,毛泽东在“经济战线的社会主义革命”完成之后,又发动“政治思想战线的社会主义革命”。这就是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以往公布的数字,被打成右派分子的是五十五万人;最近解密的档案显示,大有出入,实际是三百十七万人,误差476%.从此,善意批评和不同意见都噤声了。所以一九五八年,毛泽东在会见埃及副总统沙菲时自称秦始皇,他完全具有秦始皇的自我意识了。之后,又说知识分子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让先进向落后看齐,大力推行秦皇的愚民之术。          第四,发动“文化大革命”,在极端革命的口号下转向反革命。毛泽东从一九五三年开始推行左倾机会主义路线。民主革命时期,推行错误路线的共产党领导人,总是被赶下台了事。掌握了政权成为秦始皇的毛泽东,没有人能把他赶下台,也没有人能纠正他的错误。而他自己则是制造一个更大的错误来掩盖已经发生的错误。一九五五年的农业合作化高潮,一九五六年的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激起人民的不满情绪。一九五七年他就来一个反右派运动。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造成大损失、大饥荒,遭到以彭德怀为首的共产党上层人士的反对。一九五九年他就来一个反对右倾机会主义运动。他为了防止在他死后纷纷翻案,消除“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就来一个“文化大革命”运动,以打倒一切来掩盖一切。结果,为了维护他自己的绝对正确,不惜毁了共产党。他认为,一生只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夺取政权,另一件事就是搞了“文化大革命”。前一件事是领导革命,后一件事又将革命引向反革命。他的继承人邓小平,一九八九年出动军队镇压人民,最后完成了中国共产党从革命向反革命的转化。          第五,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名义下实行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取得政权以后,缺乏人道精神的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的局限性就暴露无遗了。无产阶级专政被以革命的名义歪曲为暴政。按马克思、恩格斯的意见,如何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恩格斯说,民主共和国就是无产阶级进行统治的现成的政治形式。如果没有这种现成的政治形式,无产阶级马上要建立,而且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可见事情是多么紧迫。所以恩格斯又说,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国甚至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特殊形式”。毛泽东的说法与此完全相反,他说:“资产阶级共和国的方案,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一齐破了产。”而且,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无产阶级专政是从阶级社会到无阶级社会的过渡,也可以叫做“消亡中的国家”。毛泽东却一再加强国家机器,不断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完全背道而驰。秦始皇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创始人。毛泽东所建立的无产阶级专政,将地方的权力集中于中央,中央的权力集中于共产党,共产党的权力集中于他本人。“文化大革命”一来,无产阶级专政和共产党都不要了,只要全国人民“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步骤”。所以毛泽东最后回归到古代秦始皇式的中央集权。               (问:毛泽东不仅利用群众运动来整人,而且也利用群众运动来反对他自己建立的体制,还要七八年来一次。这是为什么?利用群众运动反对体制,出现天下大乱。毛泽东认为只有天下大乱才能达到天下大治。怎样看待一九四九年以后产生的这种治乱循环?)               毛泽东对于一九四九年以后形成的体制是不满意的,他还嫌这个体制不大得心应手。他常常痛斥一些干部是“死官僚”、“国民党作风”。但他把自己排除在外,一切问题都是下面造成的。他不知道,官僚主义体制的根子恰恰就在他自己身上。因为他成了至高无上的权威,人们的眼睛都要向上看,揣摩上意,结果是对上负责,对下不负责。解决问题的正确做法是:取消至高无上的权威,实行民主。首先是以权力制约权力;根本上是让人民来制约权力。由人民进行选举,凭选票上台,人们的眼睛就只能向下看,不会向上看了。毛泽东的做法却是:在维护自己的至高无上的权威的前提下,来改变官僚主义体制。他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矛盾,愈陷愈深。他滥用自己的威望,号召群众,发动群众,冲击权力机构。一九五二年的“三反”(反对贪污、浪费、官僚主义)运动是初次尝试。一九五七年,又发动群众帮助党整风,反对主观主义、命令主义、官僚主义。在“大鸣大放”中,有人认为,对“小和尚”提意见不过瘾,还要对“大和尚”提点意见(储安平)。这就触犯了毛泽东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动摇了他所设置的前提。于是,官僚主义不反了,转为反右派。毛泽东说:这是“阳谋”。此乃掩饰之词,好像他自有神机妙算。从此吸取了教训,“文化大革命”首先订下天条,谁反对“大和尚”就是现行反革命,对“小和尚”砸烂狗头都没有关系。利用群众运动冲击权力机构,出现了无政府主义;他又重振权力机构,压制群众运动。这就是毛泽东所说的由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结果,新生的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官僚主义一点也没有减少,反而更加严重。毛泽东交替使用两手:或者利用群众运动冲击权力机构,或者利用权力机构压制群众运动;七八年来一次反复。目的是使自己成为高踞于两者之上的绝对权威。          毛泽东之后,中国共产党的几代领导人还是同样的思路。虽然他们已经没有毛泽东那样的领袖魅力,总是一再强调加强中央的权威,来消除官僚主义体制所产生的贪污腐败,就是不实行民主。结果是:贪污腐败越来越严重,中央的权威越来越式微。          暴力革命夺取政权之后,必然是暴力统治运用政权。孙中山所说的“还政于民”,他本人和他的后继者都做不到,毛泽东和共产党当然也做不到。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运动中,时任国家副主席的王震说:“我们这个政权是死了两千万人才得来的,你们要?拿脑袋来换!”他说得很明白,暴力夺权和暴力掌权具有相关性。暴力革命需要权威,暴力革命的权威首先是军事强人,夺取政权以后同时又成为政治强人。毛泽东和共产党建立了历史上空前强大的暴力体系,这种暴力体系的强大,不仅仅是指武器,而是以暴力为基础的统治机器。辛亥革命以后,一次又一次的暴力革命,也是一次又一次地加强暴力体系。毛泽东和共产党所建立的空前强大的暴力体系,并不仅仅决定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也是中国近百年的历史运动造成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还可以有别样的选择。我们的邻居日本通过明治维新,选择改良的道路,重在改变制度。中国在辛亥革命以后就没有别的选择了,暴力革命的道路,重在夺取权力,至于制度,虽然名目上花样翻新,总是换汤不换药。为什么“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必须反思中国近代化、现代化的道路。          毛泽东之所以能够扮演秦始皇,还因为两千多年来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历史传统没有死亡。五四运动是以激烈的反传统的姿态出现的,中国共产党是五四运动反传统的产物,但终究又落入传统的窠臼。因为简单地否定传统并不能改变传统。改变传统的根本问题是转换制度,建立新制度代替旧制度。而转换制度又必须相应地改造文化背景和民族心理。人们往往谴责“文化大革命”毁灭了传统文化,殊不知毁灭传统文化的手段也是来自传统文化。什么抄家、酷刑、烧书、灭佛、毁洋教,哪一样不是古已有之?至于“万寿无疆”、“三忠于、四无限”等等更是中国才有的劣质文化。中国的大地具有滋生专制腐败的土壤。当年国民党统治大陆,共产党局处一隅。共产党是生气勃勃的,国民党则专制腐败。国民党败退台湾,绝处逢生,逐渐转变为民主政党。现在轮到统治大陆的共产党专制腐败了。中国之所以出现毛泽东现象、共产党现象、“文化大革命”现象,值得进行全民的反思。中国人应当共同努力,彻底改造这一片滋生专制腐败的黄土地。          中国人要向德国人学习。德国人是善于反思的民族。德国为什么出纳粹?德国人进行了全民的反思。与纳粹无关的人,甚至当年反纳粹的人,都勇于向受害国和受害者进行道歉。既然把纳粹看作全民族的耻辱,因而纳粹也就成为全民族抵制和反对的对象。          (吴敏 荐稿)   本文责编: lizhenyu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栏目: 天益专题 > 毛泽东研究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43688.html 文章来源:作者授权爱思想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aisixiang.com)。         爱思想(www.aisixiang.com)网站为公益纯学术网站,旨在推动学术繁荣、塑造社会精神。 非经特别声明,本网不拥有文章版权。 凡本网首发及经作者授权但非首发的所有作品,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网络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并保持完整,纸媒转载请经本网或作者本人书面授权。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爱思想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分享信息、助推思想传播,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若作者或版权人不愿被使用,请来函指出,本网即予改正。 相同作者阅读 郭罗基:为什么中国会出个毛泽东? 北京大学的传统需要更新 相同主题阅读 郭罗基:为什么中国会出个毛泽东? 储成仿:毛泽东对资本主义的认识偏差与“文化大革命”的发动 李大伦:毛泽东为何多次“感谢日本侵略”? 颜昌海:林彪“死党”吴法宪视野中的毛泽东 刘明刚:毛泽东为何对张闻天怀有很深的成见 李劼:孔、孟政治理念与毛、邓时代的对称性 杨晓刚:不懂毛泽东,没资格谈宪政 姚監復:毛澤東晚年的孤獨凄凉 韩毓海:毛泽东的“强国梦”为什么会实现 李端祥:关于毛泽东城市人民公社思想的历史考察及思考 黄文治:富有历史穿透力 何新:重论毛泽东 杨天石:1945年斯大林电令毛泽东不许内战令毛大发雷霆 刘利华:搞笑的《公诉书》 方绍伟:为茅于轼辩护——“乌有公诉书”批判 丁晓宇:茅于轼辛子陵是否谤毛是否获罪将是法治社会之试金石 刘利华:我的“毛泽东观”和“马克思主义观” 王键:重审毛泽东的“反对自由主义” 王也扬:毛泽东的阶级斗争观点研究 倪德刚:我们这个大政党是摧不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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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耀杰 | 孙中山的双重国籍与两套话语

作者: 张耀杰  |  评论(2)  | 标签: 孙中山 , 双重国籍 , 两套话语 张耀杰,文载《经济观察报》,2011年6月27日 任何个人都拥有自己的一份历史局限性,直接参与缔造中华民国的革命先驱孙中山,也概莫能外。孙中山美籍身份的正式公开,为世人全面认识这位革命先驱的历史功绩与历史局限,从而彻底根除国民党政府长期以来追加在孙中山身上的非理性的个人崇拜与个人迷信,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历史契机。 一、孙中山的双重国籍 美国在台协会(AIT)日前宣布,将在7曰4日美国独立日与台湾方面的国父纪念馆联合举办“孙中山与美国特展”,届时将首次向外界公布来自美国国家档案局的一份历史文件,证明孙中山确实拥有美国籍。据该协会发言人裴士莲介绍,这是颁布于1904年的一份真实的历史文件,其中显示孙中山4岁时举家迁至中国,10年后再返回出生地夏威夷,就读于欧胡学院——现称普纳荷中学,美国现任总统奥巴马,也曾经就读过这所学校——但是,“不太清楚”孙中山是否真正出生于夏威夷。当年的孙中山因为号召海外华人推翻满清政权,进入美国旧金山海关时遭到拦阻。美国政府为此向各港口发布公文,强调孙中山出生于檀香山(今夏威夷),是美国公民,只是暂住中国,可任意进出美国。(中新网6月7日电) 针对裴士莲的相关言论,台湾方面的国民党党史馆主任邵铭煌介绍说,这份因“权宜之计”而假造出来的出生证明指出,孙中山是1870年11月24日出生于夏威夷的茂宜岛。“11月24日”是兴中会成立日,以此与革命作连结。这个出生证明,是孙中山为了革命而采取的“非常手段”,无法改变孙中山1886年11月12日出生于广东省中山县翠亨村的事实。 把来自两个方面的意见综合归纳起来,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革命先驱孙中山的美国国籍,是通过假造出生证明而非法取得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在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各地,广泛从事推翻满清政权的革命活动。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邵铭煌所说的“权宜之计”和“非常手段”,是基于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传统惯性,对于被奉为“国父”的孙中山个人迷信式的片面维护。而在事实上,常态社会里面诸如此类的“权宜之计”和“非常手段”,偏偏是孙中山作为职业革命家的一种缺少节制的常态表现。据美国学者史扶邻在《孙中山与中国革命的起源》一书中考证,早在1895年兴中会广州起义失败之后,孙中山与郑士良、陈少白经香港逃亡日本期间,就已经向美国驻横滨领事表示自己出生于夏威夷,从而诈取了途经夏威夷前往美国的护照签证。用他的话说,“一个像孙中山那样强硬的谋反者,为了通过移民当局这道关而撒谎,会因此感到内疚,这是难以置信的。1895年他在横滨已经搞过这种欺骗。但据革命党人的资料说,最初必须使他确信‘古人成大事者多能通权达变’,在中国,自古以来是高尚的。” 史扶邻所谓“自古以来是高尚的”,显然是出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严重误读。在儒学宗师孔子的《论语•为政》中,已经从必不可少、相辅相成的三个方面,讨论过治国行政的大道理。其一是“足食”;其二是“足兵”;其三是“足信”。关于保持足够的公信力,以便赢得国内外人士的充分信任,孔子另有“民无信不立”、“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的经典表述。中国历史上最早对兵不厌诈的诡道谋略给予正面肯定的,是法家经典之一的《韩非子•难一》,其中的原话是“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孙子兵法》以“计篇”命名的第一篇,进一步概括总结了这种兵不厌诈的诡道谋略:“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这段话中之所以用“诡道”二字形容兵法之道,是因为兵不厌诈的战略战术,只能是战争状态下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和“非常手段”。这种极端变态的诡道谋略能够发挥作用的前提条件,恰恰是常态社会中长期积累的公共信用,以及与其相配套的天时、地利、人和:“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 关于这种兵不厌诈的诡道谋略极端变态的局限性,偏重于实际操作的另一位革命党领袖人物黄兴,就保持着相对准确的理性认识。1910年3月,孙中山通过同乡前辈容闳与美国的民间军事爱好者荷马李(Homer Lea)、退休银行家布思(Charles B.Boothe)初步达成合作意向,然后专程从旧金山前往洛杉矶长滩与荷马李、布思正式会谈,决定由三个人共同组织一个“辛迪加”——法语syndicat的音译,也就是具有垄断性、排他性的政治经济实体——以便从事改朝换代的反清起义。出任“辛迪加”总经理的孙中山,一方面委任荷马李统领由天地会会员组成的约一千万人的五支革命军,以及由三万多学生和知识分子组成的革命党即中国同盟会的司令官;一方面委任布思为同盟会以及将要成立的中国临时政府“驻国外的唯一财务代表”。孙中山授予布思处理贷款、收款和购买所有陆海军装备的全权,“以负责掌握铁路建设的借款,割让满洲矿藏租借地给美国支持者,在临时政府建立以后,将借款转用于中国的经济建设”。布思同意“在十七个月之内筹足三百五十万元,分为四期摊付给孙博士”。 同年3月14日,孙中山以同盟会本部名义发给布思一份委任状。由于荷马李、布思对于孙中山代表同盟会的合法性表示怀疑,孙中山只好给设在香港的同盟会南方支部写信,敦促黄兴、胡汉民、胡毅生等人假借同盟会本部的名义另行办理委任状,以及同盟会拥有约一千万人革命军和三万多名精英党员的虚假证明。黄兴从新加坡赶回香港,迟至5月13日才用挂号信寄出委任状和证明材料,并且在回信中特别强调了这种虚假证明的负面危害: “该军人及资家如不能运动,此刻想先生处已得实答,此委任状亦不必给之。以其中人名与省份不同者多,倘后日发见,必传为笑柄也。至要,至要!” 配合孙中山捏造虚假证明的黄兴,之所以特别强调“倘后日发见,必传为笑柄”的负面危害,是因为他真正把中国传统兵法所提倡的兵不厌诈的诡道谋略,当作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和“非常手段”;而不是像人称“大炮”并且长期从事秘密地下活动的孙中山那样,一直把兵不厌诈的诡道谋略,当成自己从事革命活动的常态惯例。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再一次流亡海外的黄兴与孙中山分道扬镳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重新组织人身依附加个人崇拜的中华革命党的孙中山,对于兵不厌诈的诡道谋略的习惯性滥用。 二、孙中山的两套话语 中国传统兵法中兵不厌诈的诡道谋略,主要是用来出奇制胜地诱骗敌对一方的;像曹操那样利用望梅止渴之类的诈骗权术对付自己的战友部属,属于大奸大恶、极端变态的特殊个案。但是,到了人称“大炮”并且长期从事秘密地下活动的革命先驱孙中山身上,兵不厌诈的诡道谋略却演变成为在不同的话语对象面前表现出完全相反的两套话语的常态惯例。关于这一点,史扶邻在《孙中山与中国革命的起源》一书中依据大量事实给出了这样一段经典描述:“当求助于会党时,孙中山曾试图利用他们对‘异族’统治者的传统反感,但当他和他所关切的外国人谈话时,他就责备清统治者阻碍与西方建立友好的关系了。……孙中山,这个被学生民族主义者视为帝国主义者的伙伴、传教士和买办的徒弟,最后竟成为他们的领袖,这是中国革命令人惊奇的转折之一。它表明民族主义者迫切要求一种简化了的救国之术。它也表明孙中山有着迅速取得成就的能力。” 相比之下,革命先驱孙中山一生之中最为严重的历史局限性,就在于他为了谋取临时大总统的公共权位,而在辛亥革命期间沿袭自己长期从事秘密地下活动所养成的兵不厌诈的革命惯例,蓄意隐瞒了自己“只是暂住中国,可任意进出美国”的美国公民身份,进而构成对于中国民众的严重欺骗、对于美国法律的严重违背。像这样的诡道谋略,无论是依据“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的传统文化价值观;还是依据以人为本的个体权利意思自治、甲乙双方契约平等、公共事务民主参与、国家制度宪政共和、国际交往大同博爱的现代文明价值观;都不具备充分的合法性与合理性。一直奉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实用主义外交政策的美国政府,为了保持超然中立以谋求本国利益最大化的第三方立场,不在当时就孙中山的美国公民身份正大光明地依法表态,反而推迟到100年之后才予以公布;同样是一种把本国利益凌驾于相关法律之上的既不正当也不诚实的非法操作。 “二次革命”失败后,随着黄兴一派人的纷纷离开,流亡日本的孙中山、陈其美等人在兵不厌诈的诡道谋略方面,表现得更加没有节制,以至于把本该用在敌对一方的诡道谋略,极其频繁地使用在革命党内部的战友与部属身上。 1915年1月18日,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向袁世凯当面递交企图把中国的领土、政治、军事、财政都置于日方控制之下的二十一条无理要求。在国家存亡的危急时刻,直接参与缔造中华民国的前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前沪军都督陈其美,却以中华革命党领袖的非法身份,于2月5日与满铁株式会社的两个重要人物犬冢信太郎、山田纯三郎秘密签订比“二十一条”更加丧权辱国的《中日盟约》。作为回报,犬冢信太郎先是拿出几万元现金由山田纯三郎转交给回国组织革命活动的陈其美、刘大同、蒋介石等人,随后又经山田纯三郎之手交给孙中山三十万元。 消息传出后,首先在革命党内部引起强烈反对。孙中山面对来自党内党外的舆论压力,于3月10日以党务部名义发布《中华革命党第八号通告》,专门指责“夫己氏”袁世凯卖国称帝。与此同时,他在写给美国华侨的书信中,也高调表白了自己的爱国立场:“余固深信驱除袁世凯为今时所当行之事,若谓借助于日本一说,虽至愚之人,亦足以知日本万不可靠,稍有识者亦当知造谣者立说之谬妄矣。” 但是,四天之后的3月14日,孙中山在写给日本外务省政务局长、“二十一条”起草者小池张造的秘密书信中,却明确“与敝人倡导之主张一致,不胜欣喜”。到了第二天,孙中山在发给党内部属周应时的回电中,再一次采用言不由衷的诡道话语,完全否定了他自己正在秘密从事的中日交涉:“中日交涉,想必无事,但无论如何,吾党方针不变。” 关于孙中山自相矛盾、反复无常的两种态度和两套话语,杨天宏在《政党建置与民国政制走向》一书中评论说:“从1913年到1920年,孙中山及其党人的政治思想及行为一直处于这样一种变动游移、模糊混沌甚至自相矛盾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不仅社会各阶层人士难以对其政治诉求作出准确的判断取舍,就是其追随者也往往感到无所适从。” 三、孙中山的目的与手段 1925年3月12日上午9时30分,革命先驱孙中山在北京东城铁狮子胡同5号行辕去世,终年59岁。3月13日,北京《晨报》刊登立宪派领袖人物梁启超的答记者问《孙文之价值》,其中谈到孙中山一生一直是“为目的而不择手段”,所以“无从判断他的真价值”。 同年6月,孙中山的遗孀宋庆龄在《为“五卅”惨案对上海〈民国日报〉记者的谈话》中,对于孙中山的“为目的而不择手段”进行了正面阐述:“吾国武力、外交,皆不可恃,所可恃者,惟公道与民意耳。故今日最当恐惧预防者,为国人之自相分裂与中道气馁,尤忌违反公理之调和。孙先生生平但知目的,不问手段;但知是非,不顾利害,尤反对调和。盖是非之间,万无调和中立之余地也。吾人今日万不可只顾目前之小利小害,而失远大之目的与彻底之主张。” 1926年3月10日,鲁迅应国民党北京党部机关报《国民新报》的约稿,在《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中为孙中山辩护说:“中山先生的一生历史具在,站出世间来就是革命,失败了还是革命;中华民国成立之后,也没有满足过,没有安逸过,仍然继续着进向近于完全的革命的工作。直到临终之际,他说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他是一个全体,永远的革命者。无论所做的那一件,全都是革命。无论后人如何吹求他,冷落他,他终于全都是革命。” 当年的鲁迅与孙中山一样,是主张“但知目的,不问手段”的一名革命战士。他在1925年5月3日写给许广平的情书中表白说:“倘人权尚无确实保障的时候,两面的众寡强弱,又极悬殊,则又作别论才是。……叫喊几声的人独要硬负片面的责任,如孩子脱衣以入虎穴,岂非大愚么?……我以为只要目的是正的——这所谓正不正,又只专凭自己判断——即可用无论什么手段,而况假名真名之小事也哉,……” 但是,随着辛亥革命的初步胜利和中华民国的初步建立,由同盟会确立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革命目的已经初步实现。在这种情况,作为中华民国第一届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偏偏把自己直接参与缔造的中华民国当作革命对象,并且留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政治遗言,就已经本末倒置、自相矛盾地走上了以手段为目的、为革命而革命的政治歧路。像宋庆龄、鲁迅所说的“专凭自己判断”的“但知目的,不问手段”的革命精神,所导致的必然是无法可依、无章可循的无秩序甚至于无政府的前文明社会;而不是真正能够保障个体人权的以人为本、自由平等、民主宪政、大同博爱的现代文明的正常社会。 换言之,100年前由革命派的孙中山、黄兴、孙武等人,官僚派的袁世凯、黎元洪唐绍仪等人,立宪派的张謇、赵凤昌、梁启超等人,通过辛亥革命所共同缔造的中华民国,与前清王朝一样还不足以成为不再需要彻底颠覆既有的国家政权及其制度框架的现代文明社会。在真正意义上的以人为本的现代文明社会里,无论多么高尚神圣的“目的”与“手段”,都必须经受包括个体权利意思自治、甲乙双方契约平等、公共事务民主参与、国家制度宪政共和、国际交往大同博爱在内的多层次、全方位的制度框架和法律程序的刚性审查和量化分解。至于如何选择和确立通往这种现代文明社会的路径模式,迄今为止依然是中国社会悬而未决的一项重大课题。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2011年3月14日上午,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会见采访十一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的中外记者时表示说,我们选择了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发展道路。我们的改革和建设还在探索当中,我们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发展是一种模式。 一五一十部落原文链接 | 查看所有 2 个评论 张耀杰的最新更新: 从复议到判决,公正被谁吃掉 / 2011-08-25 22:57 / 评论数( 1 ) 化解权力市场经济的路径选择 / 2011-08-24 21:31 / 评论数( 0 ) 贾焱:我的老师梁晓声 / 2011-08-24 21:29 / 评论数( 0 ) 李劼:孔丘的等级观念和仁义政治 / 2011-07-30 00:56 / 评论数( 1 ) 应星与于建嵘的抗争政治 / 2011-07-27 23:34 / 评论数(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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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耀杰 | 满清王朝的“抽心一烂”

作者: 张耀杰  |  评论(4)  | 标签: 满清王朝 , “抽心一烂” 张耀杰,文载《南方都市报》2011年6月12日 《走向革命:细说晚清七十年》,是文史专家雷颐集大成的一部文史精选,其中基于他几十年学习、研究历史所养成的“历史性思维”,冷静客观地分析了辛亥革命之所以突然爆发的复杂“原因”,从而得出环环相扣的学术论断:纵观晚清历史,每当还有一线希望、还能控制一定局面的时候,清廷总是拒不变化;只到时机已逝、丧失操控能力的时候,它才匆匆忙忙地被动“变革”。改革愈迟,所付出的“利息”也将愈大。然而清廷对此似乎毫无认识,它总是在下一个阶段才做原本是上一个阶段应做的事情,而且拒不“付息”,不愿再多做一点让步和妥协,完全丧失了变革的主动权,完全是被“形势”推着走,改革的空间终于丧失殆尽。 据该书介绍,满清王朝回光返照式的“同治中兴”,直接归功于曾国藩等人拼死镇压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运动,进而初步开启向西方学习的洋务运动。然而,正当曾国藩竭诚报国并且功成名就的时候,他的亲随幕僚赵烈文却预言了满清王朝的历史宿命:“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赵烈文的眼光所及,仅仅限于中国传统社会及其正统儒教汤武革命、改朝换代式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周期循环;却严重缺乏既全球化又现代化的开放思维。他说出这番话的时间是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即公元1867年7月21日。一年之后,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任直隶总督,平生第一次觐见慈禧太后、慈安太后、同治皇帝。直到此时他才初步意识到,满清王朝其实早已经“抽心一烂”。只是这种“抽心一烂”并不是赵烈文所说的“主威”弱化的“根本颠仆”;反而是超稳定的传统农耕文明尤其是正统儒教天人合一、政教合一、家国合一、忠孝合一的惯性思维,以及与其相配套的“主威素重,风气未开”的极权专制,通过“逆淘汰”的统治权术和用人制度,直接扼杀了整个社会的创造活力,以至于整个朝廷连一名足以力挽狂澜的皇室成员和忠良大臣,都找不到了。 尽管如此,曾国藩、赵烈文以及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慈禧太后等人,依然不得不把维护专制统治的全部希望,一厢情愿地寄托在闭关自守、盲目排外的“主威素重,风气未开”方面。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马克思早在1858年10月8日就在写给恩格斯的书信中,以既全球化又现代化的开放眼光,把中国的满清政府和日本的将军幕府在西方炮舰打击下被迫开放通商口岸,形容为“门户开放”。 马克思的改革开放预言很快在中国的近邻日本得到落实。1868年4月6日,日本明治天皇亲率文武百官在京都御所紫宸殿,向天地神明郑重宣誓:“我国即将进行前所未有之变革,故朕躬身先众而行,向天地神明宣誓,定斯国是,立万民保全之道。盼众卿亦念兹在兹,同心戮力。”日本历史上被称之为明治维新的改革开放由此正式启动。一直以天朝上国老大自居的中国统治者,即使因为两次鸦片战争而付出割地赔款的沉痛代价,也依然不愿意主动放弃“主威素重,风气未开”的极权专制。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在1894年7月25日爆发的甲午战争中,中国军队很快被后来居上的日本军队打得一败涂地。 1894年9月下旬,恩格斯在致劳拉•拉法格的书信中认为,刚刚发生的中国与蕞尔小国日本之间的甲午战争,将成为中国近现代化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中国社会“被迫欧化”的改革开放,是“整个经济基础全盘的但却是逐渐的革命化”,是全球化的人类共同体中值得肯定的一种文明进步。但是,正如马克思1858年既全球化又现代化的改革开放预言,在中国社会基本落空一样;恩格斯所说的“被迫欧化”,在中国社会依然没有能够顺利展开。沿着只改器物不改精神的洋务改良运动走下去,1911年规模不大的一场武昌首义,便引发了全国范围内“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的辛亥革命,距离赵烈文预言的50年还提前了6年时间。随之而来的,是长达数十年“方州无主,人自为政”的军阀混战。 用全球化的“历史性思维”返观历史,1911年的辛亥革命无论有多少来自海外的文明要素,本质上依然是一场中国传统的官逼民反加改朝换代的汤武革命。中国社会与世界文明全面接轨、不断深化的改革开放,其实是1980年代之后的事情。只有明白这些环环相扣的历史事实,今天的国人才会更加珍惜改革开放所取得的阶段性成果。 (雷颐著《走向革命:细说晚清七十年》,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3月。) 一五一十部落原文链接 | 查看所有 4 个评论 张耀杰的最新更新: 从复议到判决,公正被谁吃掉 / 2011-08-25 22:57 / 评论数( 1 ) 化解权力市场经济的路径选择 / 2011-08-24 21:31 / 评论数( 0 ) 贾焱:我的老师梁晓声 / 2011-08-24 21:29 / 评论数( 0 ) 李劼:孔丘的等级观念和仁义政治 / 2011-07-30 00:56 / 评论数( 1 ) 应星与于建嵘的抗争政治 / 2011-07-27 23:34 / 评论数(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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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耀杰 | 感谢秋风的公开回应

作者: 张耀杰  |  评论(2)  | 标签: 感谢秋风的公开回应 秋风比我年长一些。几年前我补习经济学方面的功课时,集中学习过他所翻译的《哈耶克与古典自由主义》等西方古典自由主义理论与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书籍。去年我还和他以及张泓、苏小和等人,在搜狐创办了每月一次的读书会。但是,实话实说,秋风对于中国传统历史及传统文化,显然缺乏最低限度的系统学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最近几年来却偏偏撇开自己所熟悉的研究领域,高调谈论起没有悟性的人一辈子也搞不明白的传统文化,而且竟然创造发明了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明白的儒家宪政主义。 昨天收到《经济观察报》转来的秋风文章《反传统情绪与双重的无知》,我给出的回复是:“谢谢您转发来秋风的文章。刚才我大致看了一下。只是他的文章没有公开发表以前,我是没有必要予以正式回应的。考虑到贵报的版面资源十分珍贵,所以上一篇文章我并没有充分展开。昨天我已经另有一篇《再评秋风的君臣契约与独尊梦想》,在我自己的网络博客公开发表。对于秋风的逻辑混乱,有进一步的论证。如果方便,请代为转发给您的同事和秋风本人吧。再次表示感谢。张耀杰,20/7。” 今天看到秋风在新浪微博写给我的回复——//@秋风论道:耀杰兄这样的诛心之论,也是新文化运动的宝贵遗产?但您说的对,我无意于作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儒家君子决非脑子本不够数却做唯我独醒状的知识分子。我不会把政府、社会、自己之外的人看成肮脏的。只要能够推动这个国家的治理秩序好一点点,我愿意与魔鬼做交易。您尽可以鄙视我,做您的知识分子。(7月20日 21:55)——我才终于明白,我自己对于秋风很不厚道的诛心之论,其实恰恰是中国古人所说的知人论世。秋风确实是想充当中国当代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去与他心目之中想当然的所谓“魔鬼”,去做政权共谋的大“交易”。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再重复强调一遍:在执政党已经正式提出以人为本、和谐包容的执政理念,以及“权为民所赋、权为民所用”的权力观念的情况下;秋风偏偏逆潮流而动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所谓儒学宪政主义,像此前的蒋庆、康晓光一样,已经拙劣到连扯谎都扯不圆满的程度。他们的居心,虽然有可能是屈原式的忠诚爱国;但是,他们的拙劣文本除了骗骗知识浅薄、价值混乱的年轻编辑以换取稿费之外,从执政党那里能够得到的官方报酬大概只有焦大式的满嘴马粪。 以下是我在个人微博上写给秋风的两条公开答复。请更多网友批评指正。 #敬答秋风01#今天看到秋风的微博回复。作为朋友,本人对于他的好人脾气一直是敬佩的。本人一直要做的是意思自治、自我承担的个人,而不是什么知识分子。秋风所谓的诛心之论,其实就是孔子以“心达而险”之类罪名杀少正卯的“君子之诛”,与新文化是无关的。本人在正式发表的文章里面,也是一直避免采用的。 #敬答秋风02#秋风说“只要能够推动这个国家的治理秩序好一点点,我愿意与魔鬼做交易”。请问,按照“权为民所赋”的文明理念,你自己在不违背法律规定的前提下,尽可以与所谓的“魔鬼”做交易。但是,你有什么权力替国家去做交易呢?难道你还要像康有为、孙中山、陈独秀那样,私自抵押国家主权去换取外援以挑起内战吗? 草于2011年7月21日星期四。 一五一十部落原文链接 | 查看所有 2 个评论 张耀杰的最新更新: 从复议到判决,公正被谁吃掉 / 2011-08-25 22:57 / 评论数( 1 ) 化解权力市场经济的路径选择 / 2011-08-24 21:31 / 评论数( 0 ) 贾焱:我的老师梁晓声 / 2011-08-24 21:29 / 评论数( 0 ) 李劼:孔丘的等级观念和仁义政治 / 2011-07-30 00:56 / 评论数( 1 ) 应星与于建嵘的抗争政治 / 2011-07-27 23:34 / 评论数(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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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耀杰 | 张耀杰评秋风眼中的本土儒学与西方宪政

作者: 张耀杰  |  评论(0)  | 标签: 张耀杰 , 秋风 , 本土儒学 , 西方宪政 此为删节稿。文载经济观察报,2011年7月18日 所谓宪政,顾名思义就是宪法之政。没有“权为民所赋”的既要限制公共权力又要保障个人私权的成文宪法,“宪政”二字从根本上是无从谈起的。然而,最近几年来,回到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有限资源里面,去寻找救国救民、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再一次成为学术文化界的一种时髦风尚。在这方面,表现得最为出奇制胜的,是以儒家宪政主义者自居的秋风。 一、董仲舒的承上启下 2011年3月10日,《南方周末》刊登易中天的《这样的“孔子”不离奇吗——与秋风先生商榷》。以此为开端,该报随后又轮番刊登三篇长文——秋风的《走出概念牢笼,温情对待传统——与易中天先生商榷》(4月6日)、袁伟时的《儒家是宪政主义吗?——简评秋风的孔子论》(6月23日)、秋风的《儒家一直都想限制绝对权力——敬答袁伟时老师》(6月30日)——针对广大读者的常态智商和常识底线发起公开挑战,以至于该报资深记者黄秀丽在腾讯微博中写道: “读了秋风老师在本报发表的《儒家一直都想限制绝对权力》,十分困惑。里面提到孔子的学说有公民社会、宪政主义的因素,自己感觉类似从儒家的九牛中找到一毛与宪政‘影似’。如果秋风老师说的这种宪政性质的共治体制存在,那么提供的制度性资源在哪里?儒生能用哪些资源来限制绝对权力?” 按照秋风自己的说法,“经由对中国古典经、史之研究,我对中国历史初步形成了一个新的认知框架:孔子以来,具有道德理想主义精神的儒家士大夫群体是抗衡专制的宪政主义力量。透过董仲舒的天道宪政主义规划,儒家构建了士大夫与皇权共治的体制,它在一定程度上带有宪政主义性质,并一直持续到清末。”那么,笔者倒是要问上一句:“董仲舒的天道宪政主义规划”,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秋风的答案是:“董仲舒非常简练地描述了汉儒所向往的治理结构:‘以人随君,以君随天’,‘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万民确实应当服从君王,这是维持秩序之所必需。但是,君王决不是最高的,君王之上有天。秦始皇相信自己就是天。儒者则宣告,皇帝不是天,不过是‘天之子’,他必须服从天。更为重要的是,天意只有儒者能够理解,也只有儒者有能力提出政策方案,对上天的意见做出正确的回应。由此,儒者就打通了进入治理架构的通道,从而对秦制发动了一次根本性改造。皇权退让,儒家士大夫进入治理架构内,汉承袭自秦的治理架构发生了相当重大的变化,而转换成为皇权与士大夫‘共治’体制。大体上,从董仲舒-汉武帝时代到晚清,正常状态下的治理架构均为‘共治体制’,尽管士大夫分享权威的程度不等,其间也发生过重大的波折、变化。” 然而,鲁迅早在《迎神和咬人》一文,就已经揭穿了秋风所谓‘正常状态下的治理架构’中极不正常的另一面:“报载余姚的某乡,农民们因为旱荒,迎神求雨,看客有带帽的,便用刀棒乱打他一通。这是迷信,但是有根据的。汉先儒董仲舒先生就有祈雨法,什么用寡妇,关城门,乌烟瘴气,其古怪与道士无异,而未尝为今儒所订正。” 摆放在中国历史文化长河里面进行定位研究,承上启下的董仲舒其实并不是一位纯粹的儒家,更不是所谓的天道宪政主义者;反而是一位综合利用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阴阳家、杂家、名家、纵横家、兵家、小说家等诸子百家共同创造的文化财富,却偏偏走向与汉武帝狼狈为奸地统一垄断国家话语权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共治合谋体制的天道专制主义者。他的《春秋繁露》一书对于传统文化的第一贡献,就在于把老子《道德经》所宣扬的形而上的天道天意,管仲、邹衍所宣扬的阴阳五行的天人合一;与孔孟儒学所强调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身份等级直接挂钩。用他的原话来说,就是“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 与此相配套,董仲舒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第二贡献,是用普遍人性中等同于绝对天理的仁、义、礼、智、信的五常之道,进一步调整充实了把君臣、父子、夫妻之间天尊地卑、阳尊阴卑、官尊民卑、上尊下卑、男尊女卑的身份等级和社会秩序宗教神圣化的阴阳气场。只是这种宗教神圣化的阴阳气场,并没有因为“儒家士大夫进入治理架构内”而导致“皇权退让”,反而通过阳刚的皇权与阴柔的儒教狼狈为奸、相辅相成的阴阳配对,极大地强化了专制皇帝汉武帝的绝对统治权。借用袁伟时的话说,“独尊儒术的汉武帝也是不留情面的主儿,一句话就把董仲舒送进大牢,差点掉了脑袋!呵呵,宪政主义的影子在哪里呢?这样的‘共治’值几分钱?” 把三纲五常更加明确也更加极端地纳入“存天理,灭人欲”的天道专制主义的阴阳气场的,是致力于儒、释、道三教合流的宋代儒学——又称理学和道学——的代表人物程颢、程颐,尤其是他们的嫡传弟子朱熹。明朝后期,专门致力于愚民自愚、神道设教的儒学官绅,为了给“至圣先师”孔子连同他们自己,争取君王之师的“素王”地位,开始从官府到民间广泛提倡崇拜祭祀“天地君亲师”的礼教仪式。满清王朝的雍正皇帝顺水推舟,以帝王和国家的名义,正式确定了“天地君亲师”的天道专制主义的身份等级和社会秩序。 1949年以后,中国传统的“天地君亲师”的天道专制主义的身份等级和社会秩序,以及与其相配套的天尊地卑、阳尊阴卑、官尊民卑、上尊下卑、男尊女卑的既二元对立又一元绝对、既天人合一又政教合一的宗教神圣化的阴阳气场及价值体系;并没有因为新一轮改朝换代的暴力革命而化解根除,反而与时俱进地转换成为一个阶级绝对镇压另一个阶级的“阶级斗争为纲”。与其相配套的以非农业户口与农业户口严格划线的户籍歧视制度,以及由此而来的城乡二元结构的计划身份与计划经济,迄今为止依然保持着既二元对立又一元绝对、既政教合一又官商一体的身份等级和制度歧视,从而为合谋共治的特殊利益集团丧心病狂地垄断掠夺公私财产,提供了根深蒂固的价值共同体和制度共同体。 二、以天为本与以人为本 与中国传统社会以天道天意天命天理,以及等同于天道天意天命天理的天地君亲师的身份等级和社会秩序为本体本位不同;西方社会几千年来逐渐形成的,是另一种已经被全球化的人类共同体所普遍认同的以人为本、自我健全的价值体系和制度框架。这种价值体系和制度框架,至少包括逻辑清晰、层次分明的如下内涵: 其一,主体个人在其私人领域和私有财产方面,必须拥有意思自治、自由自主的主体权利。 其二,主体个人在甲乙双方之间,必须拥有以意思自治、自由自主为基本前提的契约平等、公平竞争的主体权利。 其三,主体个人在三人以上的公共生活领域,必须拥有以自由、平等——也就是意思自治、契约平等——为基本前提的自由表达、民主参与的主体权利。 其四,主体个人在国家政权及其制度建设方面,必须拥有以自由、平等、民主——也就是意思自治、契约平等、民主参与——为基本前提的“权为民所赋”的宪政共和、依法授权的主体权利。 其五,主体个人在国际交往与国际竞争过程中,必须拥有以自由、平等、民主、宪政——也就是意思自治、契约平等、民主参与、宪政共和——为基本前提的公私分明、求同存异、相互尊重、大同博爱的主体权利。 其六,主体个人在人与自然之间,必须拥有在人力所及的范围内充分享受健康美观、和谐共处的生态环境,以及由此而来的人天合一、情景交融的审美享受的主体权利。 基于这样一种以人为本、自我健全的多元化、多层次的价值体系和制度框架,不难认定秋风对于中国传统儒家的全面误读。 在谈到孔子主张的所谓“以封建制对抗君主专制”时,秋风通过移花接木的概念偷换表示说:“封建的礼确实具有不平等的一面。孔子透过引入仁的概念,让礼所保障的自由和尊严平等地覆盖所有人,起码具有这样的潜能。这样,经由孔子,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人人当平等地享有自由和尊严的现代观念。” 在这里,笔者想要追问的是:《诗经·小雅·北山》中的大夫针砭周幽王政治弊端的经典诗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不恰恰证明周王朝的封建制度,本身就是一种君主专制之下的诸侯分封制度吗?“确实具有不平等的一面”的礼,经过孔子的潜能开发,既然已经在“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人人当平等地享有自由和尊严的现代观念”;董仲舒与汉武帝狼狈为奸地统一垄断国家话语权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共治合谋体制,不恰恰是对于孔子及其“现代观念”的颠覆败坏吗?所谓“董仲舒的天道宪政主义规划”,又是从何谈起呢? 在谈到孔子开创所谓的“公民社会”时,秋风先是表示说:“孔子整理六经,用以教授子弟,这些子弟多为庶民。孔子与弟子组成的社团系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民间社团,是公民社会的滥觞。”但是,转眼之间,此前的“滥觞”就通过移花接木、偷换概念、自相矛盾、自欺欺人的文字游戏,转变成了这样一段话:“孔子组织的师徒共同体就是中国第一个现代社团。这是一个陌生人组成、存在于政府之外的社团。……孔子以后,儒生组成的公民社团就成为制度变迁的主要推动力量。” 接下来,秋风又在“共治体制:宪政性质,但有重大缺陷”的小标题下解释说,儒生群体之所以能够成为“制度变迁的主要推动力量”,并不是因为他们坚守了“一个陌生人组成、存在于政府之外”的所谓“公民社团”;反而是因为他们按照“董仲舒的天道宪政主义规划,……打通了进入治理架构的通道”。也就是用所谓“只有儒者能够理解”的“天意”作为筹码本钱,主动与汉武帝达成狼狈为奸、相辅相成的共治合谋体制;从而通过对于私人办学的所谓“公民社团”的出卖背叛,赢得了专门替皇权帝制的统治集团充当“独尊”帮凶的垄断地位。儒生群体为了实现“独尊儒术”的权力野心和专制目标,必然会像当年的孔子不惜杀害少正卯那样,极力煽动皇权统治者针对本国本土的草根民众,以及被“罢黜”的其他非儒家的知识群体,实施阴阳相济、政教合一的专制统治甚至于残酷镇压。 应该承认,在儒生群体身上确实存在着秋风所说“对皇权有所妥协,但也有所抗衡,限制了皇权的暴虐”的正面现象。但是,在这样的“基本框架确实是皇权制”的“共治体制”中,是根本不存在“一定程度的宪政性质”的。道理很简单,所谓宪政,顾名思义就是宪法之政。没有“权为民所赋”的既要限制公共权力又要保障个人私权的成文宪法,“宪政”二字从根本上是无从谈起的。依据超人力的无法验证、无法量化、无法操作的“只有儒者能够理解”的所谓“天意”;而不是依据以人为本、人为设计的“权为民所赋”的成文宪法,来表现“限制绝对权力的意向和精神”的儒生群体,归根到底是反人道、反文明、反法律、反宪政的。 三、异化学术的拉郎配 在袁伟时的《儒家是宪政主义吗?——简评秋风的孔子论》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与农耕自然经济相适应,直至大清帝国,政权一般仅设置到县一级;县以下是宗族统治,与政权直接连结,形成中国特色的宗法专制制度,从宫阙到基层社会,基本骨架是儒家的三纲体制。这是一元化的专制社会,没有什么二元结构。” 而在事实上,“基本骨架是儒家的三纲体制”的“中国特色的宗法专制制度”,既是“一元化的专制社会”,更是典型的“二元结构”。也就是前面谈到的以天道天意天命天理,以及等同于天道天意天命天理的天地君亲师的身份等级和社会秩序为本体本位的天尊地卑、阳尊阴卑、官尊民卑、上尊下卑、男尊女卑的既二元对立又一元绝对、既天人合一又政教合一的宗教神圣化的二元结构和阴阳气场。返观历史,中国社会儒、释、道三教合流的历史文化传统中,最为顽固致命的病灶症结就在于这种二元结构和阴阳气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周期性爆发。导致这种病灶症结的核心要素和根本原因,并不在于袁伟时与秋风所争论的所谓的“宪政主义”;而是在于主体个人以人为本、自我健全的意思自治和自由自主,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自由意志。关于这一点,恩格斯《反杜林论》中的经典叙述是这样的: “甘受奴役的现象发生于整个中世纪,在德国直到三十年战争后还可以看到。普鲁式在1806年战败之后,废除了依附关系,同时还取消了慈悲的领主们照顾贫、病和衰老的依附农的义务,当时农民曾向国王请愿,请求让他们继续处于受奴役的地位——否则在他们遭受不幸的时候谁来照顾他们呢?……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认定,平等是有例外的。对于缺乏自我规定的意志来说,平等是无效的。” 以独立学者身份长期从事西方古典自由主义理论与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翻译与研究的秋风,同时又是喜欢中国传统戏曲的一个人,他对于川剧的经典剧目《拉郎配》应该并不陌生。在该剧中,皇帝派遣钦差大臣到浙江钱塘挑选800名美女。书生李玉游学归家,途中先后被王员外、张卖打、钱塘县令拉去充当新郎,以至于闹到县衙对簿公堂。乱点鸳鸯谱的钦差大臣,当堂判定李玉娶民女张彩凤为妻,王员外和县令的女儿充抵800名之末数被送往京城。秋风穿越中西文化的阴阳时空,把来自西方现代社会的宪政制度与中国本土的传统儒学捆绑配对的相关文字,分明是一种现代魔幻版的异化学术的拉郎配。他之所以会有这样一种反常识、反理性的怪异表现,根本原因就在于“缺乏自我规定的意志”而甘心“依附”于中国社会依然强大的既二元对立又一元绝对、既政教合一又官商一体的二元结构和阴阳气场。 从作为辩论双方的袁伟时与秋风对于传统文化中的二元常识的共同误读,笔者不得不承认:由《新青年》时代的北京大学师生胡适、蔡元培、刘半农、钱玄同、鲁迅、顾颉刚、傅斯年等人,共同发起的那一场整理国故运动,在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正本清源、拨乱反正方面所取得的正面成果,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 一五一十部落原文链接 | 查看所有 0 个评论 张耀杰的最新更新: 从复议到判决,公正被谁吃掉 / 2011-08-25 22:57 / 评论数( 1 ) 化解权力市场经济的路径选择 / 2011-08-24 21:31 / 评论数( 0 ) 贾焱:我的老师梁晓声 / 2011-08-24 21:29 / 评论数( 0 ) 李劼:孔丘的等级观念和仁义政治 / 2011-07-30 00:56 / 评论数( 1 ) 应星与于建嵘的抗争政治 / 2011-07-27 23:34 / 评论数(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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