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雄

唯色 | 拉萨:由东向西的地方志(二)

拉萨:由东向西的地方志(二) 文/唯色 地理才是重要的。正如萨义德所说:“美洲是个应许之地,因此他们去那里、去殖民,因为它是一个新的伊甸园。……一个新的地理,也就是重新要回这块土地。”【1】——题记。 帕廓街 十多年前,一位都叫他“安追”的德国建筑师Andre,在平生第一次到拉萨的旅行中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于是反复再来。可是某年夏天,他亲眼目睹已有三百年历史的索康大宅土崩瓦解,惊觉在追求“现代化”的口号中,人口由一九四九年的三万飚升数十倍,而在“旧貌换新颜”的速度中,每年平均有35座老房子被拆除,持续下去,剩下的老房子将在几年内消失殆尽。 他于是与几位欧洲的建筑师成立了“研究和保护历史名城拉萨”的基金会,缩写是THF。迄今拉萨老城的许多藏人,有喇嘛也有普普通通的居民还常常怀念他们,说从没见过这么珍惜老房子的人,每次工作的时候比我们还认真、还心疼,让我们感到惭愧,可为什么就非得赶走他们不可呢?是的,2002年,谁也不知道的确切理由,国家专政机关把他们送上了与拉萨不辞而别的飞机。 我见过他们出版的一本小画册:《拉萨八廓街区历史古建筑物简介》,手绘的黑白地图,折叠的书页,宛如藏纸的原生态纸张。像一个小小的、隐形的博物馆,展示的是画在纸上的帕廓。在其精细而质朴的描绘之间,我寻找着拉萨人的生活,它提供给我无穷尽的想象力和怀旧的思绪,怎么看也看不够。然而,已然残缺的形状、斑驳的痕迹、颓倾的阴影,仿佛在述说随之消失的不仅是老房子,还有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我想这定会让宣称很好地保护了西藏文化的当权者恼羞成怒。尤其是,这本画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帕廓街“于1980年始,在城市建设的过程中,使老城区的古旧建筑和街区遭到了不断的破坏。” 拆除即是破坏,建筑乃最大的表象。萨义德说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而今“每一幢新的房子都是一个替代品”,“它们对巴勒斯坦风景和生态环境所造成的影响,其过错是深远和持久的。”【2】我们的拉萨也如此,处处充斥着替代品,从1950年代以后的一座座军营似的房子,到“西部大开发”时代的瓷砖+蓝玻璃,到今天轰轰烈烈进行的“穿衣戴帽”,也即给建筑物化上所谓藏式的妆,正在潜移默化地、覆水难收地改变着拉萨的风水。而这些替代品的兴隆又说明了什么呢?即便有着鲜艳夺目的“西藏特色”,但一看就是赝品,就像是从小吃大米长大的人非要扮成吃糌粑的人的模样,却毫无那内在的气质。 而拉萨房地产的兴隆说明了什么呢?且不说各类建筑以及到处圈地的小区完全仿若汉地城镇的住宅之所,已经入住的或将要入住的又是什么人呢?藏人吗?有那么多的藏人吗?还是源源不断的打算在此繁衍子孙的外来移民?“帝国主义毕竟是一种地理暴力的行为,”萨义德继续说:“这个过程是无尽无休的。许许多多植物、动物和庄稼以及建筑方式逐渐把殖民地改变成一个新的地方,包括新的疾病、环境的不平衡和被压服的土著悲惨的流离失所。”【3】 十多年前,深夜走在帕廓街上,会听见狗的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如今,街边弥漫着烧烤火腿肠羊肉串的油烟味,小巷深处也有“四川小吃”、“清真拉面”的饭馆还亮着灯开着门,甚至有挂着大幅美人头广告的“成人用品”商店依傍着这个客栈那个酒吧。十多年前,白天的帕廓街上,康巴阿西(康区女子)也好,“卡擦热”(藏人与尼泊尔人的混血子女)也好,纯粹的拉萨人也好,开着店摆着摊或者走街串巷做着本分生意;如今,至少70%的店面被来自西北的回族人租赁,五六个巨大的、气派的商场由汉人所开,为万千信众所崇信的诸佛、菩萨和护法的身像,不是被鲜明地画在了招牌上,就是被鲜明地画在了广告里,出售的基本是浙江义乌或甘肃临夏制造的名为“西藏工艺品”的假货,把白铜说成藏银,把崭新的佛像、唐卡做旧,把不值钱的石头做成假的天珠、珊瑚和绿松石,还有假的虫草、假的藏药……而且漫天要价,宰一个是一个,所使用的骗术全打的是“西藏”这张牌,不知蒙骗了多少对图伯特文化有兴趣的外来游客,不知给图伯特带来了多少坏名声。有的商场甚至禁止藏人入内,穿袈裟的僧人、穿曲巴(藏装)的乡下人或者看上去没钱的藏人都会被拒之门外,被说成是“牦牛”、“野人”,不让他们进去,甚至动手打他们,许多藏人在此遭受了这样的侮辱。 五花八门的“西藏特产”充斥其间,都是近年来开发上市的,不外乎这些:用青稞做的麦片、酿酒,用牦牛肉做的肉干、肉糖,以及速溶的甜茶、酥油茶,还有各类燃香、工艺品等等。五花八门的包装上印着夸张而煽情的文字,似乎所有的这些“西藏特产”都神奇得不得了,可以延年益寿美容健身且富有异域情调等等。而这些“西藏特产”在运往各地销售时,又挟带着什么样的讯息呢?仅仅只是商业的?还是隐含政治的?而且,受益者或者说最多的受益者是哪些人?被剥夺的、不得不沉默的又是哪些人?比如图伯特的水,那绝对是最为洁净的水,在北京地铁里看得见华丽的巨幅广告,在各地超市里充斥着不菲的价格,甚至有了上百元一瓶的水在奢侈地卖着。许多人垂涎三尺地喊着“西藏之水救中国”,但王力雄在一篇文章中质问过,“西藏之水救中国,那么谁来救西藏?!”【4】 如今的帕廓街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小店属于不肯出让的藏人商人坚持做着清淡的买卖,其中一位语气沉重地对我说:“过去游客转帕廓,会看到藏人的习俗,比如节庆期间,藏人会关门去做佛事;可如今,洛萨期间会开门,春节和穆斯林的节日反倒有可能不开门,而外人会以为这才是藏人的习俗。也许十年后,帕廓就不会再是藏人的帕廓了;十年后,再提‘帕廓’这个名字会让我们羞愧的。” 如今的帕廓街上……那天,我骑车至策墨林路,拐向大昭寺广场,迎面而来的是全副武装的五人一组:两人在前,占据左右路边;两人在后,占据左右路边;还有一人,占据的是前后四人的正中间。我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因为这步调一致的方队事实上占据的是整个街道,完全是以一种横扫一切的气势咄咄逼人地行进。我浑身不舒服。但我没有下车,还是骑着车从这个方队中间穿过,也许我貌似游客,并未受到阻拦。也有几个路人从这个方队两边走过,看上去像是当地藏人。我有意减缓速度,注意观察他们的神情。他们:端着我叫不出名字的现代武器的年轻而精瘦的军人,提着超市买的那种环保袋的中年藏人,正在错臂而过,却都似乎彼此无视对方,可又都极其严肃地,于匆匆之间,错臂而过了。但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事实上,每个人都把对方看在眼里。 又一天,忽然间,满大街的军警岗哨突然撤了大半,在老城巡逻的军警都换上了黄色运动服或牛仔服之类,屋顶上的特警也半掩着身子,只看见宽沿黑帽忽隐忽现。直到黄昏来临,持枪的军警又像往常似的,忽然间填满了白天空空荡荡的岗哨。而第二天晚上,西藏电视台的新闻介绍说,有境内外记者赴藏联合采访团来到拉萨;镜头里,西藏官员们一本正经地要求他们务必报道“一个真实的西藏”。据说有某外宾团去拉萨市监狱俗称“五支队”参观时,四分之三的囚犯已被提前带走,关在某个大仓库里,只留下百人不到正在玩麻将,厨房里则堆满了蔬菜、水果和肉,当拉萨电视台播放这一充满人道主义关怀的情景时,囚犯的亲人们苦笑道:“看来里面比外面过得好啊。” “你究竟有几套伪装服?”其实黄色运动服或牛仔服很平常,很常态,算不得什么。让人惊讶的是,有时候他们会穿上袈裟,有时候他们会穿上藏装,有时候他们会戴上白帽子装回族。不过拉萨人早已见惯不惊了,传说在接受电视记者采访时,幽默地说:如今我们中国实在是太富裕了,所以给保卫我们的子弟兵准备了至少五套不同身份的服装。 当然,有时候也会见到他们在路边展示“爱民”一幕,摆张桌子,放点医药,给路过的群众把脉量血压,一副军民鱼水情的样子,但等电视台记者摄像完毕,就抬腿走人。随着“维稳”的时间越来越长,随着敏感日变成了敏感月、敏感年,大街小巷的警察围坐在一起,吃瓜子,喝甜茶,吹大牛。站岗的、巡逻的军人则目光涣散,状如游魂,或者发手机短信,或者盯街上女孩,或者有一句没一句地相互聊天。我见过傍晚街角穿军大衣的兵,突然放开嗓子吼“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5】;也见过大昭寺广场上的兵,模仿双手合十照相的游客,很不屑的样子。 甜茶馆 拉萨的大街小巷有多少甜茶馆,数也数不清。似乎拉萨的每个角落都藏着一个甜茶馆。那些有名气的甜茶馆,像“载追”(大杂烩)、“革命”、“岗琼”(雪域)、“鲁仓”(羊圈)等若干老字号,每天云集的不知有多少老中青藏人。有的专门云集退休干部,早上在宗角鲁康舞剑摇扇打太极或者转孜廓之后,就去喝恰阿姆(甜茶)吃博图(藏面)或帕勒(藏式面包)。有的专门云集转林廓的老百姓,转着转着就停下来有滋有味地喝杯恰阿姆。有的专门云集单位的干部职工,似乎上班地点就是甜茶馆,一待就是大半天。有的专门云集拉萨之外的藏人,包括做生意的康巴或者来朝佛的藏巴(后藏人)和安多。寺院附近也有甜茶馆,“3·14”以前挤满了朝佛的香客和僧人,要想找个座位十分不易。而且每个甜茶馆里都有妇孺乞丐穿梭其间,不但要得到毛毛钱,肚子也管饱。 每个甜茶馆都是各类小道消息的汇总地,也是各类小道消息的传播地。当然,也一直流传着在各甜茶馆的茶客中都潜伏的有昂觉(耳朵)和密(眼睛)的说法,只要谁说了什么过头的话,当场就会被拍肩带走或者下次再也不见踪影,这类故事也在交头接耳的时候满天飞,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却又好像并没有谁亲眼见过。我认识的一位长辈压低声音说,有个退休干部在甜茶馆很有感情地介绍了嘉瓦仁波切的近况之后,被人彬彬有礼地邀请道:恰阿姆很甜吧,我们现在去喝咖啡吧。这意思是让他去吃苦,因为咖啡是苦的。看来在北京盛行的“喝茶”【6】,在拉萨变成了“喝咖啡”。总之这一切很是诡异,也很是激动人心,拉萨已成了一座流言疯传的城市,而各个甜茶馆既是民间口头文学的传播之地,也是平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并且很有可能出现在报酬不等的秘密报告的字里行间。 我确实在甜茶馆的墙上,见过用藏汉两种文字写的告示:“坚决打击‘造谣、传谣’违法行为”。那么要如何“坚决打击”呢?一家价格便宜、味道难忘的凉粉店,胖胖的老板娘就因所谓的“传谣”在藏历土鼠年被抓过,听说她还被现身说法,在电视上交代过如何“传谣”。大概她也就是顺嘴说过那么一两句,不幸被美滋滋地吃着凉粉的什么人给告了密,可能因人微言也轻,不久就被放了,继续卖着回头客源源不断的凉粉。但我想她一定交了不菲的保释金,因为不出钱是出不了监狱的。我曾慕名去过她的店里吃凉粉,当然,绝无可能与她聊点儿什么,即使只有我一个顾客,简陋的小店说不定也被安装了秘密的、昂贵的摄像头。那就悄无声息地吃一至两碗凉粉吧,我保证,这是拉萨最好吃的凉粉,除了含有够劲的辣椒,还含有够刺激的故事。不过,唉,我从她的神情里读出了悲苦和惧意。 有一次我在“鲁仓”刚坐下,瞥见身后类似玻璃暖房的小屋,围聚着一群貌似单位【7】里的男女。见我回首,小屋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幸好我认出一人是给译制片配音的演员,家喻户晓的明星,他也露出笑容,与我寒暄,并用好听的声音向所在的小圈子做了介绍,众人这才舒了一口气,继续品尝与聊天。其中一位我已忘记容貌的中年男子,在不为人察觉时,端起暖瓶走过来,默默地给我添了一杯甜茶。 甜茶的价格,过去一杯两毛钱,现在一杯五毛钱,而装甜茶的玻璃杯却似乎在缩小。喝甜茶的人太多了,服务员一杯杯地往玻璃杯里倒茶已经忙不过来了,所以现在盛行的是用暖水瓶装甜茶。大大小小的暖水瓶,一磅三磅到八磅,其中三磅甜茶,价格也从三元钱涨到七元钱了。我跟母亲和妹妹常去西郊拉萨饭店对面的甜茶馆,虽很普通,但是茶客食客很多,甜茶做得地道,添加点自己带的尼泊尔咖啡就更香醇了,我边饮茶边记下了已经上涨的价格。 自己家做甜茶,稍微讲究的话,是在熬煮的印度红茶里兑上鲜牛奶,最好是本地农村的奶牛挤的鲜奶。一般都加的是从超市买的牛奶,什么伊利、蒙牛,每箱价格都会比内地多几块,那个特仑苏,在拉萨比在北京贵五、六元钱,竟然理直气壮。也有加奶粉的,经济条件差的,都是去冲赛康小商品批发市场买廉价奶粉。而所有的甜茶馆,都可能是从冲赛康小商品批发市场买廉价奶粉。那种奶粉在电视和报纸上是看不到广告的,在北京或成都的超市里也从不见踪影的,厂家一般都在陕西、甘肃或青海,价格便宜,包装花哨。 在含有三聚氰胺的三鹿奶粉让中国成千上万的婴幼儿变成“结石宝宝”的事情被披露之后,据说发现至少有二三十种奶粉属于“毒奶粉”,甚至连著名品牌的奶制品也有问题,想起我去“载追”喝甜茶,参观过那巨大的、热气腾腾的厨房,看到装廉价奶粉的包装袋堆得像小山,而这只是大半天用过的奶粉袋,很难想象每天要用多少奶粉来做甜茶。这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我与拉萨的朋友讨论过这件事:“不知道拉萨有多少人患有肾病?”“非常多,我弟弟今年就得了。”“他去甜茶馆吗?”“天天去。”“真应该调查一下。”“谁敢呢!这个真相也许很可怕。” 江苏路 然而这条街是这么地生硬,霸道,就像一柄刺刀斜斜地切入拉萨的右肋,如果我是面朝东方站立的话,这条街就在我的右边。 联想到刺刀不是没来由的,长长的江苏路上最为重要的单位之一,正是早已盘踞半个世纪的西藏军区,刺刀的寒光令平民百姓望而生畏,而我人生的最初四年,却是在那里面度过的,因为我是一个金珠玛米的女儿,生于文革。在我父亲为那时候所拍的照片中,有一张是荷枪实弹的军人在街上游行。那天一定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阳光下,一片密密麻麻的刺刀比一旁稀疏的树木更多,更像密集的丛林。然而,树木不会如刺刀一般闪耀着令人心惊的寒光。那片闪耀着寒光的刺刀扛在一个个正举着毛主席语录本并高呼口号的年轻军人肩上,虽然是黑白照片,但可以想象得到无数本红色的小宝书与闪耀着寒光的刺刀所构成的是怎样的一个情景,使得远处的布达拉宫也自身难保。 如今,虽然这条街上云集的有如同中国城市的各个组成部分,党政机关、行政单位、学校医院、报社工厂、旅馆饭馆,以及占地广阔、戒备森严的那个军队大院,但最有名的是它被叫做电脑一条街,可想而知有多少与电脑相关的店面——差点忘记,这里曾经还被叫做“党政军妓一条街”,街道两边尽是一间间色情小屋,天一黑就闪烁着粉红色的灯光,大概因为那样的称呼实在有损党和政府的形象,色情小屋遂被电脑小店取代了。 我也曾抱着电脑去其中的某个店里修过,还去刻录过属于“反动宣传品”的电影和歌曲。有一部是好莱坞拍的故事片《西藏七年》,说实话,影片中有些片断漫画化了,比如下巴上长着一颗痣、貌似或影射毛泽东的解放军军官,冲着年轻的达赖喇嘛一脚践踏神圣的坛城模型,虽然中共的所作所为的确如此,但这样过度艺术化的表现还是夸张了,显然并不了解先礼后兵、先屈后伸、先恭后踞的中国文化。不过我很早就是海因里希·哈勒【8】的粉丝,自然也就成了扮演他的明星布拉德·皮特的粉丝,再说了,那时候要找到这部电影多么不容易啊,竟然换了一个类似港台枪战片的火爆片名流入拉萨的影碟市场,所以须得赶在被揭发之前去复制。 江苏路,这是一个犹如刺刀一般具有杀伤力的名字,但不太记得这条街是什么时候与江苏连接在一起的,大概有十多年了。了解“西藏问题”的人会知道这意味着拉萨的对口“援藏”地区是江苏省。所谓“援藏”实质上就是类似诸侯割据,中国各省份将西藏自治区如切蛋糕似的分成无数块,各自承包,趁着“西部大开发”以自肥尔。且欲盖弥彰地,为了在当地永远地刻下自己的丰功伟绩,纷纷给建筑物、街道等起名或改名,什么广州路、上海广场、泰州广场、山东大厦诸如此类,以飞快的速度覆盖了西藏自治区的地图。 对口“援藏”拉萨的,除了江苏省还有北京市。不过早在文革之前,拉萨城里就已经有了北京路,是从藏人口中的德吉囊嘎改过去的,原来的意思是幸福路。至于文革,更是改名成风,帕廓改为立新大街、朵森格(石狮子)改为新华路、宇妥(绿松石屋顶)改为人民路等等。连山也被改了名字,夹波日(指药王山)成了胜利峰。而法王之宫——罗布林卡被改为人民公园、布达拉宫差点被改为东方红宫。显而易见,拉萨已经陷入一大堆与自己的历史、传统和文化完全无关的新名词之中,来自外地的“解放者”喧宾夺主地给这个与己无关的古城,建构了并不新颖且霸气十足的革命地名学。 至于今天的更名或起名比文革时代更胜一筹,它干脆是以中国各地的地名来命名图伯特的地标,不再是充满意识形态含义的名字。根本上,这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或盘算呢?是为了让原住民的藏人们从陌生的地名中感受到帝国的威力,在不得不习惯的过程中失去对本土的记忆与传承?还是为了让越来越多的移民生活在以他们故乡的地名所构成的帝国版图的想象之中?一个个中国各地的名字,为的是把图伯特完全地“中国”化,让图伯特逐渐地消失在“中国”的符号之中,说到底,这完全是一种殖民行为,如果我们用世界的眼光来看的话。 原有的、本来的、属于自己的地名被改变,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是一种抹煞记忆的阴谋,是一把割断与过去联系的剪刀,是一夜之间就已面目全非的悲剧。每次从汉地回到拉萨,我好似不是回到藏人的地盘,而是穿梭于汉人的街道之中。那些路的名字大多是汉地的地名,那些商店的名字也基本是汉地商店的名字,迎面看见的、错臂而过的、回头瞥见的,都是再也熟悉不过的汉人的模样,就像是我根本就没有离开汉地一步,无论走多远、多久,依然还被困在他牢牢攥住的手心里。 太阳岛 一直以来,我对城北的太阳岛很有兴趣。此乃整个拉萨最为光怪陆离的角落,堪称今日拉萨的缩影,值得给那些去采访的外媒记者或去旅游的外族朋友隆重推荐。 从前这里叫做“江玛林卡”(长满可以做扫帚的野草丛林),有树木有沙滩有拉萨河静静流过,小桥的两头挂满了重重经幡。又被戏谑为“古玛林卡”,意思是小偷藏身的园林。1994年,经由一位在西藏最具盛名的汉人画家推介,来自澳门的开发商与当局合作,将这片野生园林改建成了赌场,之后有内地富豪接手改建成中和国际城,很快这里成了拉萨最大的、最公开的红灯区,云集上千名妓女。 网上有篇关于拉萨性工作者的调查报告,称在拉萨流传这么一句话:“没钱的逛二环路,中产阶级进天海夜市,高产阶级拜太阳岛”,并写到:“在拉萨的二环路,三环路和四环路上散布着无数的来自于四川、重庆、湖北、湖南的少女、少妇,甚至包括许多中年妇女,在整个拉萨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9】一个从深圳去拉萨的汉人嫖客得意洋洋地在网上介绍嫖娼心得:“中和国际城是拉萨真正的红灯区,高中低档的都有,尼泊尔的,俄罗斯的也有,国外的贵,还丑,建议支持国货,中和国际城到底有多少小姐,没数过,反正中和国际城方圆5公里最多的店子是卖肉的,哈哈”。【10】 除此,太阳岛还夹杂着各地风味的饭馆、藏獒销售中心(墙上挂着十世班禅喇嘛的巨幅照片,桌上摆着毛泽东的像框)、四颗星的大酒店(有西餐中餐藏餐和印度餐等)、出售性用品的众多成人商店,以及拉萨民族文化艺术宫、拉萨市政府的临时办公室等等。 我去过一个叫做“人民公社”的饭馆,里面供毛泽东像,挂毛泽东语录,服务员一律穿别着毛泽东像章的军绿色服装,几分像红卫兵,几分像红色革命电影里的国民党特工,几分像妖怪。披挂一条洁白哈达的毛像两边,挂着一副对联:“翻身不忘毛主席,致富不忘邓小平”,据悉开饭馆的老板就来自邓小平的家乡,看来的确是富了他。 我还在“民族文化艺术宫”看过一场由官商联手推出的歌舞剧《喜玛拉雅》,演出人员基本上来自中国内地,表演的节目有杂技、魔术,夹杂着貌似印度舞、泰国舞、阿拉伯肚皮舞实则乃一场场色情意味的艳舞,还夹杂着青藏铁路和火车、五星红旗和奥运火炬,就差要求全场起立高唱中国国歌了。尤其恶俗的是,还让一位自称叫什么卓玛的“藏族少女”在台上招亲,被邀上台的男性汉人观众如果答应三个条件就可以当“古格国王”,如果不答应,“藏族少女”娇滴滴地宣布:“就惩罚他磕长头”。 这真是一句非常糟糕的台词,一下子就让这个自称“领军西藏文化”的歌舞剧露馅了。磕长头意味着什么?哪些人会以三步一个等身长头的方式来丈量通往圣地拉萨的迢迢长路?难道他们都是遭到惩罚的人吗?他们犯了什么样的罪过?对于藏人来说,磕长头的人都是了不起的朝圣者,他们以折损肉体的苦行表达了极其虔诚的信仰之心,值得垂下头颅向其致敬。然而,在这出充斥着藏文化符号的大杂烩里,原本意味着无量功德的神圣行为却被视为“惩罚”,这即便是玩笑,也太过分了。而真正的图伯特,在这样的玩笑中,分明是被贬低了,被辱没了,被亵渎了。 我还认识两个开茶园的回族人,来自西北的马哈桑和冶成晶,算是太阳岛最早的移民,有过在可可西里挖黄金、猎杀藏羚羊以及在安多矿山的山洞里与熊搏斗的惊险经历。起初生意不错,他们种树栽花,还从青海买来两头骆驼,放在茶园门口,打算给好奇骑骆驼的茶客拍照收钱。可是,骆驼运来了,茶园前面的草滩却被财大气粗又有后台的汉人老板给开发了,建起了幢幢高楼。 “骆驼每天要吃很多草的,但没草吃了,我们又喂不起,想杀了卖肉,可养了一年多,有感情了,舍不得杀,只好卖给罗布林卡的动物园。动物园给了我们一万元,可是我们当初买的时候,一头就一万元。这两头骆驼,一头是公的,一头是母的,还生了一头小骆驼,可惜没多久就病死了。这可能是在拉萨生下的第一头骆驼吧。”马哈桑怅惘地说。 我原以为还真是马哈桑带来的骆驼在拉萨生下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头骆驼,直到最近从网上看到一段视频,拍的是1943年的拉萨场景,当然拍摄者是西方人,而结尾处,出现了一群驼峰高高的骆驼,没错,就是在拉萨。 蜜蜂量贩KTV 之所以专门为这个场所写一段,是因为藏历土鼠年八月某日,我被“客仓”(他们)【11】传唤,而不得不提前离开拉萨的前夜,几位年纪比我小的亲友为我和W送行的地点,正是蜜蜂量贩KTV,恰巧位于无奇不有的太阳岛。至今,我还保留着印有该KTV小广告的火柴盒,是这样介绍的:“投资上千万打造的星级健康娱乐品牌,以量贩式经营的娱乐场所,……分别设计出48个不同风格、不同蕴涵的星级豪华包房,……内含30000多首新老歌曲在这里让你体验做歌星的感觉,实现做歌星的梦想”。 这里似乎是一个歌舞升平的热闹人间。来这里欢度时光的人,以有权有钱的中年人或接近中年的人为主。公款消费居多,老板请客也有。官商利益集团,当局体制阶层。有地位的不同、金钱的多少之分,无民族性和地域性的区别,从而实现了某种大同。闪耀的,金光闪耀;昏暗的,隐秘昏暗;这里可以让企图炫耀或竭力掩饰的俗人都各得其所。欢歌笑语,醉生梦死,一掷千金,五毒俱全…… 这里已经远离传说中的神圣拉萨,而酷似灯红酒绿的异国都市,然而它就在拉萨,甚至就在拉萨的中心,遥对着朝圣者顶礼膜拜的颇章布达拉,旁邻着转经者虔诚环绕的祖拉康,也紧挨着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区党委政府大院和西藏军区大院。这里有恐惧吗?这里有泪水吗?这里有发自肺腑的低声倾诉吗?不知道。不知道。只知道一点:在拉萨,只要你堕落,你就是安全无虞的。 拉萨有不少这类KTV,并且在网上发布如下信息: 1、男女服务员(20名):主要在客房陪客人喝酒、聊天、唱歌、娱乐、休闲等特殊服务; 2、男女公关各20名:日薪2000元以上,要求:18-35岁,青春靓丽,时尚前卫,充满活力、敢于挑战自我的俊男靓女,主要在包房为客人提供喝酒,唱歌,休闲,聊天等娱乐服务等特殊服务!可兼职。 3、夜场酒水推广(20名):主要为本会所客人提供点歌,开酒,推销酒水,等普通服务; 4、KTV兼职人员(名额不限):欢迎在校学生或在职青年兼职,薪水300-1500元/天,可日结。要求:性别不限,高中以上学历,18-35岁,身高女155mm以上,男170mm以上,形象好,气质佳,普通话标准,为人礼貌,思想开放大胆,应变能力强,有良好的敬业精神,以上人员无须工作经验,本酒店有专业人员引导入行。可兼职待遇:底薪8000+小费+回扣,月收入五万左右。招聘热线: 131xxxx7799,联系人:刘姐。  注释: 【1】《权力、政治与文化-萨义德访谈录》, 薇思瓦纳珊编,单德兴译,页336,页338,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最后的天空之后——巴勒斯坦人的生活》,(美)爱德华•W•萨义德著,(瑞士)吉恩•莫尔摄影,金玥珏译,页64,新星出版社。 【3】《文化与帝国主义》,爱德华•W•萨义德著,李琨译,页320,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4】王力雄:《西藏之水救中国,谁来救西藏?》 http://map.woeser.com/?action=show&id=92 【5】《老鼠爱大米》是2004年在中国走红网络的流行歌曲。 【6】喝茶:所谓“喝茶”,是具有中国特色的词汇。喝茶只是一种象征,也可以说是对异议人士进行的一种政治活动。简单的归纳就是被当局负责内政保卫的机构邀请,并在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谈话或者说威胁就叫“喝茶”。故有异见人士建立网站“喝茶记”。 【7】单位:这也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名词,据说有老外不远万里一到中国,就被这个词儿给搞懵了,因为大多数国家都没有类似的机构。简单地说,单位即有着社会主义优越性的“铁饭碗”,人只要端上了这“铁饭碗”,浑身上下就会散发出某种味道,如何形容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干脆就以“单位”来形容、比喻、描绘它吧。 【8】海因里希•哈勒:Heinrich Harrer,奥地利人,登山家和探险家,于1946年-1959年在拉萨生活,著有《西藏七年》一书,是达赖喇嘛童年时代的老师。他在拉萨期间拍摄大量图片,发表于美国国家地理。1997年,他的书被拍成好莱坞大片,由布拉德•皮特(Brad Pitt)饰演他本人。2006年1月7日逝世,享年93岁。 【9】 http://blog.sociology.org.cn/maweimingpku/articles/5198.html 【10】 http://www.publicbbs.com/BBSdetail.aspx?id=10728 【11】客仓:安多藏语,他们。在民间的安多方言中属于一个特殊的指示代词,专指当局、警察、军人、国保。 (首发于民主中国 http://www.minzhuzhongguo.org/ArtShow.aspx?AID=27318 ) 延伸阅读: 拉萨:由东向西的地方志(一)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2/04/blog-post_1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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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向僧侣和历史致敬的画”——疯蟹笔下的西藏

“政治漫画“在中国显然是有局限的,比如它决不会涉及政治体制或现任领导者。活跃在网络空间的漫画家“疯蟹“却在试图突破这种局限,在他的笔下西藏局势和自焚事件都不再是禁区。藏人作家唯色对“疯蟹“的勇气很是赞赏。 在推特上结识的 @hexiefarm是近年”骑着画笔翱翔于动物农庄上空”的政治漫画家。他在推特上如是介绍自己:”疯蟹,《蟹农场》系列漫画作者。真理部认证漫画家。《墨镜.肖像》活动发起人。” 正如外媒对他的报道,”疯蟹是中国网络上受欢迎的政治漫画家之一”,”网络政治漫画已成为一种对中共政权’最强而有力的捣乱工具'”。 今年年初,疯蟹的漫画中出现了自焚的藏人,并通过Cartoon Movement 漫画网站连续发出6幅有关藏人自焚、藏人抗争的漫画。他是最早对接连不断的藏人自焚事件倾注关切的漫画家。 其中一幅漫画上,一位绛红色的西藏僧人的小小背影,与四张巨大的人像对峙着;而带有疯蟹漫画鲜明符号的四张人像,指的是强行进入西藏寺院与藏人家庭的中共四代”领袖像”,犹如隆隆而至的坦克,却被不屈服的西藏僧人拦住。疯蟹在推特上写道:”这幅漫画不仅仅展示强权暴力,也展示僧侣抗争的勇气和历史。” 《着火的政治局》 迄今,疯蟹已画了八幅有关西藏主题的漫画。4月2日至3日,我在与疯蟹的电子邮件中就此进行了访谈。当时,始于2009年的自焚藏人是36人;而在这篇访谈整理完毕,自焚藏人已至38人…… 唯色:疯蟹,作为一个漫画家,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西藏主题的漫画的?是因为什么触及了你? 疯蟹:我是从今年一月才开始画西藏主题的漫画。我想,大概是火焰触及了我。还有一件东西,那就是在下笔之前,我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对那些藏人的呼声曾是如此的冷漠。 《无题》 唯色:记得你在推特上说,”自2008年以后,国际上关于西藏的漫画很少。尤其对于藏僧自焚,目前国际漫画界几乎保持可怕的沉默。我希望这种情形会很快改变……西藏主题也将是蟹农场漫画的主题之一。”想了解,2008年时,国际上关于西藏的漫画是什么样的?而现在又是怎样? 疯蟹:为避免重复,我每次在下笔画画之前,都要事先检查我的构思是否已经有人画过。在google搜索”cartoon Tibet”,能找到100多幅出自西方著名政治漫画家的作品,可遗憾的是,大部分作品作于2007-2008年。又如美国最大的政治漫画辛迪加网站politicalcartoons, 在这个网站能搜到许多有关西藏的漫画,全部是2011年之前的。实际上,这是报刊媒体的刻意回避,而不只是政治漫画家的漠视。 《佛陀的泪》 从去年底到现在,对这次西藏自焚抗议事件,我还没有看到一幅出自西方著名政治漫画家的作品。最早做出反应的似乎是一位希腊漫画家Sofia Mamalinga。目前能找到的比较新的关于西藏的漫画,除了我的画之外,还有一位中国漫画家变态辣椒的两幅作品,和来自于希腊、意大利的两幅作品。 目前已有36人为抗议而燃起火焰,而大多数政治漫画家却保持着冰一样的冷漠和沉默。这对于政治漫画来说,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讽刺和耻辱。包括我自己在内,也变成了这个讽刺的对象。 《血钉》 唯色:你画了多幅以藏人自焚为主题的漫画,你也在脸书上说过,其中一幅漫画是”向僧侣和历史致敬的画”。想知道你怎么看待如此众多的藏人持续几年以自焚来抗议的行为? 疯蟹:我目前有8幅关于西藏的漫画,试图用自己的角度做出回应。 对于藏人持续几年的自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讽刺的是,《蟹农场》漫画的一个起因就是2009年发生在成都的唐福珍自焚事件。那张著名的图片让我感到无法沉默下去,我觉得自己应该画一些真正的讽刺漫画。从09年底到现在,因为强制拆迁而自焚的案例又至少发生了多起,对个人权利的暴力侵犯案例一直是我创作 《蟹农场》漫画的动力所在。 可是需要承认的是,直到去年底,我几乎对来自西藏的自焚事件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有一天,你在推特上写下”又一位藏人自焚”这几个字,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有近乎荒唐的冷漠。随之而来的是问题是:为什么会漠视?为什么会有连续的自焚抗议? 《舞台》 第一个问题我还没有答案,小时候从教科书和爱国电影里得到的信息似乎不是答案的全部。对其他民族的权利和现状的无知,以及勇气的缺乏等等,也是其中的原因。 为什么会有连续的自焚抗议?我试图在互联网上找到答案,可惜能找到的资料也很少。对于这些抗议者,西藏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屏蔽了绝大多数的信息。 从逃脱审查的录像和照片里,我能看到的是,在藏区巡逻的装甲车上挂着”汉藏一家亲”的条幅,和谐的藏区街头布满铁甲和全副武装的武警。从新华社得知,西藏享有充分的宗教自由,共产党总书记的画像悬挂在西藏的每一座寺庙里–这很像洋葱新闻(The Onion)里的虚构:奥巴马的头像或默克尔的头像悬挂在美国或德国的每一座教堂里了!?荒唐吗?更荒唐的是,这发生在2012年的所谓盛世中国,而不是发生在希特勒时代或文革时代。 我为逝去的生命悲伤,网上流传着他们的照片。他们大多数如此年轻,笑容如此真诚,任何语言在这些生命之火面前似乎都显得无力和多余。在画《酥油灯》这幅漫画时,我看到这样的解释: 《无题》 “…酥油灯可以将世间变为火把,使火的慧光永不受阻,肉眼变得极为清亮,懂明善与非善之法,排除障视和愚昧之黑暗,获得智慧之心,使在世间永不迷茫于黑暗,转生高界,迅速全面脱离悲悯…” “…生命的终结,如果没有酥油灯的陪伴,灵魂将在黑暗中迷惑。” 我想,这酥油灯的灯芯象征着一种信念,这火焰一旦触及了心灵,将永远温暖着你的生命。那天夜里,我在画这幅酥油灯的漫画时,几乎落泪。 唯色:你的第一幅西藏漫画是不是《The Politburo Standing Committee on Fire》,即”火焰上的政治局常委”?记得有媒体对这幅漫画有过诠释,是吗?而这幅漫画也好像影响挺大。 疯蟹:《The Politburo Standing Committee on Fire》,最早被一名McClatchy的记者Tom Lasseter在他的博客里介绍过。后来被《德国法兰克福评论报》和德国之声报道。肃穆庄重的带有灭火器标志的大会堂里,忽然一位常委着了火,而大家却似乎都没有看见。这是一个荒诞、有点超现实的场面,蟹农场里的猪象征着专制者,突然着火的那位象征着专制者的危机(宗教迫害最终会引火烧身)。 这幅或许比较难懂,应该没有太多人注意它。我十分高兴 Tom看懂了并作了很好的解读。 唯色:注意到你的那幅题为”血钉”的漫画中,带动转经筒转经的绳子是被一颗钉子给钉住了,而这颗钉子的顶端是一个淌血的斧头镰刀,当然我们都熟悉那个图案。而在你的其他主题的漫画中,也多次出现这个图案,它似乎成了你漫画的标识之一,你认为它意味着什么呢? 《酥油灯》 疯蟹:它意味着什么呢?对陈光诚,刘霞们来说,它意味着非法囚禁;对高智晟们来说,它意味着突然失踪和酷刑;对高耀洁们来说,它意味着流亡;对滕彪们来说,它意味着黑头套。它无所不在,意味着摄像头、黑监狱、三鹿奶、豆腐渣、地沟油和达姆弹。对我个人来说,它意味谎言、遗忘和说话的恐惧。 唯色:你画了多幅西藏漫画,能不能做个简短的解释? 疯蟹:我很少对漫画解释。好的漫画不限制读者的理解并激发想象。我十分希望看到读者会有不同的解读。 唯色:那么,你想到或提到”西藏”或者”图伯特”这个词时,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是什么呢? 疯蟹:雪山峰上的旗云。 唯色:你的漫画主题广泛,请介绍几个主要的主题吧。 疯蟹:《蟹农场》漫画的主题是反专制和反审查,是一个后1984的浮世绘。60多年来,中国还缺少直接指向专制和专制者本身的政治讽刺漫画。我想做的就是,让中国的政治漫画重新开始,并见证这个和谐时代。 唯色:我很喜欢你的漫画,尤其是西藏漫画,每一幅都各有力量。其中那幅《佛陀的泪》,在我的请求下,你同意作为我与王力雄的新书《图伯特这几年》(2012年3月台湾允晨文化出版)的封面。在这里,我要向你表示感谢。 疯蟹:我所有的漫画也源于你的每一推。谢谢你的勇气。 作者:唯色 责编:达扬 作者简介:唯色,全名 茨仁唯色( Tsering Woeser),是以中文写作的少数藏人作家诗人之一。尽管其作品在中国受到查禁,但在中文世界仍广有影响。唯色以西藏题材为主的作品曾多次获得国际奖项。 【转自:德国之声“北京观察: http://www.dw.de/dw/article/0,,15906410,00.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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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炉霍冲突亲历记【转载】

唯色补充:2012年1月23日(中国农历春节初一),在康地章戈(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炉霍县),藏人和平抗议遭到血腥镇压,当天军警开枪打死牧民云丹等人,枪伤数十人。然后是大搜捕。在大搜捕中,以残忍的方式开枪打死僧人益西热赛和牧民益西桑珠两兄弟,并抓走其家人。然后是刑讯逼供,以及判重刑,3月21日公布判巴多、柔吉尼玛等七人十三年至十年不等有期徒刑,并附加剥夺政治权利和罚金。  据藏人行政中央官方网站报道,在被抓捕的炉霍藏人中,包括在成都被捕的炉霍藏人有:祖古洛桑丹增(又写罗桑丹真活佛),现年四十多岁,曾在色达五明佛学院学习。格西才旺朗杰,42岁,曾流亡印度哲蚌寺学习,2011年返回炉霍寺教学。雪努,43岁,曾流亡印度哲蚌寺学习,后返回炉霍寺。赤列(又写赤里),炉霍人,42岁,僧人。扎拉(扎西多杰),31岁,僧人。  炉霍冲突亲历记——为台湾举办《图博自由影展》而作 作者:二马 春节期间,进藏的车辆并不好找。但是我还是在来到成都的当天幸运地搭上了一辆正要赶回甘孜镇的微型车。这辆车前天刚从甘孜长途跋涉来到成都,今天又要赶回去。车子上挂着带有浓郁藏族色彩的彩旗和经幡。司机叫边巴,常年在川藏北线上跑客运。他看出来我对他这辆老式微型车跑川藏线有些不放心,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说:“高原上最能跑的是老牦牛,不是嫩犊子。”   车内坐了六个人,挤得满满登登的,除我之外都是藏人。我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旁边紧挨着我坐的是一位身着绛红色僧袍的喇嘛。我们一行从成都出发的时候才凌晨四点,所以都困意未消。除了边巴专心致志地在冰雪路面上开着车,余者皆随着车子摇晃的节奏昏昏而睡。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十点多,我们的车早已翻越了二郎山,抵达了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州府康定。边巴停下车,只是让饥肠辘辘的乘客在街上买了点早餐,便连声催促还想在车外活动活动筋骨的我们继续上路。 大家一觉醒来,又缓解了腹饥,于是都恢复了一些精神。我这个时候才看清,身边的这位喇嘛年纪很轻,而且眉宇清朗,气度沉着,我立刻产生了好感。旅途还很漫长,便想跟他攀谈几句。可是车子从康定甫一出发,这位年轻喇嘛就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册子,看样子是日常念诵的经文。只见他口唇一张一翕地轻声诵读起经文来。这么一来我只好暂时作罢,专注欣赏起车外景色来。 路两旁的高原草甸和山坡上只是薄薄地覆盖了一层雪,但是车外的实际温度接近零下15度。这里的海拔近3600米,即使是在八月,平均气温一般也不会超过十度。公路两边的溪流里都结上了厚厚的冰。冬日的高原整个世界仿佛变得更加透明,天空呈现出透明的蓝宝石般的光泽,纯净的辽远深邃。天空下巍峨耸立的雪山在金黄色的阳光下熠熠闪光。没有漫山遍野的牦牛群,没有卷起漫天尘沙的运输车队和旅游车,没有欢呼喧闹四处照相的游客,这一刻,雪域高原终于恢复了它那亘古的宁静。 开出不久,车子经过一段恶劣的路面,摇晃得很厉害。一直在专心诵读的年轻喇嘛不得不暂时放下手中的佛经。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忽然他用带四川口音的汉语问我,“你是内地人吧?”藏族人一般把汉族称为内地人。这跟香港人,台湾人以及中国边疆地区民众对内陆来的汉族人的称呼一样。我转过头来答道,“是的。”他“哦”了一声,然后又带着好奇的语气问我,“来旅游?”我摇摇头说不是。沉默了一会儿,我主动用藏语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听到我会说藏语,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惊喜的光芒,“啊!你会说藏语,我叫诺布,在甘孜州的一个寺庙里出家。”说完他向我合掌行礼。我连忙也向他回礼。我们就这样攀谈起来。 我问他修行的情况。诺布说:“在寺院里的修行让我心里很清静,很快乐。上师很慈悲,在寺里修行的四众之间也都很和敬。但是……”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现出忧虑的神情。“但是到外面走一走,大家都觉得现在不管是传统文化也好,宗教信仰也好,在西藏都衰落的很厉害。这个现象让我们很担忧。”我请他举几个例子。诺布想了想说:“比如很多藏族人的藏文阅读和书写能力越来越差。另外,虽然藏族全民信教,但是现在藏人里面出现了很多违背佛教教导的事情,有些人做坏事、恶事无所顾忌。这个现象以前在藏区是没有这么严重的。出家人里面违背戒律的事件也常常听到。另外,跟内地一样出现了很多环境污染和破坏的问题。” 诺布的忧虑让我想起了之前读到过的王力雄先生《末法时代-藏传佛教的功能及其被损坏》一文。在文章里他也谈到,由于中国政府长期以来一直对藏传佛教寺院和出家人的宗教活动实行严格限制,并且对僧侣团体实行分化拉拢和严惩迫害两种手段。听话的便顺我者昌,不听话的则逆我者亡。这些举措使得藏传佛教的传承面临着极大的危机。而其在西藏社会里本来具有的道德教化匡正人心的功能被破坏的很厉害。 近年来中国政府在藏区强力维稳,引起藏人的激烈反弹。特别是这一年来在四川的甘孜藏族自治州,不断地出现了僧人自焚事件。自焚的僧人多数是30岁以下的年轻人,有男也有女。为了唤起世人对藏族和西藏文化真实处境的关注,他们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投入无情的烈火中。这仿佛成了一场不知尽头在何处的接力赛,接力棒却是吞噬他们年轻生命的熊熊火焰。 我跟诺布自然也聊起了自焚这个话题。诺布说,自焚源于藏人的绝望情绪。因为多年来,西藏文化和宗教自由的情况没有好转,而是更加恶化。他们觉得看不到希望。我告诉诺布,中国内地大部分民众并不清楚在西藏发生了什么,因为政府对于信息控制的很厉害。诺布点点头:“是的,这个我知道。甘孜州的信息屏蔽也很厉害,手机信号常常突然消失,手机短信很难发出去,网络也常年中断。显然这是政府力图遮掩这里所发生的事情。但是我感觉汉人在对待藏族的问题上立场基本是一致的。即使他们知道藏族受到了怎样的不公正待遇,但是他们也很难接受藏族对于平等和自由等权利的诉求。”我知道诺布的话是有事实依据的。很显然,汉人的狭隘民族主义和中国政府的专制激发了藏族人自身的民族意识和反抗意识。他们逐渐习惯以血缘和民族来划分阵营,这就为未来可能发生的藏汉民族冲突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我们正在聊着,突然听到车后响起尖利刺耳的汽笛声。车里人都吃了一惊,回头张望,见一辆绿色的军用卡车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后面。车顶上还挂了一幅“川藏线模范汽车连”的条幅。卡车越来越接近微型车,并且连续发出急促的喇叭声,显得霸道和气势汹汹。显然是要微型车让开道路。边巴不满地嘟囔了几句,还是靠路边把车停了下来。后面的军车立刻加速疾驶而过。卡车的驾驶座里坐着两名身穿迷彩服的军人。卡车的后面罩上了绿色的帆布蓬,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出乎我意料的是,原来在这辆车的身后是一条长得见不到尽头的车队。它们一辆接一辆地从我们身旁驶过,并且每一辆的后面都同样被帆布罩得严严实实。用了好长时间,这些军车才过完,我粗粗估计了一下,至少有五六十辆之多。军车刚过完,边巴打开车窗冲着最后一辆车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我问诺布,这是怎么回事。诺布望着军车远去的漫天烟尘,皱着眉头地说:“这都是从成都那边调过来赶往炉霍、甘孜镇、色达等县的武警,车里面应该都是军人吧。这几天一直都有部队往这边调动。”我听完心里一沉,心里觉得不安和压抑。 我们在日暮时分抵达了炉霍汽车站,我和诺布都要在炉霍再转车。边巴帮我们从车上卸下了行李,向我们各自合掌行了个礼,道了声吉祥如意,便继续赶路了。炉霍车站的停车场里空荡荡的,没有停着任何车。日已将晚,气温很低,寒风刺骨,还飘着小雪,我们两个拎着行李走出汽车站。 炉霍汽车站建在一个三岔路口边,一条是317国道,一直走可以通往甘孜镇,德格、昌都等地。另一条路可以通往阿坝,色达等地。三岔路的正中有一个花坛,以此作为车辆分流的安全岛,花坛上还数有一尊雕塑。我们举目四望,发现两条主干道上行人都极为稀少。本是晚饭时间,但车站对面的几家餐馆里却空无一人。让我们最惊讶的是,往日车站外最常见的私营微型车也都不见了踪影。平常路两旁总是停着数十辆微型车,司机吆喝拉客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条街是炉霍主要的商业街之一,小商铺很多,可今天我们不但没能看到一辆车,大部分的商铺也已关门。我心里暗想,看来接着赶路的可能性是没有了。诺布脸上也显出不解的表情。这个时候,我们听到另一条街上响起了有节奏的踏步声。不一会儿,一队头戴钢盔,手持冲锋枪的武警士兵走了过来。个子都不高,看样子像是四川或者贵州这些地方的兵。他们目不斜视地从我们身前走过,钢盔下面是一张张年轻严肃的面庞。我顿时想起今天路上遇到的军车,心里在想,他们会不会是今天乘着那些军车赶到这里的呢? 哎!你们到这里来吧。身后有人招呼我们。我们转过身,看到一位大约五十左右的藏族妇女从车站的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在招手让我们过去。外面实在太冷,我们连忙拎着行李走过去。一进门,就感觉到一阵热气袭面。房间不大,大约只有十几平米,正对着门的是一个大火炉,火炉上放着一把大铁壶。这位藏族妇女自我介绍说她是车站门卫的妻子。她搬过来一条长凳,让我们在火炉边坐下。还拿来两个杯子,让我们喝杯热水。我们连忙称谢。诺布就问她,街上人怎么这么少?车怎么都没有了?她说:“今天早上这里有人站在车站前的雕塑上撒传单,引起很多人围观。然后一下子来了很多警察和士兵,围观的人跟警察和士兵冲突起来。后来警察和士兵越来越多,围观的人打不过就到处乱跑。警察和士兵跟着追,见人就打,还抓了一些人。后来警察开着警车在街上巡逻,还用喇叭广播,让镇上的人要遵守秩序,不要支持暴徒,也不要到街上聚集。所以下午很多人就没出来。司机也都把车开走了。” 我和诺布对望了一眼,我看到了诺布眼中的愤怒和无奈。我心里也是觉得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铁茶壶上的盖子被水蒸气顶得咣当作响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我对诺布说:“看来今晚只好暂时先住在镇上,明天再找车。”诺布点点头,表示同意。诺布说:“我知道不远的巷子里有家不错的小旅馆。便宜干净,我们可以去那里住一宿。” 这是一家名为青稞旅店的藏式小店,有两层楼,店主是本地人。登记入住后店主把我们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潮湿阴冷。我们刚放下背包坐到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走廊上有人在激烈的大声嚷嚷。诺布首先走了出去,我也跟着他去看个究竟。 走廊的另一端有三个藏族男子围在一起,都是典型的康巴汉子打扮,身穿宽大的藏袍,长发盘在头顶,扎着红色的头绳。他们正在大声地激辩着什么,情绪很激动,其中两个汉子腰里还挎着藏刀。诺布向他们走过去,他们看到了身穿喇嘛僧袍的诺布,立刻停下来弯腰行礼。诺布问他们干嘛争吵。其中一个颇为英武的中年汉子告诉他,他叫巴桑,是另外两个年轻人的舅舅,都是从附近的农村来的。本来是来炉霍办事情。今天上午他们正好看到有人站在三岔口的雕塑上撒传单,他们也捡到一张。上面说有僧人这两天要在炉霍自焚,以此抗议中国政府对西藏的侵占和压迫。他们还在议论的时候,冲过来上百名防暴警察和军人,都拿着警棍和盾牌,见人就打。人群一下子就被打散,有些人当场还击,有些人就乱跑。警察把人打翻了就往旁边停着的警车上拖。混乱中,有几个一起来的同乡也被警察抓走了。他们现在正在商量怎么办。 诺布问他们有什么办法,巴桑说,刚刚有人过来告诉他们,他们想联络大家明天一起去炉霍县公安局抗议,要求他们放人。两个年轻的听了就说明天要跟着去。而他觉得就算这样警察也不会放人,而且事情闹大了也危险,想阻止他们去。年轻人就觉得他太胆小怕事,非要去不可,就这样争起来了。站在右边的一个圆圆脸的年轻人气愤愤地说:“我们应该团结起来,这样汉人才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巴桑呵斥他:“人家手里有武器,他们硬不放人,去了也是白去。”三个人又争吵起来。 诺布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再争下去。尽管诺布是个年轻的喇嘛,但是藏人对僧人一般都非常礼敬。三人便没有再做声,只是气鼓鼓地看着彼此。诺布说:“那些人无辜被抓,我们应该帮助。但是不要这么多人去公安局。人去多了会让政府觉得我们故意想闹事。我觉得可以先找几个人做代表到公安局去谈判。比如在炉霍镇上有些声望的商人或老师。”三人听了都点头表示赞同。两个年轻人自告奋勇地请愿去联系几个镇上有声望的人。说完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旅馆。 巴桑请诺布和我去他们的房间喝点酥油茶,我们正感到肚饥,便随他去喝茶。巴桑请我们在他们房间里的床上坐下,然后从床边拿起一个热水壶给我们倒茶。他告诉我们,这是他们刚在旅店旁边的藏餐馆里买的酥油茶。我端起茶杯吹了吹,然后啜了一口,感觉一条热线从嗓子直流到胃部,冰冷的身体顿时有些暖过来。巴桑微笑着亲切地看着我们,盘腿坐到了床上,又顺手从床头拿起一个转经筒,轻轻转起来。 我问巴桑来炉霍做什么,他对我能说一些藏语也感到惊讶。他说,他们来采办年货,还要买一些修拖拉机的零件。我问他家里生活怎样,他说,那两兄弟的爸爸前几年死于一场斗殴,他妹妹一个人养四个孩子很艰辛。他便带着这两个外甥开拖拉机跑运输。家里养了一些牛羊,闲的时候还挖些松茸,虫草和其它的草药卖钱。生活过得还可以。我说,现在听说这两年农机补贴提高了,你们经济状况应该更好了吧。巴桑苦笑了一下,拿补贴要有关系,乡干部,村干部的亲戚熟人才拿得到。我们没什么后台,根本没指望。 闲聊了会儿家常,喝了几杯酥油茶,我们起身告辞,巴桑连忙站起来送我们到门外。经过了一天的旅途颠簸,我们俩都已经很疲倦。我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感觉房间冷的像冰窖一样。好在床垫上有电热毯,我们在床上躺着聊了一会儿天,身下的电热毯终于慢慢热了起来。我抵抗不住疲倦便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睁眼,已是东方大明。起来一看,诺布已不在房中。我看了一下手表,没想到已是早上九点多。匆匆洗漱了一下,又等了一会儿,诺布还没有回来。不想再等便走出房门,正好看见了巴桑的背影,他正要下楼。我连忙叫住他,问他看到了诺布没有。巴桑说,他两个外甥和诺布,还有很多人都在三岔路那边。我问,“昨天他们找到人去疏通了吗?”巴桑说:“本来我两个外甥和其他人找好了炉霍镇上几个跟政府关系比较好的商人,还有一个本地寺院的一个活佛。他们都答应了出面去跟政府疏通。但是早上有人听到公安局里面传出来的消息,说那些被抓进去的人在里面被警察毒打了。现在大家都气的很,很多人在外面聚集,说要让派出所立即放人,不然就要冲进去抢人。” 我跟着巴桑走出旅店,穿过巷子,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镇上的主干道。主干道上已经不是昨天空荡荡的场景,在三岔路口和汽车站外聚集了数百人,把不宽的道路挤满了。大多数是穿着藏袍或棉衣的藏人,中间也夹杂着不少穿绛红色僧袍的喇嘛。人群鼎沸,声音嘈杂,大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热闹地讨论。我们穿过人群去找诺布和巴桑的两个外甥。诺布是喇嘛,穿的也是绛红色僧袍,在衣服的主要色调为黑色或棕色这样暗色调的普通藏人里比较显眼。可是人群里僧人也不少,我们转来转去,好不容易在三岔口的花坛边上一堆人里看到诺布。这堆人围成一个圈子,正在听一个站在花坛高处的僧人讲话。诺布站在人群前排,巴桑高声叫他名字。诺布回头看到是我们,就挤出人群。 诺布笑着说:“早上我看你还睡得很香,就没有叫醒你。”巴桑问他两个外甥去哪儿了。诺布说,他们一起出来的,但是过来后他们在汽车站大门左手边看到了自己的一群同乡,便跟同乡聚到一起去了。巴桑忙说,“那我过去找他们。”说完便往汽车站去了。诺布说,“对了,我帮你找到一个司机,他今天要去玉树那边,可以带上你。我现在带你去找他。”我很高兴,连忙谢谢他。 站在花坛高处的讲演的喇嘛突然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往空中一撒,顿时纸片像雪花般地四处飘散开。人们有的直接在空中抓住,有的在地上拾起。我也拾到一张,原来是张宣传单。单子最上面印着一面雪山狮子旗,下面有几排藏文。写着是“西藏没有自由”、“尊者达赖喇嘛会指引我们获得胜利”、“xxxx活佛应该无罪释放”(为保护当事者计,故此处隐去真实姓名),“西藏不是中国”等口号。 我问诺布:“今天大家聚到这里准备怎么办?”诺布说:“听公安局里面的人传出消息,警察毒打了那些关在派出所里的人,有几个人伤势很严重。警察也不肯送他们去医院。大家都很气愤,有人就提议我们到县、政府炉霍公安局和新都镇派出所门口去抗议。现在还在等多一点的人聚齐,因为有些人还在从不同的地方赶过来。”我说:“抗议不会有什么作用的。”诺布说:“大家情绪都很激愤,觉得憋气得很。我们也不能躲起来。”我又问,“那个站在花坛上喇嘛刚刚在讲什么?”诺布说,“就是介绍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自焚事件,另外要求政府给被抓的人一个公道。” 诺布带我走进一家名为卓玛姐妹的藏餐馆,撩开了挂在门上的毡子,里面坐满了人,热气腾腾的。一个盘坐在藏式床凳上的汉子看到诺布就站了起来,“哦,你把人带来了?”诺布给我介绍:“他叫达瓦,今天去玉树那边,可以捎上你。”我连忙合掌,“扎西德勒!谢谢你。”达瓦对我热情地招手,“来,到这边坐一会儿,喝点茶,吃点东西。还有几个人要一起走。他们吃饭去了,等他们来了我们就上路。”诺布对我说:“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的一个师兄也来了炉霍,我要去找到他,然后回头来找你。”说完就转身出去了。达瓦帮我叫了一壶酥油茶和一碗青稞面。 吃完了饭,达瓦说的另外几个乘客并没有来,诺布也没有来。我不想在餐馆里继续等,就告诉达瓦,我先去旅馆把背包放到他的车上来,然后我可以自由活动。如果他可以走了,就打电话给我。达瓦记下我的的手机号码后走出了餐馆。我看到三岔路口那边人头攒动,人群好像越聚越多了,而且绝大部分都集中到了三岔路口花坛和汽车站附近。我想先去拿了我的背包,再回来看看事态的发展。于是我找到通往青稞旅店的那条小巷便先回旅店去了。   在旅店里我花了一点时间收拾好了行李。正在准备出房门时,突然听到远处连续几声闷响,像爆米花在锅里受热膨胀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赶紧下楼。下来看到青稞旅店的老板正紧张地在店门口往外张望。听到我下楼的声音,他赶紧摆手示意让我回楼上去。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那边打枪了! 除了在电影电视里,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真正的枪声。所以听到响声却无从判断这是什么声音。听到老板说这是枪声,我想到诺布,巴桑和他的两个外甥都在人群里,心里悬了起来。在隔着最初的几声枪声几分钟之后,突然听到那边传来连续不断的啪啪啪的枪声,像炒豆子一样,声音听得很清晰。枪声里还夹杂着嘭嘭嘭短促的爆炸声。本来还在凝神倾听的旅店老板弹簧一样跳起来,去拉上面的铝合金卷帘门,想要把门关上。这个时候我听到巷子里有人喊叫和奔跑的声音。我拦住旅店老板往下拉的卷帘门,对他说,等一等再拉!老板一怔,没有再往下拉。这个时候,一群人从旅店前面狂奔而过,都是藏人,有几个人手里还拿着石头,这群人跑过之后没一会儿,又跑过来几个人,前面是两个喇嘛,其中一个正是诺布。后面几个是巴桑和他的外甥们。等他们都跑进店来后,老板猛然把卷帘门拉下。我悬着心这才放下,啊!太好了,你们没事吧。诺布他们几个忙着大口喘气,一时答不上话。 我突然注意到诺布手上有血,赶紧问他,是不是受伤了?诺布摆摆手,这不是我的。是另外一个人的,他被枪打伤了,我扶他到一边,所以沾上了血。然后诺布又指指他旁边一个高个子喇嘛,这是我师兄茨仁。我合掌向他顶礼。茨仁也合掌向我回礼。 我问诺布,刚刚发生了什么?诺布说:“大家经过商量,决定一部分人去派出所请愿,要求放人,一部分去县政府静坐抗议。但是刚出发不久,就看到警车和装甲车横着拦住了公路,前面好几排的武警拿枪对着我们。警车里有人通过扩音器警告我们再往前走就要开枪。但是大家并没有畏惧,继续往前走。这个时候突然几声枪响,原来是武警对天开了几枪。正当前面的人还在犹豫的时候,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挤着不用自主又往前走了几步。这个时候武警突然对着人群开枪了。前面的人就大喊,中国人开枪了!整个队伍一下散乱了,有人到路边捡石头往警察那边扔。武警那边不断开枪射击,而且还往我们这里扔催泪瓦斯,爆震弹什么的。人群也就四散奔跑,乱作一团。我跟我师兄和这几个朋友在队伍中间,幸好龙天护法加持,子弹没有打到我们。但是我身边的一个人被子弹打伤了,我把他拖到马路边的一家小超市里。这时候武警一排排地压了上来,我师兄拉我快跑,我就带他往旅店这边跑过来了。路上又遇到了巴桑他们。”我连说:“大家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巴桑说:“我昨天就说了,人家手里有武器,这样没有用。”圆脸的年轻人有点生气对他说:“他们不可能杀光我们所有人,我们真的都团结起来的话,他们就没办法。”巴桑说:“团结?你看看,警察里有些也是藏人,他们开枪打你们也毫不犹豫。闹得这么大,镇上也就几百人出来抗议。大家并不齐心。”圆脸年轻人不说话了,蹲在地下生闷气。诺布提议:“我们还是先回楼上房间去吧。” 我们几个人回到楼上房间,大家都沉默着。过了一阵子,我微微拉开窗户倾听外面的声音,外面的枪声已经停止。但是还能听到马路那边隐约传来的呼喊声,警车鸣笛的声音。诺布对我说,“你要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警察这几天肯定要设卡拦住进出的人,他们怕消息传出去。如果你被困在这里,那就不好办了。”我点点了头,又问他有什么计划。他说:“我们一会儿也会想办法回寺院去。但是今天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们在寺院里不能躲着不出来,应该为西藏多做点事情。”其余几个人都面色凝重地点头表示赞同。我有一肚子话,但是觉得这不是个好的时机。末了只是说了一句:“你们的对手是没有底线的,斗争要更有策略,要懂得保护自己。”说完我又为自己这句话里隐含着的自己不曾察觉的恐惧和怯弱而羞愧。脑海里浮现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句话。 枯坐着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原来是司机达瓦给我打来的电话。他说其余的乘客都到了,急着要走。他们现在停在炉霍镇外的河边,让我快去跟他们汇合。诺布听我说要去跟达瓦他们汇合,站起来说:“我送你过去。你不能走主干道了,那里肯定还很乱。要走巷子和小路。”我说,“外面很危险,警察现在看到喇嘛肯定会抓。”茨仁说,“没错,诺布,你还是换套衣服再去。”诺布脱下了僧袍,跟巴桑的圆脸外甥换了衣服,他说:“佛教里有离衣过这条戒律,我们出家人不能离开僧衣超过一定的距离。但是现在只能了先这样了。” 告别了茨仁,巴桑和他的两个外甥,我转身和诺布离开了旅店。诺布带我穿过曲折狭长的巷子往河边走。巷子离317国道不远,但是我们已经听不到有喊叫声,只有警车的警报器间或响几声,还有装甲车或卡车的马达轰鸣声。巷子里空空荡荡的,偶尔有行人擦肩而过都低垂着头急匆匆地赶路,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很快,我们来到了镇边的泥曲河边。漂浮着冰块的泥曲河水曲曲折折流向远方。沿着河边走了没多久,我们就看到了达瓦的微型车。 上车前我用力握了握一下诺布的手,心里有很多复杂的感情,但是不知如何表达。诺布脸上也流露出惜别的神情,互道珍重之后我上了车。微型车沿着河边的土路往北开,开出一小段距离后,我回头看到诺布还在向我挥手告别。我也挥手示意他快回去。微型车很快开上了一座公路桥,过了这座公路桥就是离开了炉霍镇的范围。这个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天上又飘下了雪花,车子沿着泥曲河往北疾驶。在山道拐弯的地方,我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炉霍,只见整个城市已经隐没在白茫茫的雪雾中。 附录: 炉霍县(Draggo),是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北部的一个县,旧称“霍尔章谷”,1914年以清设章谷委员辖区改设炉霍县。位于雅砻江支流鲜水河流域;海拔3050-5484米,人口约3.88万(2001年),县政府驻新都镇。 甘孜抗议事件开始于2012年1月23日的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炉霍县,中共当局出动武警与防暴警察对和平示威的藏人开枪射击镇压,自由亚洲电台报道在1月24日报道致少四人死亡、数十人伤、当地一名僧侣说有四五十人中枪。而自由西藏组织在1月24日声称能证实有两名藏人在炉霍县抗议事件中被开枪打死,36人遭枪伤,其中12人伤势严重。 BBC报道到了24日甘孜色达又有更多藏人被开枪打死和受重伤。 (据维基百科) ——《纵览中国》首发 —— http://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px?AID=14449 本站刊登日期: Wednesday, February 29,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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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吾坚嘉(Ogyen Kyab):我们需要改变

以上图示皆由作者Ogyen Kyab(吾坚嘉)记录、绘制,点击显示大图。 图1、为38位自焚的境内、境外藏人的简历表,其中包括1998年自焚牺牲的流亡藏人Thupten Ngodup(图登欧珠)、2006年自焚受伤的流亡藏人Lhakpa Tsering(拉巴茨仁)。 图2、为1998年4月29日图登欧珠自焚之后,38位自焚藏人的生死状况之图示。其中有27人牺牲。 图3、为2011年3月以来境内外藏人自焚事件之图示。 我们需要改变 作者:Ogyen Kyab(吾坚嘉,从境内藏地流亡至印度的年轻藏人) 来源: Ogyen Kyab 的脸书 、 及 让赞网站 。 译者:朱瑞 编辑:唯色 这个洛萨(藏语,藏历新年)的早晨,我醒得很早。在没有重要的事情时,醒得这么早还没有过。跟往常不同,我花了更长的时间,全心地祈祷了一个多小时。黎明还是没有到来。我走到外面,天地漆黑,于是又进屋。接着,又出去,又进来,这样重复了几次。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没有任何睡意,而面对墙壁,我感到窒息,也更加苦恼。终于,我决定出去,却不知走向哪里。我孤独地、漫无目的地走着,迷失了一样。我只是为了行走而行走。我恨这个宁静而和平的城市。想分散心思,分散,从那燃烧着火焰的生命中分散出来。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已走出了两公里,并接近了一个湖泊。我坐在湖边,面对湖泊,我哭了,大声地哭了。 在我的生命中,还从来没有一个洛萨,这样不像节日。记得以前的几个洛萨到来时,即使周围没有藏人,我也出去和非藏人朋友们享受盛宴,并为朋友们祈愿。2009年,虽然也没有欢庆洛萨,但我的忧伤和烦恼,并没有像今年这样强烈。今年,我感到任何的喜庆和欢乐都是不负责任的,因此,我既不想为他人祈愿,也不想接受他人的祈愿,以及热情的问候。下午,从西藏境内打来了一个电话,对方含畜地把中国政府称为“他们”。他说:“他们想干什么?不是说需要和平、和谐吗?在我看来恰好相反!” 按照通告的要求,在洛萨期间,我禁食。但是到了夜里,饥饿开始了。不过,我没有理会,仍然浏览网络。关于西藏境内的危机,互联网是我仅有的信息来源。这些天,我始终守着网络。从境内不断传出大规模抗议、枪杀和镇压,以及频繁、惊人的自焚事件的消息。但是,流亡社会这边并没有相称的回应,只是发表声明、谴责中国政府、呼吁联合国、抗议游行、绝食、集会、烛光守夜、祈祷、禁食、不过洛萨等等。我守着这些公共新闻网站、博客、脸书、推特,甚至海外华人异议网站,期待着出现更有价值的声音。然而,自从去年10月18日,嘉央诺布啦发表了《点燃独立的火种》、《我必须做什么?》 之后,我一直都在问,我们的知识分子哪里去了? 在流亡社会,即使我们具备所有需要的资源,我们得到的所有信息,都在显示一个事实:境内藏人在引导着我们抗争。尽管他们没有自由, 他们中许多知识分子还在被监禁,寺院被围困,人们被严密监视,即使和平抗议也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然而,连自焚、拉嘎(星期三“西藏日”)、不合作运动(如“罢耕”)等,这些新的、有效的民间抗争战略,也都是他们走在了我们的前面 。事实上,我们这边有流亡政府(2011年更名为藏人行政中央,但我还是喜欢这样称呼),有不同职能的非政府组织,有学者,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有自由,我们本来应该引导他们,反而被他们引导。 境内藏人越来越无所畏惧。仅阿坝, 就有20多起自焚事件,并且声明,如果镇压不停止,甚至会出现更多的自焚。随后,甘孜也出现了自焚,并迅速蔓延到安多和康的其他地区,如果洛、昌都、玉树、玛曲、天峻、热贡等地,当然,还有更多的地方随时都会揭竿而起。当他们为了我们共同的自由事业而献身时,我们甚至不能花一点时间撰文和思考:是否有比这种付出更小而收效更大的抗争方式,从而也可留住更多的生命? 与中国打交道的五十多年来,我们的呼吁和让步,都没有任何结果。这让每个人沮丧和愤怒。这一波自焚热浪,被认为是来之不易的、剧烈的抗争方式,因此,没有人敢阻止,任何人敢阻止都将被视为妨碍抗争。我也一样,在最初的几起自焚事件发生后,认为对中国的抗争终于有效了,并思忖,但愿不要有人出来阻止。甚至我们的政府,也开始说既不鼓励,也不阻止。然而,自焚在继续 ,没有停止的迹象。可是,我们流亡社会这边,还在重复已经证明了的无效作法。 虽然我始终是让赞(藏语,独立)的坚定支持者,但看到火焰无休止地吞噬生命的非常景象——那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而奔跑和呐喊时,我开始祈望如果有个方法可以突破这种抗争,同时也能拯救那些正在排队等待自焚的同胞的生命,那么我的立场暂时也可以动摇。因为,任何形式的突破,事实上对让赞和乌麦朗木(藏语,中间道路),都是有意义的。那么,为什么不能以乌麦朗木做为突破的起点?在一个民主自由的世界里,作为一个普通个人,我不在乎被指责为表里不一的“变相独立者”,我珍惜我的言论自由。 自从第九轮会谈没有结果、尊者达赖喇嘛移交政治权力,以及让流亡政府萎缩得如同一个非政府组织的草案修改事件,还有近期在西藏境内激增的抗议和自焚,都使拒绝乌麦朗木的声音变得响亮了。非常清楚,是我们外交的失败导致了这些愤怒,并使得年轻人充满了受挫的情绪。我们的领导人也承认这个失败,不过,在中国政府始终气焰嚣张的情况下,他们仍然不愿替换另外的抗争方式,甚至连一个可能改变的暗示都没有。两派之间过去的立场分歧,现在却延伸到了抗争方式的分歧。为乌麦朗木辩护的“更务实”、“更容易”的说法,已不再令人信服。另外对中国政府失去信心后,转向与中国人对话的战略,也让我们看到,即使花上几百年也未必唤醒一半的中国人口。 西绕次多(Sherab Tsedor)、博楚(Bhutuk),尤其是江白益西(Jampa Yeshi)的自焚,说明燃烧西藏的火焰已蔓延到了流亡社区。即使联合国已被敦促,议员们被游说,中国被谴责,那又怎么样?甚至联合国派考察团进入西藏(虽然不太可能,因为过去我们也得到过这样的承诺),他们想解决的,也是西藏正在发生的问题,而我们更深远的期望还是会被忽略。另外,即使没有考察团入藏发现真相,那真相也已经被发现,每个人都知道那里有自焚和镇压。那些同情我们的政治家们,可能会在他们的议会里扩大西藏问题的影响,甚至通过决议。但是,对于我们的长远目标是不会有实质性帮助的。谴责中国政府有什么用呢?(我不是说中国政府不该受到谴责)其实,中国政府比我们更清楚地知道,他们自己就是西藏危机的制造者。一个用八千万中国人的鲜血换来的政权,一个可以对自己的学生进行大屠杀,一个使他的军人穿上僧服、诱导和平示威的藏人转为打砸抢烧,并以此为借口来实行镇压的政府,即使国际社会向其施压,我们又能指望什么呢? 我们一直幻想别人的帮助。2010年,潘基文访问中国时,甚至没有提到西藏,而奥巴马只提到了一点点,却承认西藏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连我们的东道国印度在关涉中国时也一样,如不久前因胡锦涛来访,正在开讨论会的藏人们尽管没有违反法律,却被以防止抗议为由遭到数日的拘捕。更不用提尼泊尔,已经成了中国的一个省份!我们是多么孤独!房子被抢劫和掠夺,家人被屠杀,自己在逃难,留下的人被奴役着,而逃难的人,在租借他人的房子时,房主也是滥用他们的权力……这是多么悲惨的命运! 因此,到了我们停止做梦、开始行动的时候了。我们有了抗争最重要的资源:境内藏人已经觉醒,为了自由,他们准备好了做任何事;他们拥有抗争需要的最大勇气,以及我们拥有的通讯技术。他们仅仅在等待,一旦有了我们的呼吁,就会立刻行动。 现在,我们只有两个选择,或者是继续浪费时间,或者是承认我们的失败,并采取新的战略来使用这些宝贵的资源,以进行有实效的抗争。而这两种选择,对让赞和乌麦朗木的坚持者都有效。肯定有人会说,西藏问题的国际化就是一个成果。但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道义和口头上的支持,而是对我们渴求的自由提供实质帮助。那么,哪些帮助,真正地帮助了我们吗? 因而,花时间,尽最大的努力,改革出一个新的、有效的和务实的抗争方法是此时的迫切需求。我们所有的人,从领导人到普通百姓,从老年人到年轻人,以及来自各行各业的人们,为了这个新的抗争方式,都要思考、交流和辨论。自由西藏学生运动组织已开始探索中国政府的薄弱环节,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这样做,肯定会找到适合于我们的机会。 中国学者和藏学家王力雄已找到了这样一个方法,他提出的“村庄自治模式”击准了中共的要害之处,这是一个代价小而收效大的战略,且是合法的,有先例。像广东的乌坎村,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例子。他指出,流亡西藏政府追求的真正自治,可以先从村庄自治开始,替代被动的等待领导人之间那种徒劳的、无休止的谈判。村民自己,就是实现村庄自治的主动参与者,是这个进程的一部分。每个村庄选出村长,多个村长组成村委会以及由此选出乡长,多个乡长选出县长,一步步地,最终实现民族区域自治。 这个战略的独特之处是每个人都在行动,成为抗争的参与者。那么,中国政府会抓捕每个藏人吗?不会。会抓起民选的村长吗?那么,我们还会选出新的。这个战略的另外一个特点是,村庄自治不需要任何人批准,村民自己说了算。只要他们坚持住,当局能做的只有妥协。另外,这个战略也不需要到街上抗议遭到镇压,不必付出巨大的代价,只需不合作,不服从,这也是非暴力战略的经典模式。 当然,就此产生的质疑,从不同的角度都可能出现。一种明显的说法是在西藏境内,那样严密的防范和监视下,怎能调动藏人为争取自治而抗争?但我认为,和中国人民不同,境内藏人民众在政治上,已足够醒悟到了被组织起来的程度。在西藏,不管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地就会传到流亡社区,如庆祝、谈论噶伦赤巴的选举,几乎遍布境内的每个角落。另一个更好的例子是,尊者达赖喇嘛只是简单地提到不要穿濒临灭绝的动物皮衣,藏人们不仅不再穿,而且把那豪华、昂贵的衣服烧为灰烬。因此,流亡政府这边只要发出呼吁,毫无疑问,在西藏境内,大多数人都会行动起来。另外一个可能出现的质疑是,汉人能做的事,我们不能做,否则就会被扣上“分裂主义”的帽子,并加以镇压。这方面,王力雄的回答是:“连自焚都不怕,还怕什么?” 这是一条可能通向乌麦朗木的新路。但是,如果我们认真地尝试改革和建设,也许还会探索出一条对两种目标都有启发的新路。说到这里,在有可能被看做一个表里不一的人之前,我要澄清,这并不意味着我已改变立场,实际上直至恢复让赞,我是不会罢休的。我们的愤怒和失望,之所以在近期更为加强,恰恰是因为没有任何形式的突破。而让赞和乌麦朗木之间在认识上的分歧,并不是最近才出现的,它一直存在。 因此,我们对别人的乐观,现在应该结束了。作为有信仰的民族,我们在道德和伦理上对中国政府和西方的期望,使得我们应以自己的奋斗结出的果实迟迟未果。是我们对现实政治的天真无知,造成了目前的这种危机。现在,应该认识到,我们是孤独的。那些想帮助我们的人却没有能力,而有能力的人,却不会帮助我们。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 我们真的需要改变! 写于2012年4月4日 We Need to Change By Ogyen This losar morning, I woke up early, I had never woken up this early without important works. After an unusually more comprehensive morning prayer-session of more than an hour, daybreak was yet not around the corner. I went out, it was dark, came back in, out and again in, repeatedly, sat on the door-steps, tried to sleep, all in vain, suffocation by the walls made me more worried and finally decided to go out, though did not know where. Walking alone in the streets, aimless and lost, all I wanted was somewhere to go, something that I could keep walking on. I hated that quiet and peaceful city, I wanted to be distracted, distracted away from the flames of burning li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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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突破西藏困境从村民自治开始”

图为纽约时报与台湾中国时报报道3月26日在新德里自焚的流亡藏人江白益西。伤势相当严重的他目前还在医院接受抢救,我们唯有为他祈祷… “突破西藏困境从村民自治开始” 文/唯色 王力雄在《除了自焚,还能做什么?》的最后一节,阐述了他心目中突破西藏困境的办法。他写道: 在我看,突破西藏困境应该就是从村民自治开始。 对于村民自治,民族议题并非首当其冲,而是针对开矿、环保、宗教活动等问题的具体维权,这有助于避开民族主义对立,与中国民间维权运动交织,成为中国维权运动的组成部分,从而得到中国民众的广泛支持。 广东乌坎是最新榜样。村民一起来,追随当局的党书记和村主任落荒而逃。每个家族推选代表,再由家族代表选出村庄理事会。这种自治组织不但把村庄事务管得井井有条,而且在政府打压和军警围困中,保证了村民理性与社区秩序,最终通过与当局的谈判,成为香港媒体赞誉的“首个由官方承认的维权民选村组织”。 西藏的村民和村庄能不能获得同样成功呢?乌坎村具有的条件,西藏村庄都不少。一个村成功,西藏就有了旗帜;十个村成功,暗夜就燃起黎明的曙光;一百个村成功,真正的民族区域自治就会从天边走向眼前…… 说到这,我相信一定会出来耳熟能详的质疑——汉人可以做的藏人不可以,会扣上分裂罪名遭镇压……云云。这类质疑我们一直在听,已经听了太久太多。对此只需一句回答:连自焚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一个民族的勇气,这时就成为制胜的法宝。 美国藏学家Elliot Sperling对其中“真正自治”的说法有质疑。他认为,要求实行“真正自治”,前提是中国政府就得承认现有的“自治”不是真正的,而中国政府不会愿意做。而且怎么可以给藏地“真正自治”而不给新疆、内蒙?如果没有国际水平的基本人权,又怎么会有“真正自治”?如果没有言论自由,一切“真正”的政治机构都不会有。而且如果藏人地区有了言论自由,中国人会不会为自己要求同样的自由?另外,中国村镇的自治并不会带来民族和民族主义的问题,这是很大的区别。 对此王力雄回答:他主张的村庄自治是无需被谁同意的,只要本村庄的村民同意就可以。村庄层次的自治是可以靠村民自己争取的。没必要总是着眼在一次性解决的大方案上,重要的是眼下怎么起步,说太大的目标,脚就不知道往哪迈了,反而不会有结果。只要村庄实现了自治,自治的村庄联合起来就可以实现乡镇自治,而自治的乡镇联合起来,就可能推动县的自治……真到了那种地步,就有了各种选择可能性。 Elliot Sperling提醒说,民族问题会对图伯特境内各种形式的自治产生很大的影响,民族矛盾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点,藏汉两地的自治经验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如果要求包括言论自由的自治,藏人的民族认同肯定就会出现。而要限制同为一个民族的认同很困难,所以不但中央不会接受,未来的民主中国也可能难以接受要求自决权的藏民族。但王力雄也有道理,从村庄开始实现自治可以作为进入新阶段的尝试。难点在于中国政府能够清楚地看到这条路在民族地区会通向哪里,因此会全力阻止。 不过,这又回到王力雄在文章里所说的,“一个民族的勇气,这时就成为制胜的法宝”。 有藏人在Facebook上评说王力雄的文章——“这可能是智慧的选择。毕竟圣地不会一下子抵达,要一步步走去。” 2012/1/15 (本文为RFA藏语节目,转载请注明。) 延伸阅读: 王力雄:除了自焚,还能做什么?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2/01/blog-post_14.html 王力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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