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 | 思想传世的玩意
争取传世可以看为无聊玩意:真正的传世要讲逾百年,什么身后声名今天不值钱,他朝自己不知道。我不怀疑好些人这样做,而自己也尝试。 他人为什么这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可以解释一下,是后话。 中国诗人的传世传统可能天下罕有。一两句可以朗朗上口的诗可以被传诵逾千年。不止此也,诗以地名,地以诗名,今天的游客还是抢着付钱去看什么白帝城、黄鹤楼、乌衣巷、滕王阁、岳阳楼等——当然不少是假货,而范仲淹根本没有到过岳阳楼。应该不是诗以地名,而是地以诗名。这传统可能神州独有。怀旧或怀古是炎黄子孙的美德,老外可 没有多少这样的兴趣。 有时我在遐想,写得出几句绝妙好诗可以传世,作个诗人倒也不错吧。事实上,不少算得上是诗人的到处吟诗赋词,希望诗以地名,或地以诗名,因而传世去也。这些诗人一律失望。几年前到张家界一行,在路旁买了一册厚厚的咏诵张家界的诗集,内里诗、词数百首,诗人也数百,但我找不到一首曾经读过,也没有一个诗人曾经听过。可见一首诗之所以传世,可不是写得好写得妙那么简单。诗人本身需要是伟大的。除非你是孙髯翁,写得出那首大观楼的一百八十个字的千古绝联;或者是写黄鹤楼的崔颢,有李白说写他不过。 思想要传世应该比诗作困难。不会难很多吧。当年我喜欢长驻图书馆,专于经济书籍那部分,作者的名字十之八九我没有听过。发表于大名鼎鼎的学报吗?发表后三年还有人记得很不容易! 为什么我这个老人家还在尝试以学术思想的文字来博取传世呢?有三个原因。其一是我这个人没有其他有机会传世的本领。其二是这些日子无所事事,而从不少朋友的例子中知道,到了这把年纪脑子不频频使用会退化得快。这二者皆负面因由。其三属正面:我的思想文章不容易死掉。从来没有发表过大红大紫的,而作为炎黄子孙文章在西方多被引用不容易,但令巴泽尔啧啧称奇的,是我发表了的英语文章不容易死掉。有些被遗忘了十年八载又再被提及。我于是幻想:如果四十多年还有人记得,再来一个四十多年就近于百年了。当然我没有机会见到,但幻想一下不是罪,何害之有哉?有点无聊,但人总要有点希望,无聊一下,可以活得较有趣吧。 学术思想要传世当然渺茫,但经济思想史上我看不到谁像我今天那样遇到那么有利的形势。是的,今天对经济学有兴趣的中国学子可能比整个地球其他国家的加起来还要多,而他们的经济学课本教的只是一些公式化的学问,说不上是有挑战性的思想。我可以用中文下笔,而什么互联网、博客之类的传播广阔度人类历史只今天才有。再者,同学们关心世事、国事、自家事,我收到他们的关于经济的问题多得不可能回应。我只希望能有一小撮老师或同学能看得懂我写的往往不容易读的比较严谨而又变化多的分析。只一小撮足够,因为他们会把我写下的扩散开去。 「经济解释」这一词今天在中国内地变得流行了。我采用集中这个法门:只问为什么,不问好不好——这是指散文或评论时事之外的四卷本《经济解释》。只管真理,简单的理论与概念务求用出变化,而现象的细节与假说的验证不断地推出。这一切皆为集中于解释,别无他求,应该可以增加传世的机会吧。 昨天去信给科斯等几个老朋友,说他们屡次要求我把《经济解释》的几卷翻为英文,今天可以考虑,但翻出来会愈千页印刷文字,我是无能为力的了。有一个基金可以出钱,不知能否找到上选的译手。也头痛是《经济解释》完全没有图表,没有方程式,也没有注脚,违反了经济学论著的规格,要找到西方大名的出版社接受恐怕不容易。 我历来不重视把自己的中语论著翻成英文。思想不论国籍,而只要能成功地攻进神州,早晚会传到西方去。其实翻译也无聊。我希望能读到译作而还健在的旧师友中,最年轻是巴泽尔,他今天八十岁。 传世玩意是一种幻想游戏。你可以幻想自己投资凡投必中,变得很富有,但其实不是。这后者的「投资幻想」与前者的「传世幻想」的不同处,是投资的效果你在生时会知道,可能要面对惨淡收场的现实。思想传世呢?效果如何你不会知道,因而可以不断地继续幻想下去,原则上,只要还活着你可以想得开心。老师阿尔钦曾经问:「史提芬,假如你有万斤黄金,收藏起来,但被人全部偷了,你不知道,以为自己还有万斤黄金,对你有什么影响呢?」我回应:「如果我以为自己有万斤黄金而不断花钱,总有一天图穷匕现。」思想传世这玩意是幻想着自己有万斤黄金,全部被人偷了自己永远不知道,怎样乱花一通也不会图穷匕现。很有点无聊,但何乐不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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