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权

作者：王馨语 | 评论(3) | 标签:美国, 军队, 阿富汗, 媒介学, 幻灯片, Powerpoint, 修辞学

从去年夏天开始，有一张图片在互联网上流传，也就是我这里贴出的这第一张。此图来自于驻阿富汗美军，其本来的面目是一张PowerPoint，上面画有联合国部队的首要任务，阿富汗政府的长处和短处，阿富汗内部和外部的反抗者，当地居民的民族和信仰问题，当地基础设施状态等等。纽约时报最近的一篇文章将这个幻灯片称为是“一碗面条”，以描述其复杂程度。当参谋拿出这个幻灯片的时候，驻阿富汗联合国军总指挥McChrystal将军说：“当我们看懂了这个幻灯片的时候，我们就能赢得战争了。”最先对此事做出评论的是NBC，称PowerPoint已经成为了美军的毒品，从最高统帅到在战场上的一般士兵，人人的日常生活都离不开这个工具。驻阿美军一位中尉在接受采访时被问到：“您大多数时间都在做什么工作？”他十分严肃地回答到：“做PowerPoint！ “从这张图片上我们可以看到，另一个困扰美国军方的问题是，本来作用是让事情变得简单的，帮助推理分析和理解的幻灯片却被画的越来越复杂了。驻阿美军将常规的30分钟的记者会称为”给鸡催眠“，讲的也就是30分钟的记者会用25分钟的时间拿幻灯片忽悠记者。

PowerPoint这款软件最早出现在1987年，很快被微软购买并发展，融进了Office家族。不管是什么问题，什么项目，什么推理，都可以用这款软件，其宗旨是将模糊的事情理清，将复杂的东西简化。但是制作这样的幻灯片要用很多时间，就像”那碗面条“，而且“这碗面条”做好之后事情却并没有简单，反而复杂了。James Mattis将军最近在北加利福尼亚的一次会议中说：“PowerPoint让我们变得愚蠢”（他在讲话的时候没有用幻灯片）。H. R. McMaster将军说，PowerPoint最大的危害是让人们感觉自己掌握了局势，但事实上却并没有。

Donald Rumfeld在2001到2006年间一直给布什作国防部长，他在位的时候希望将企业中的好的管理方式引进到五角大楼以增加行政效率。这一举措导致对 PowerPoint的使用成为了必须，尤其是在伊拉克重建的准备中，请看第二张图。Thomas E. Ricks在其书中(Fiasco: The American Military Adventure in Iraq)就提到了这一问题，并且引申指出许多决策者迷恋于简单高贵的幻灯片，而不去深入研究幻灯片上面的东西是否准确，有力和充分。这就引出了 PowerPoint导致的另一个问题，也就是幻灯片上的就是真的，就是绝对的。值得一提的是，美军每次具体的作战计划也都是打印的幻灯片分发到个人手中的。

说起来，这个企业，政府部门，个人都常用的PowerPoint到底有什么用呢，无非以下几种情况：

1) 让蠢人以为自己完全了解一个情况(或事物)，因为全都用标语跟图像表示出来了。

2) 让头脑混乱的人通过过分增加伪概念和分类将简单的东西变成模糊复杂的东西。

3) 让聪明人更简单地去说服他人，通过制造人工的所谓“显然”：一句话显得像是真理，没有动词没有时态的标语，有箭头连接，分等级，一个圈套另一个圈，各种数据统计的图形表示，等等。这样，我们就从“存在即是被感知”变成了“在幻灯片上出现就是实际存在”。然而，并列枚举并非证明，概括展示也并非证实：并不是所有可以被表示的都是可以被认定的！！

因专业需要(经济智能，媒介学，甚至语言教学)，笔者也经常使用Powerpoint(或替代品如苹果的Keynote)，但不会把我的听众当成是鸡！需要说明的是：

– 我并不反对使用图像来支持言论，就像拿破仑说的：一个图胜过长篇大论。

– 我认为将文字投射出来比写黑板要好。

– 我承认很多时候将要表达的东西用几个条目概括出来是好的(尤其是搞媒介学的人喜欢用表格做对比，只是拙作发表的地方多不适于画表格)。

– 我承认用除语言以外的其他东西来维持听众的注意力不是罪过。

那么既然如此，还有什么问题呢？有。

要知道Powerpoint的目的和对象不是知识，而是证据(真或伪)。苏格拉底的主观唯心主义辩论术是通过对话和反驳来寻求真理，而修辞术则只以说服为主，不管用什么办法，目的达到了就好，使用Powerpoint就是这样。修辞术同时也是一种社会行为，一个高端技术(因为需要花钱去学)，修辞术可以让领导阶层稳固自己的话语权。使用 PowerPoint也就是为了稳固话语权，通过格式化的内容去学和教(发四声)。

回到美军，职业特点，军人不善于演说，而喜欢层次分明的分类。那么这些军人会比其他人更加受“展示即证明”这种病的毒害吗？这不重要，问题的重点在于Powerpoint的用途。一般来说，演讲者用 Powerpoint是为了让自己说的话更加清楚和或者是为了提醒自己的记忆，而起主导作用的应该是话语。而当听众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的时候，就失去了对演讲者演讲内容线路的跟随；同时演讲者也会倾向于让听众去看幻灯片以作为演讲内容的有力的证据支撑而不去通过演讲的逻辑来说服听众，这个时候 Powerpoint就是演讲者的一个”托“，有时是好”托“，而更多的时候是帮演讲者骗人忽悠人的。过度依赖各种手段(吸引注意力的手段，娱乐的手段等)可能是推理论证最为可怕的敌人。同时，用这些手段也可以通过在内容与载体之间的往返中加以“展示即证明”的效应去打乱批评和考证，跟一种教学工具一样，最后可以成为一个强有力的战略武器(把记者当成鸡来催眠，自然有利于美军，只是美军自己也被催眠了:))。

在多数拙作中，笔者都带着一种“科技怀疑论者”的姿态，然而笔者并非要以工具的“潜在危害”为名来指责工具本身，而是检讨我们对“过程”的懒惰的无知，不管是在创造工具还是在使用工具的时候。Powerpoint是一个工具，其行为人无非是使用者和受用者，其作用(上一段中)也无非是辅助言论使其更简单清晰，或者支撑言论使读者在内容和载体间来回奔波外加“展示即证明”的效应去模糊地接受言论。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行为人，不是使用者就会是受用者，清楚地知道了一个工具的正反作用，也就能够心里有数地正反使用和正反享用。假如我是使用者，而我的目的就是让听众迷迷糊糊地相信我的言论，就像被美军戏称为“鸡”的记者们，那么我就知道了我需要如何用这个工具。而当我是听众的时候，因为我清楚了这个过程，也就清楚了别人有没有把我当鸡来糊弄。

并不想吹嘘媒介学，它算不上是一个科学，甚至算不上一个学科，它只是给我们带来一个新的视角，让我们站在媒介的角度上来照镜子，而镜子里映出来的，除了我们自己，还能有谁呢？

纽约时报文章原文：http://www.nytimes.com/2010/04/27/world/27powerpoint.html?scp=1&sq=powerpoint&st=c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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