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陆媒体界过去一年遭受愈发严苛的舆论管制《潇湘晨报》副总编龚晓跃因辛亥革命策划被离职,《时代周报》评论部主编彭晓芸因”时代一百人”评选
“被休息”,《成都商报》调查记者龙灿因涉及官员”报道失实”被辞退,系列事件令媒体人发出”最冷的冬天”之感慨。二零一零年一月二十五日,中国大陆着名时评人长平,被其所供职、一向以敢言与开放闻名的南方报业集团辞退,更引发大陆舆论界心灵震荡,冬天进入”极度深寒”。传统媒体在中国大陆社会与政治转型中扮演的角色会否发生变化?长平的出局,或将成为一个转折点。
由张平到长平
曾经名叫”张平”的调查记者,与后来以”长平”闻名的时评作者――若把他们的经历串联起来,会是一篇有意思的新闻断代史。
和许多今天的大陆媒体掌门人一样,七零后出生的张平,成长于理想光辉照耀的八十年代,在四川大学中文系经历了从理想到幻灭的八九学运;九十年代市场化媒体初创,他加入《成都商报》,并成为该报创刊时四名主力之一(其他三人是李承鹏、唐建光、余刘文);而后《南方周末》的黄金年代,张平从记者做到新闻部主任,带出了一批今天仍活跃在一线的着名新闻人;二零零一年之后,南方周末被宣传部”整肃”,张平出走至《外滩画报》,然后出国,加州伯克利大学访问,二零零六年,重回南方报系,主理《南都周刊》。
这期间,张平一直以”长平”为笔名,坚持个人时评写作。与韩寒的轻盈和鄢烈山的老辣不同;长平的时评风格,抽丝剥茧,娓娓道来,在价值混战的泥潭里,恪守普世价值底线,又深具人文关怀。
二零零八年西藏事件,时任《南都周刊》副总编的长平则在FT中文网发表评论,在举国批判CNN不公正报道西藏事件时,将思考引向舆论管制的深水区:”如果真的站在新闻价值的立场,那么他们就不会仅仅揭露西方媒体的虚假报道,而且应该质疑中国政府对消息源和国内媒体的双重控制。””虚假报道和偏见并不是最可怕的,只要有一个开放的舆论环境,允许充分的揭示和讨论,它们就有走向真相和公义的机会。”
这篇名为《西藏真相与民族主义情绪》的评论,强烈地触痛了当局与民族主义者的神经。批判的檄文潮水一样涌来,其中,北京日报社社长、宣传部官员出身的梅宁华更亲自撰文《造谣自由的南都长平》,把斗争对象直接瞄准了长平个人。
在宣传系统不间断的整肃压力下,长平被《南都周刊》撤职,调任报业集团旗下的”南都传播研究所”任研究员的闲职;二零一零年七月,再次被南方报业集团勒令停止一切专栏;一周之前,终被南方报系以”劳动合同到期,不再续聘”的理由,”名正言顺”地解聘。
媒体同行称他”倒霉”,比他批评猛烈的有人,比他行动英勇的也有人,为什么”霉运”偏偏笼罩在他头上,声望如他,在内地相对自由的南方报系,仍会被迫离职?
新价值共同体平台
近年当局舆论管制逐渐收紧,”大环境”变得恶劣当然是重要原因。也有传言点出某位中宣部副部长的名字,认为这个”极厌恶”长平的官员,是屡次给报社施加巨大压力,促使长平离职的”幕后黑手”。
然而了解文章背后的长平,会明白,无论舆论管制松或者紧,无论长平的观点是不是一贯温和,只要言论警察存在,而只要作者坚持个人写作不妥协,出局的命运都几乎是必然。
许多人曾试图拉拢他,方式相当温暖:比如某报业请他去做总编辑,”你可以主导一份报纸,只是你别再写时评了”;比如自己的领导和他商量,如果停止写作,可以让他重回采编部门,薪高、权重;比如旧日好友高薪邀请……一个写作者可以给自己一万个理由,告诉自己这是可以接受的,这并不是出卖,也不是交换,这只是权宜之计――”曲线救国”,正如文人们最喜欢的说辞。
长平不声张这些,他说正是自己的”怯懦和无能”,让自己无法这样做:”当年和我一起出道的许多人,大部分人选择了不写文章,好好的做了主编。也许当初的想法是真的,但是他们低估了个人与社会的抗衡。我自己没有这个信心,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所以宁可保持距离。””中国不缺乏和体制的合作者,缺乏体制的反对者。”他说。
长平的离开,引起了大陆传媒人心深处的震荡。在《南方周末》时,由他执笔的新年献辞”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曾被许多大陆新闻人视作精神原乡;到后来,他引用《费加罗报》的”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更被众多评论人视作座右铭。
许多人在说,告别长平,好像告别一个时代。
那是”南方报系一纸风行”、一个传媒集团成为一个价值观载体的时代。抱团取暖很美好,用一张报纸启蒙一个民族的理想很美好。但是当多年的好友不得不站在领导一边,对长平说:”对不起,没能保护你。”这样一种时代的美好,似乎也该结束了。
长平这样回答:我不是为了让你自惭形秽,也不是为了让你难堪,坚持个人写作,这只是我的个人选择。
因言治罪的恶从没有减少。但个体在今天能够获得的力量,却远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多。
长平被辞职的消息传出不到24个小时,他的微博粉丝人数增加了整整一万人,至今已有近五万人。朋友在微博上发起向长平的电子支付账户捐款(每个人五毛钱)的行动,不到20小时,长平的支付宝已经收到三千元人民币,整整六千多份捐款。
“在这个时代,哪里都可以是媒体”。长平说。
以前业界喜欢称南方报业集团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意为人可以常换,围绕一个组织的共同体却历久弥新。然而当自媒体时代为真正的个人写作呈现了可能性,当越来越多个体从”体制”里出局,借助变换的新平台,搭建起隐性却持久的”价值共同体”――以传统媒体为重要支点,进行社会乃至政治转型的时代,可能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谁自由了
“南都长平”告别,长平仍在。这个内敛的写作者说,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会一直写下去”。”不会妥协”,而且,也”绝不会迎合读者来写作”。
“不党不群,不偏不倚”,长平认为,这也是个体写作的核心要义。他开玩笑说,自己被”组织”清理,现在最容易的做法,恐怕是顺势做一个”反对派的中宣部长”:”可以肯定的是,支持我的人里有人有这样的期待。但我只能说,我个人的性格和观念无法承担这个历史责任。我的写作不会仅仅是为了任何一支队伍呐喊。我坚持个人写作。”
“写得好的时候,我假想读者和我坐在一起聊天。当然,我也经常感觉到,面前空空荡荡,听众都跑光了。”他曾这样描述自己的写作状态。
“我批评政府,他们说我叛变祖国。”他笑着说。
感谢国家,现在,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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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明报》世纪版
作者:艾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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