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柏蔚林 | 评论(0) | 标签:时事观点

大约在10年以前,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位大学学友家里读到了茅于轼老先生的几本著作,记得其中包括有《生活中的经济学》和《谁妨碍了我们致富》两本书,当时就有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深为老先生的睿智和犀利叹服不已。后来临别之时我婉言提出可否借阅,以便仔细研读一番。结果被学友识破用心,知道我经常借书如刘备借荆州,当下遭严词拒绝,只好作罢。过了一段时间,单位派去北京学习。在西单的新华书店大楼,我直接向一位工作人员询问有无这几本书,结果被直白告知,“茅于轼的书不让卖”。当时真的很惊讶,没有想到这样的书竟然也在禁止之列。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比较关注老先生在学界和社会上的动态。事实上,直到今天,作为当前国内最知名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他仍然是少数最为敢言的学者中的一位。在这次所谓“公诉”事件中,视铺天盖地而来的威胁、毁谤、谩骂如无物,在一次采访中,茅于轼先生清楚地说明了他的动机,“我只是挑头讨论中国的未来”。在他看来,这个“未来”,就是中国要“走向何方”,是继续毛式的“专政”思维,还是走向“人权民主法制”?

事实远非如很多左派人士所咒骂的那样,老先生除了一贯“恶毒攻击”毛,就什么也没有了。早在2003年的一篇关于毛的评论文章中,他曾经这样肯定毛的历史功绩一面,“基本上是站在穷人立场上想问题作事情的”, “确实为穷人做了不少事”,“一辈子和强势集团作斗争”, “是很了不起的”。在这次所谓“公诉”事件之后,他先后接受了一次采访,发表了一篇“再认识”,再次表达了同样的思想。由此可见,他对于毛的评价是一贯的,正面与负面评价兼顾,而并非某些政治派别所认定的那样偏激。在茅老先生的眼中,毛并不仅仅是一个历史人物而已,而是一种文化模式的图腾,对于这种文化模式的态度,将决定“中国的未来”。从这个意义上讲,目前看来,对于茅老先生人身的攻击、辱骂,都陷入了一种泼妇骂街式的报复方式,所谓的“公诉”者们并没有了解茅文所指向的真正目标,也不清楚作者是以何种角度来审视历史和历史人物,更遑论理解他的动机了。结果各种“特务”“汉奸”的帽子满天飞,甚至北京一位具有很高知名度的学者都公开出来说,文章肯定不是茅于轼所作,而是CIA的策划,要来试探中国还有多少毛的支持者。

从他前前后后的几次表述中,具有分析能力的读者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老先生发声的动机,并不在于仅仅去评判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历史人物,而是在于厘清毛的政治遗产。他希望所有关心这个国家前途命运的人,都来深入地思考毛的历史作用,以及他所建立的体制框架对于当今社会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思考如何走出毛的时代。在学界有一种习惯,往往喜欢用某个历史人物的卒年,来作为某个时代终结的象征。因而1976年之后的中国,往往被称为“后毛”时代或者“邓时代”。然而作为经济学家的茅老先生,清醒地认识到了,即便是在毛过世30多年后,其在中国社会的影响仍然是巨大的,如果不能清楚地了解毛的时代和毛的思想,国家民族就不能走出这一段历史,不真正告别毛的时代,就无法进入“人权民主法制”的新阶段。因而作为一名知名的公共知识分子,当毛在别人眼中已经是一个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人物之时,(甚至邓都已经去世10余年之久),老先生依然敏锐地意识到了,虽然历史的演进存在着渐变和突变,但路径依赖的作用绝不可忽视,毛创建的体制仍然在顽强地左右着今天中国的政局。因此在我看来,老先生并不仅仅是一个激烈的社会批判者,而是在呼唤着一场新的思想革命,一场倡导“人权民主法制”的新文化,来改变整个社会不断加剧的颓势。

很显然,这个茅呼唤的“新文化”完全不同于那个毛所发动的“文化革命”。近来关于苏联解体的话题很多,很多拥护“文革”的左派人士甚至认为,如果苏联也经历过一场“文革”一样的运动,大概就不会解体了。这样缺乏常识和逻辑的话听起来当然很荒唐可笑了。这里顺带说几句,“文革”并非中国特产,其发明专利权本身就是属于苏共和斯大林的。苏联的“文革”起于1928年,前后大致经历了3-4年,于1931-1932年结束。整个运动由斯大林主导,主要的目的就是进行思想和文化的改造。运动以苏共青年团的青年近卫军和作家协会为主力,以阶级斗争为主线,消灭旧的知识分子阶层及其异质思维方式,在党内和党外培养驯服的新文化精英阶层,鼓励反映劳动阶级生活主题的创作模式,改造旧的教育体系,大力培养劳动者出身的大学生,教育的内容以理工科教育为主,反对所谓资产阶级思想主导的人文科学。客观而言,这一运动成功地创造了与前辈截然不同的“新”一代苏联人,并取代了经历过旧时代的党内党外的精英阶层,在旧俄与苏联之间竖起一道看不见的高墙,使列宁-斯大林主义的意识形态牢牢占据了社会思想的主流。在这一运动中培养出的一批干部,后来成为大清洗时代的主力,为斯大林巩固其绝对权力立下了汗马功劳。无庸赘述,苏联经验从20-30年代起,在以后的几十年里,一直对于中国有着极其巨大的影响,而毛的“文革”就是其结果之一。

从这次“公诉”事件中,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毛时代的“文化革命”与茅所呼唤的“新文化”之间的巨大差别。在某些左派人士的眼里,沿袭毛式“文化革命”里阶级斗争永远不会自动熄灭的理论,因而茅于轼及其所代表的势力与他们之间是不共戴天的敌对关系,斗争的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他们才大张旗鼓,在全国各地大造声势,对茅于轼进行所谓“公诉”,要绳之以法,从肉体上消灭这个敌人。而茅老先生所呼吁的“新文化”,并没有把任何一个人视为特定的敌人,而是希望所有的人,都来思考国家民族的前途,认清毛时代,走出毛时代,实现中国传统文化的革命,去除“马克思加秦始皇”的影响,让“人权民主法制”成为时代主流的话语,从而没有人会是最后的失败者。现在一些人士希望通过恢复所谓的某些红色传统,重新来过一轮造神运动,意在一切高度统一,消除个人思考与活动的能力,以恢复毛时代掌权柄者高高在上,而万众匍匐于其脚下、俯首帖耳的局面。很明显,并非每一个人(包括组织者与参与者)都意识到这些活动的深层文化含义,不少人还天真地以为通过这种运动,可以解决当前社会上的种种问题。但是事实是,当一个人高唱大救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无意中,把自己置于无思想无自由的可悲境地,彻底否定自己的一切,凡事都要期待着大救星的安排。因而茅认为,这样的思维方式,已经是历史的陈迹,并且在事实上否定了人民应有的主导地位,中国要有未来,没有人需要去膜拜大救星。

很多在美国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美国的社会从小到大都很强调“领导”文化的教育。毫不夸张地说,对于所谓“领导”文化的理解,是中美两种文化的重大差别之一。在美国,一个人有政治上或者事业上的抱负,是很正常的现象,所以我们就可以看见一大堆人在一起,竞选各级政府职位的画面,而竞选的口号,就集中在竞选人如何能够更好的为国家、人民服务,我做总统、州长更合适,所以请投我一票。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可以说“领导”文化一直是几千年历史的主轴,但却具有着与美国完全不同的文化内涵。在美国这些年里,我一直试图理解美国文化里的leadership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始终一直感到困惑。直到后来有一天,去儿子的幼儿园参加活动,看见幼儿园的老师在给小孩子们讲leadership, 忽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在高度进步的社会中,“领导”能力实际上指的是组织、协调、合作的能力,而在后进社会中,很大程度上,它就变成了让别人闭嘴,然后少数人自己享受特权的能力。不幸的是,在中国历史几千年里,我们在多数时候看到的是后一种定义的“领导”。毛的时代曾经试图改变这种文化,但可惜由于其内在原因而无可避免地失败了,不仅如此,毛的时代还为特权阶层力量的急剧扩张,打下了体制的基础。直到今天,无论左派右派,谁也无法否认,特权泛滥已经到了无法遏制的境地。

毛时代针对官僚体制的革命何以无果而终呢?其实通过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角度,就能看得很清楚。记得共产主义的奠基人马克思早就说过,意识的产生必须通过物质的实践,一个社会的生产方式,对于人的主观意识有着决定性的作用。马克思还曾经称赞过费尔巴哈的一句名言,具有很高的唯物主义意识:“住在皇宫里的人,和住在茅草屋里的人,所考虑的问题是不一样的”。套用这样的话语,中共早期领导人之一的张闻天,在其回忆录中,也曾经说过一句高度唯物主义的话:“主席看过很多的古书,古代宫廷里整人的办法,没有不知道的。” 如果回顾这百多年来的历史,我们就会明白,推动毛式革命的,并非只有被“一声炮响”送来的马列主义,中国传统文化的遗产在其中的作用,也是不能被忽视的。我曾经在人民网上看到周恩来的侄女周秉德所写回忆录的介绍,其中有林彪事件后的一段描述,令人震撼。当时周嚎啕大哭,拉着已经昏厥的毛的手说,“主席,大权还在你手里”。至此一切就已经很明白了,毛试图改造一种文化,却始终无法跳出这种文化本身的束缚。相比较于以权力斗争为核心的毛式革命,几百年前美国独立战争就是一场完全不同的革命。当时起义者提出的口号,就是“没有代表权,不纳税”。英国不给北美的殖民者应有的议会代表权,北美殖民地因而掀起了独立运动。这同样是一场暴力革命,但所争取的,是人与人平等的权利,而不仅仅是政权的更迭,所以更具有文化上革命的意义。简而言之,茅老先生之所以在这个时候重提毛的历史教训,就是想要提醒大家,中国迫切需要文化上革命性的新思维,不走出毛的时代。就不会有全新的未来。茅不是左派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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