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日,我從倫敦回香港的歸途中,在飛機上看了Ma Part du Gateau(《我的那份蛋糕》),電影說的是法國北部小鎮Dunkirk育有三名年幼女的單親母親France,因為工廠倒閉導致小鎮人口大量失業,而不得不走到巴黎做家務工,剛好僱主是來回倫敦以及La Défence的金融界人士Stephen。當兩人的關係愈發親密的時候,France發現這個家住大屋、花天酒地的Stephen,原來便是當天炒起她的工廠令致其倒閉的人……結局悲哀而無奈,令人慨嘆的是,原來幾個跟企業沒有直接關係的人,在鍵盤上按幾個鍵便有幾百甚至幾千人失業。

著陸後,我第一個看到的新聞,是佔領華爾街的示威者,遊行到布魯林大橋,警方拘捕了七百多名示威者。截稿前,已有五千人佔據華爾街,人數不斷上升,全球各地有行動者響應。另一方面,也有一些人抄著像唐英年一樣的口吻「不要怪大銀行,怪你們自己,找不到工作」。我們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矛盾年代,周圍充斥著無數隱形暴力,我們所受的剝削在嚴重地加劇,而這一切看起來都是合法而且符合邏輯。

從五月馬德里的「佔領街道 Toma la Calle」、「佔領廣場 Toma la Plaza」運動 ,到七月倫敦的暴亂,那些當權者已經沒有藉口再說類似「阿拉伯之春」這些革命的源頭主要原因是「不夠民主」了,問題是資本主義已經走到倔頭路。歐盟經濟瀕臨瓦解,連最強的德國也已經有一段時間實行經濟零增長,歐洲已有不少提議將希臘踢出歐盟的呼聲。而在美國,人們可以發現在這個「民主」國家,原來百分之一的人控制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財富(或曰命運)。全球發起的響應,標誌著這個矛盾的普遍性和迫切性。

在媒體上,我們普遍見到的是示威者抗議金融業的規管有問題,或者是行內人的操守不良,金融業變相成為了一個「犯罪」的樂園。有趣的是,就連以投機致富的索羅斯也說他能理解示威者,因為沒有理由政府要用納稅人的錢補貼銀行,同時讓銀行獲利。但事實真的只是管理不善嗎?這些傳媒口中的「新無產階級」難道只是沒有錢、沒有工作而已?這樣的分析根本無法了解當前危機。

我們不要忘記,金融業的發展是資本主義的一個突變,這個突變幾乎徹底地改變了社會關係的生產(production of social relations,當然以及生產的社會關係)。如果我們按照馬克思的分析,資本主義的運作機制是提取價值(value),也即是將以(用金錢)購買的勞工來從事生產,然後生產出同時有實用價值及交換價值的商品,再在市場上賺取工錢及交換價值之間的差額。這個價值還只是基於「勞工」(labour power)與「商品」之間的互動,「商品」和「金錢」在市場上的流通(circulation)。

不過,今天我們的經濟已不單純跟你玩這個遊戲,金錢變成了一個直接操縱的、貿易的物件。在結構上,我們可以想像,在原本的生產模式上面,增生了另一層面的經濟,而這新的經濟(也即是我們今天所說的)金融業變相成了主導者。上層並不能清楚地和下層分開,事實是,我們見到一個很有趣的邏輯:它將下層的勞動生產完全吸納進去,一個最明顯的例子便是上世紀後期,率先在美國開始實行的退休基金(pension fund,香港稱「強積金」),也即是將勞動生產巧妙地(或無可奈何地)整體化。在這樣的一個經濟體系裏,我們見到一種新的無產階級化(proletarianization)。

在馬克思的詞彙裏,無產階級並不是勞動階級(working class),而是被去技術化(deskilled)的勞動者。當傳統的工匠進入工廠之後,他們漸漸地失去了技術,因為取而代之的只是和機器之間沉悶的配合(並不是互動)。即是說,在這種生產模式面前,一個手工技術超卓的工人和一個剛成年(或者未成年)的新手沒有很大的分別。

在這個新的生產模式,我們似乎學會很多技術,最明顯的是學會操作很多(很快又要更新)的電腦軟件。這些不斷被取代的技術,並沒有找到發揮餘地;在社會生產幾乎全面地財務化(financialization)時,年輕人已經很難有實踐的空間。他們被剝奪了任何實踐的機會,變成只成為了上層經濟的附屬品;就算是找到實踐機會的,也只是一個被雙重剝削的對象── 在勞工經濟加上金融經濟:一個辛勞地謀生的人,一夜之間發現自己的成果完全蒸發。

金融經濟變得愈來愈猖獗,在香港,我們屢見不鮮:借殼上市,或者以其他手段用一些毫無價值的公司變成金錢吸石;各種各樣的貿易如算法貿易(algorithmic trading)、噪音交易(noise trading)已凌駕在交易者有限的理解之內(也即是「失控」);那些擅長狙擊的投機者(speculator)我們稱之為股「神」。我們察覺不到這種愚昧嗎?法國哲學家Bernard Stiegler稱之為黑手黨資本主義(Mafia capitalism)最為恰當,它的特點是短期主義(short-termism),也即只是考慮當前的利益而無顧整體的經濟發展;而同時,當權者──也即是這種短期主義的得益者,也只能以短期主義去解決當前的危機:例如承諾加強規管。

佔據華爾街,作為馬德里示威、倫敦暴亂,甚至是「阿拉伯之春」的延續,告訴我們:必須重新檢查在這種生產環境下的脆弱的社會關係,以及一切被合法化的剝削。在美國,予人超卓位置的華爾街,今天被佔據、被聲討,它同時也給我們一個新的想像:我們需要這種資本主義嗎?我們需要這種金融經濟嗎?這種否定(negation)似乎超越了我們以往的想像,特別是在共產主義相繼破產而新自由主義崛起的年代裏,一種類似於革命性的否定。

這些運動,在香港能找到回應嗎?在這個城市裏,不少「馬克思主義者」每天都在盯著外匯匯率和股票價格,而大部分從事金融業或者至少涉足金融業的人,能在這場運動裏察覺到我們早被扭曲了的社會現實?我們能想像一個沒有金融業的香港嗎?要留意的是,這並不是一個左或右的分別,而是一個關於想像的課題。

當「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事物都被褻瀆了」,我們不得不去發現以及實現一種新的想像了。而事實上,我們必須醒覺:華爾街和交易廣場,並沒有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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