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光时务 | 评论(0) | 标签:所见所闻

中国革命结束了吗?回望辛亥百年,革命的宪政理想实现了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从一个外延更大的、广义革命的概念出发,中国革命显然还未结束。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革命,现代意义的新型寧静革命,恐怕仍是中国不得不经歷的。

文/王小蒙

10月的武昌,暑气已然退却。阅马场附近的红楼外,游人如织。首义广场四周自9月起,已掛起红色布幔,中央的喷泉及花坛,围拱成一个硕大无比的十八星旗图案。在今年这个特殊的10月里,这里將成为整个中国的焦点所在。

武汉当局早前称,將耗资200亿元,隆重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早在几年前,附近的湖北军政府旧址红楼、起义纪念碑就被修葺一新,以迎接这个日子。而广州、上海等与辛亥革命相关的地方,也提出庞大的纪念规划。不过,这些规划除武昌外,均被最高当局否定。

中南海里的共產党人,似乎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费太多的精力。区区200亿元,不过是武汉上年GDP的3%,与深圳市大运会的2000亿相比,也才是个零头。在辛亥革命10年后,中国共產党才在上海成立,建立民国这件事,与他们並无关係。

这並不妨碍在五一和国庆的时候,他们把孙中山的大幅肖像置於北京天安门广场之上,与毛泽东像相对而立。这似乎象徵著民国法统的一种延续。毛泽东曾说过,孙中山有两个学生,一个是蒋中正,一个就是自己。亦因此,辛亥革命便有了两个面向的解释。这种解释贯彻於两岸各自的庆祝活动之中。

在台北,中国国民党及中华民国政府,正在庆祝建国100周年。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四处飘扬,台北的10月不算热,但许多年轻人都戴著百年国庆纪念围巾。台北的基调是建国,而北京的基调则是革命。早在2009年夏天,台北方面婉言谢绝了武汉提出的两党共同纪念辛亥革命的提议。

20世纪的中国革命与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並称为世界歷史上有三次最具影响的革命。如果以1949年为界,中国革命长达38年,远超过法国的10年和俄国的20年。如果以文化大革命结束为界,中国革命则长达65年。如果把兴中会之成立算作革命的初始日期,则中国革命长达80余年。

问题是:以当前之中国现状而言,中国革命真的结束了吗?100年前辛亥革命提出的目標都一一实现了吗?阳光时务在总第一期即开宗明义地提出:当下的中国需要改变(见《革命与反革命》一文)。然则,由何而变?

8月以来,中国学界借助回顾反思辛亥革命之际,也有人重提革命与改良。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萧瀚,发表题为《简议改良与革命》的文章,大声疾呼:当代中国就是革命的时代,革命已无法拒绝。现状下还指望改良,已不是个糊涂不糊涂问题,而是诚实不诚实问题。此文引起北京学术界的高度关心。

中山大学教授袁伟时在一场公共讲座中,也提出要走出辛亥革命的迷思,反思辛亥革命的目的並与今日对照。学者徐友渔早前在一场电视採访中说,宪政民主就是未来中国的走向,除此不应该是其他。北京大学副教授张健则认为,革命必须作为民眾的基本权利而被保留,可以不使用这个权利,但是必须有。

小標题:繈褓中的宪政

100年前的10月10日,从武昌打响的辛亥革命第一枪,使得中国由两千年以来的皇权帝制时代,进入以宪政民主为目標的现代,並成立了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中华民国。

由中华帝国而中华民国,鼎革鹿死,表面上完成了由皇权到民权的权力转换,实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1928年之前的北京中华民国政府,除了袁世凯称帝那段时间外,至少在表面上承认政权民授的权力规则。即便出现贿选等现象,但整个国家的政制架构已经完全现代化。

中国有正式国会,始於1913年的民国第一届国会。台湾学者张朋园指出,西方人奋斗要求国会有达百余年者,日本明治维新亦经二十二年始行召集国会。比较之下,中国政治参与制度的实现,不能说不迅速,不能说不是一个可喜的现象。

袁世凯称帝失败后,国会得以重开,遂料张勋又復辟解散国会。段祺瑞、梁启超马场誓师,驱张出京。段祺瑞决心不再恢復第一届国会,而是修法重选国会。1917年的第二届国会就是这样產生的。

第二届国会在段祺瑞、徐树錚的控制下召开,即所谓安福国会,贿选舞弊,操弄选举,史家均认为其一无是处,令外界扼腕。然而,论者皆以为虽若此,国会尚在,共和体制仍存。北京政府仍是国际承认的唯一合法政府。后世学者亦据此指责孙中山之护法运动为破坏宪政之举。

民主过程本非一蹴而就,此时距辛亥革命仅仅六年,实在算不上多大的波折。此后十年,北洋政府虽如跑马灯般你来我往地换人,低烈度战爭不断,內部四分五裂。南方国民党军北伐势如破竹,北京政府应声而倒。

不论是国民党还是共產党,都把北伐视为一场反帝反封建的正义行为,然则从宪政体制及合法性来考虑,这的確值得商榷。北伐过后,南京政府成立,也建立了相应了一套政治架构,唯宪政被一再推迟。这其中自然有日寇侵华之因素,然蒋汪不愿还权於民,其意甚白,直至1946年的第一届国民大会。从此过程可以看出,共和体制的多舛多难。

1946年的国民大会之召开,从宪政角度而言,才能算是国民党革命的成功。1946年11月诞生的《中华民国宪法》是继1912年之后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之后的可说是中国的第一部正式宪法。迄今仍然在台澎金马等中华民国实际控制范围內使用。

依照孙中山三步走的方案,宪政终於建立。然而,歷史跟国民党开了个玩笑:赶走皇帝,赶走军阀,却赶不走共產党。虽然以宪政立国,但三分之一的土地及人口,却处於政令不能通达的共產党统治之下。

小標题:接著革命

无可否认的是,民国建立,不等於革命完成。政治权力交接后,经济及社会领域一切照旧,只有新文化运动从文化层面提出的革新深入人心,亦使得革命或者继续革命,在知识精英那里成为一种神圣的行为及美德。曹聚仁就在回忆录里说,辛亥革命那一年,他从未听说革命一词,民间更多地视其为一场造反。

民国建立,孙中山要二次革命;北伐完成,南京政府成立,对国民党来说,革命已经成功,但总理遗嘱要求三民主义建国,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於是继续革命。

对国民党来说,继续革命的標誌就是《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这份与宪法同等效力的文件,为国民党的未来擘划了一个復兴建国的愿景,但也等於冻结了这个刚刚出炉的宪法。也就是说,孙中山、汪精卫、胡汉民、蒋介石等国民党领袖一直念兹在兹的革命,仍然没有完成。

在1949年的秋天,具体说是从10月1日到12月8日的69天之內,中国大陆存在两个政权,都宣称自己代表全中国,都宣称自己有全体人民的拥护:北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以及先后在广州、重庆、成都的中华民国政府。12月8日,国府迁台,带著宪法及清政府的传国玉璽到了海外孤岛。

中国的宪政发展,也在此分道扬鑣。革命呈丫字型,分別在北京和台北,开始了不同的道路。

国民党在台湾38年独裁之后,在1987年宣佈解严,反对党立刻成立——12年后,民进党代替了执政72年的国民党,成为中华民国的执政党。国民大会在1991年宣佈终止《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宪法重新生效。

1996年,是中国人有史以来第一次直接选举所谓国家元首。回望100年前的兴中会提出的愿景,不由让人感叹中国革命之不易。2008年,台湾实现第二轮政党轮替,8年前下台的国民党重新执政。从这个意义上说,辛亥革命在台湾结束了。总体而言,台湾民主化的过程比较平顺,且渐趋成熟。

小標题:无產阶级的革命试验

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1911年的中国辛亥革命,影响了1917年的俄国十月革命。武昌起义一声枪响,给俄国送去了资產阶级革命。然而大陆正统的史书会告诉我们: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

丫字型的另一个方向在北京展开。共產党人在1949年成立了自己的政府,跟过去的瑞金苏维埃政府、陕甘寧边区政府不同的是,这是中国共產党第一次获得了正式承认的政府。这个政府以1949年的《共同纲领》为蓝本,並在1954年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对共產党来说,即使1949年建政,但革命仍未成功,於是在无產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

与中共学习的摹本《苏维埃联盟宪法》不同的是,这部宪法多了一个前言,在前言里规定中国共產党为中国的执政党。这种自我授权的方式,被中共称为权力民授。正是这样的一部宪法,在继续革命的过程中,都未能保护这个国家的国家元首刘少奇。

从1949年到1976年的27年间,中国大陆一直上演著各种祸国殃民的运动。三反五反、四清、反右、大饥荒、文革,几乎没有停止。这一切的运动,都被冠以革命的高尚包装。除此之外,还向周边国家输出革命。因为无產阶级永远有敌人。波普尔在多年前就说过:马克思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都在找朋友,而他们在找敌人。

中共从1978年开始,由一场內部爭论开始,部分正视了过去的错误。在1990年代初的苏东剧变之后,中共也认识到,无產阶级革命的思维,只能给中国带来灾难。从世界范围內看,轰轰烈烈的共產革命无异是人类史上最惨无人道的大劫难,而且在世界范围內都遭到了严重的失败。中国共產党也看到这一点。但是直至21世纪初,才提出由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

於是,在1993年的宪法修订中,中共確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在2004年的宪法修订案中,中共正式承认私有財產不可侵犯。这似乎標誌著共產党人终於回到1946年政协会议的起点。这部宪法歷经多次修改,中间多有反復与倒退。现今的宪法以1982年的宪法为蓝本,在2004年经过修正之后,使用至今。

中共十三大即提出的党政分开原则,在25年后的今天仍未实现。而党政分离从1928年开始,即被国民政府视为圭臬,即使实际操作上並非如此。事实上,提出党政分开的两任共產党总书记,都以非正常的方式离开了这个职位。1989年的春夏之交,更让这个政权的合法性面临最坚决彻底的质疑。 改良的意向,早就被那天晚上的枪声,击得粉碎。

1949年的共產革命,只是把国民党的党治变为共產党的党治。学者吴思曾说,现今的中国只能称为官主,而非民主。

正如中共领导人刘少奇在1946年说得那样:一党独裁,遍地是灾。

据中共的官方数字,2010年全年的群体性事件达18万起。社科院的官方学者並不讳言这是由於民怨太深。在互联网时代,其传播与诱发效应又被放大。在微博上,「不骂两句政府都显得不太好意思出来混」。姜文在2010年的电影《让子弹飞》中,完成了自己的革命敘事。「枪在手,跟我走」的呼喊,让台下的观眾在片尾时长时间鼓掌致意。

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在网络上討论革命、改良、政改等这些宏大的事情。很显然,人们已经焦灼不安了。不过,革命这个词在中国已经被妖魔化,似乎总是伴隨著流血与动盪。然而事实並非如此。尤其是在今年年初的北非革命之后,寧静革命被视为是一种现代抗爭模式而推崇。

中国革命结束了吗?回望辛亥时提出的宪政实现了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从一个外延更大的广义的革命概念出发,中国革命显然还未结束。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革命,现代意义的新型寧静革命,恐怕仍是中国不得不经歷的。#

(转载请注明:摘自《阳光时务》第四期爱上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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