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日云:“走向中华文明的未来”论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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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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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中华文明的未来”这样的论题,一直以来,主要是研究中华文明,特别是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学者在讨论。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需要有跨文化或跨文明的大视野和比较文明的研究,对中华文明的命运,需要站在中华文明之外对之进行反观和审视。我是一个研究西方文明的学者,在思考中华文明的现实与未来,以及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关系时,其视角会与研究中华文明的学者有所不同。借这个机会,我把相关的思考进行了粗略的整理,形成以下几个要点,以回应相关讨论中的一些观点:
  第一,一个文明是多种异质文化因素的有机复合体,世界上从来没有纯粹的文明。每一个文明都有一个形成和发展的过程,这是一个对内整合不同的亚文明,对外不断吸纳其他文明的成果的过程。
  在思考中华文明历史命运的时候,有些人走入了这样一个误区,就是追求中华文明的纯粹性,拒绝外来文明的“污染”。我觉得这是对文明性质的不了解。历史上,如果一个民族完全固守自己本民族文化的纯粹性,没有与其他文化的接触、交流与融合,那么,这个民族就不太可能进入文明。所有的文明,一定是向内整合了各种文化,向外吸纳其他文化,从而出现了文化上的突变,产生了新的文明,然后,又在与其他文明的交流与融合中不断充实和丰富自己。在这里,向内整合与向外融合也是相对的。在今天看起来是内部整合,在当初可能是异质文化的融合。各大文明形成过程中,一般都有一个不同文化相互整合的过程。西方文明的历史上,有过希腊化、罗马化、基督教化的过程,近代还有英国化、美国化的过程。也就是说,一些民族的文化被一种外来的强势文化“化”合了,从而凝聚熔铸成一个个的文明。而这个过程,现在正发生在各大文明之间。我们一贯以博大的胸怀和包容性、海纳百川的精神作为中华文明的一大优点,在当代,更没有理由关起门来,固步自封,拒斥其他文明的优秀成果。那样做,是文明的绝路。
  在人类历史上,一些文明的成果,或文明的某个要素、某个特征,往往是一些特定的因素或特殊条件促成的,也就是说,是偶然出现的,然后传播到其他文明。一个文明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成果不是作为这个文明载体的主体民族原创性的成果,而是从其他文明学习而来。可以说,人类文明的绝大部分成就,也就是人类文明整体上的进步,都是文明之间相互交流的结果。凡是交流得多、吸收得多的,发展得就好,不然就发展得慢,就停滞或衰亡;与其他文明相互隔绝,基本上没有交流的,比如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澳大利亚土人、新西兰毛利人、南太平洋岛国的人,就没有迈进文明的门槛。
  一种新的文明往往是在某个地方偶然出现,然后向周围传播,从而将其余人类带进新的文明阶段。人类的古代文明产生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而后传播到欧亚大陆(含北非)的其他地方。古代文明之所以产生在这个地方,与它所处的欧亚大陆的中心位置有关。而这里也成为古代文明交流的一个枢纽,由此向周围传播。现代文明的产生也是如此。首先是西方社会由于各种因素的机缘巧合,偶然发展出现代文明,而后,现代文明的成果由西方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西方文明本身也由几个部分构成,即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中世纪日耳曼—基督教文明,三种亚文明相互嫁接形成了现代西方文明。西方文明在发展中还吸纳了古老的埃及文明、西亚文明、希伯来文明、伊斯兰文明等。今天对西方文明的分析,可以分辨出现代西方文明的有机体中,某些要素从哪里来的:哪一个要素来源于希伯来,哪一个要素来源于巴比伦等等。现代西方文明是多种异质文化的复合体,正是这种杂交的特点,使其具有了现代性。如果西方人追求纯粹,就不会有现代文明。
  第二,文明不是静止的、僵化的,而是不断变化的。它在不断的蜕变中获得新生,在不断吸纳外来文化中变得丰富而有活力。在这种文明的嬗变中,本土文明与外来文明具有了相对性。
  从动态的眼光看待文明,我们今天就没有理由把文明史上某个阶段的形态作为标范,好像那就是我们的,我们不能离开它,背叛它,背离了它就是不肖子孙,数典忘祖,甚至是卖国贼了。
  什么是本土文明?什么是外来文明?两者并没有清晰的界限。我们十三亿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就是中华文明。所以,吸纳和融合外来文明的过程,只要是我们自觉的行为,就不存在“失去主体性”问题。我们生存方式的许多要素是一万前年就有的,有的是五千年前才有的,还有的是二千年来不断从别的民族那里吸收来的,还有更晚的,近一百年来从西方引进的。为什么要将中华文明定格于某一特定时代?为什么先秦时代的儒家就一定代表了中华文明?这都是没有历史感的僵化的想象。比如在音乐领域里,什么是中华文明?你可以想当然地说,今天的民乐就是。但是,如果回溯历史,在孔子甚至周公“制礼作乐”的时代,今天的民乐中的大多数乐器还不存在。那都是后来从别的民族那里传来的“胡乐”,而孔子时代中国人的乐器,好多失传了。你也可以说,汉语就是中华文明,但你拿今天汉语中的词汇考孔子,孔子只能是个半文盲。
  今天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将传统追溯到孔子,可是当年孔子就已经在哀叹传统的丧失。传统在历史的发展中不断丧失,也在历史的流变中不断更新。永远都会有人怀念传统,但他们怀念的是不同的传统。没有不变的传统,惟有怀念传统这种情怀是不变的。我们文明中的一些要素是外来的,是我们的先人所不熟悉的,但这有什么关系?所谓外来的,只是就其来源而言,只要被我们吸收了,得到了我们的认同,经过几代人的实践,它就成了我们的,亦即本土的,就是中华文明的一部分。如佛教源于印度,后来它在印度衰落了,中国倒成了它的大本营,你能认为佛教不属于中华文明吗?可见,所谓外来的,不但是个空间概念,还有一个时间的维度。在某个时代被视为外来的东西,到另一个时代就成了本土的。考虑到时间的维度,所谓本土的和外来的都是相对的。在孔子的时代,大概楚文化就是外来的,吴越文化是陌生的,秦文化也不是正宗吧?更不要说更边缘的夷、狄、胡、戎了。经过二千多年的历史积淀,我们在今天都把它们纳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所谓“夏夷之辨”原本就发生在今天的中华民族范围内,到了现代才转变成中西之分。经过三千多年的“以夏变夷”,如今面对一个新的“夷”,我们变不了它,它却要来变我们。于是,我们开始产生了排异反应。其实,我们引进西方文化,从过程来说,也是“以夏变夷”,只是从结果来说,好像成了“以夷变夏”。外来文化初来时是异质的,但经过我们的认同和实践,已经完成了对它的同化或部分同化。你如果还追究它的起源,要把它剔除出去,那就是无事生非,跟自己过不去。
  从这个角度来看,一些人担忧中华文明的现代化转型就会“失去自我”,是一个伪命题。这不是“失去自我”,而是自我在不断的蜕变中获得新生命形态,是化蛹为蝶。
  第三,文化传播有自己的方式,非人类智慧所能够规划设计。我们要尊重文化传播自身的规律。官方的教科书会告诉你,西方文化如何借助于蛮横的武力被强加给了我们。但这不是真实的完整的历史。真实的历史是,文化传播虽然有时会借助于武力,但这不是它的常规形态。文化像空气一样自由地扩散,像水一样自由地流淌。文化传播自有它的方式,自有它的规律。一种文化能够传播,必有它的道理。政府行为和军事力量会起一定作用,但从根本来说,文化会以自己的方式传播,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非人类智慧能够规划设计。
  在描述殖民主义时代时,我们会想到,西方文明的扩张靠 3 个 Ms,即 Merchants(商人),Missionaries(传教士),Militaries( 军队),但这是一个表象。一个基本历史事实是,当西方的殖民扩张结束后,西方文明仍然以和平的方式强势地扩张。尽管西方国家的国力正在走下坡路,其相对优势有所下降,但它的文明依然是强势文明。用Serge Latouche 的话说,就是“自为的西方”(West-for-itself)结束后,“自在的西方”(West-in-itself) 尚未结束。
  如果说,在 19世纪,西方文化进入中国是在其用武力破门之后,但改革开放的历史告诉我们,这一轮西方文化的大规模进入是我们主动请进来的。我们主动打开国门后的三十年来西方文化与中华文明的深入融合,对中华文明的重塑,基本上是文化交流的自然过程。
  地球上为什么会形成若干个性迥异的文明单元?而每个文明单元又大体上与地理的单元相重合?这是由人类在空间上的分布以及古代社会交通和通讯技术水平决定的。全球化的时代极大地缩小了人类空间上的距离,使这个世界日益“扁平化”。于是,历史上的各大文明被现代交通和通讯技术压缩到一个小小的地球村中。大家直接面对面,更广泛地交流,更深入地渗透,文化传播的规律显示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的力量。在今天,各大文明间的信息交流远比古代一个文明内部的交流更便捷,可以说,造成人类文明分野的基本条件在当代已不复存在。这种分野之所以在一段时间内还会持续,主要是传统的惰性在起作用。在全球化的时代,如果有人还想维护在各文明相互隔绝时代的差异性,是不现实的,也不可能成功。
  第四,一个文明演化的走向、发展的前景不是人为设定的,而是每个个体自由选择的结果。这种选择也是个体的权利。
  学者们可以思考、探讨、设计一个文明的未来,政府也会用权力干预文明的走向,但个体有选择的权利。学者们的设计会影响社会观念,政府的干预也会产生短期的效果,但从大趋势上看,文明的真正走向是由这个文明的各个成员自由选择的合力促成的。学者的设计也只代表他自己的取向,有多少个体认同它,应该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如果说在古代,文化传播中暴力强制的因素曾起过重要作用,那么,在当代,文化传播基本上是和平的方式,是文化按自身的规律和方式在传播。人为的强制所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
  因此,当思考中华文明的未来的时候,你首先要问你的内心:你要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通俗点说,你把传统中华文明的要素列一个单子,把西方文明的要素列一个单子,你来制定一个个性化的文化菜单。你看一下,其中有多少中华文明的因子,多少西方的因子?不管你的菜单是怎样的,或全部中式的,或全部西式的,以及各种中西搭配,你有权利做出你的选择。你生活中的每个细节,都是在中西文明间进行选择:你是看京剧还是好莱坞大片?你要夫妻间的独立平等,还是要夫唱妇随?你想举行一个西式婚礼还是中式婚礼?你是更多地敬畏权威还是更多地挑战权威?你是以公民的方式还是以臣民的方式参与公共生活?
  每个个体的选择也是可变的,今天的选择不是明天的选择。有人由传统走向现代,有人由激进走向保守。对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的爱恨情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经历。每个个体选择的综合结果,就决定了文明的整体走向。
  个体选择的背后,是中西文明的竞争。而竞争的结果,取决于两种文明的特性。哪一个、其中的什么,才更符合人的本性,才更能够满足现代人的需求?有的学者可能对民众集体选择的结果难以接受,你可以发挥你的影响力,改变一些人的选择,但你没有权利将个人的感情、判断强加给别人。当民众已经作出选择后,我们惟一要做的,就是平静的、顺其自然的予以接受。
  第五,在不同文明交汇的时候,传统文化的存废和对外来文明的吸纳,依据什么原则?依据它能否满足当代人的兴趣和需要。
  文明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人类总是追求和选择更优化的生存方式,这是人类的本性。当不同文明交汇的时候,每个个体依据什么原则进行选择?依据每个个体的兴趣和需要。我们当代人的生活才是根本。如果说外来的文明不适合我们,我们把它学来之后活得很苦很累,何必要它呢?同样,如果固守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很苦很累,何必要固守它呢?不是为了维护传统而维护传统,让个体成为传统的牺牲品,也不是为了追求时髦而学习西方,被一阵风裹着盲目地走。你问你的本心,你喜欢什么?你需要什么?
  当西方的自由恋爱与中国的包办婚姻相遇的时候,老年人选择了拒绝,青年人选择了拥抱。但未来属于青年人,于是,经过几代人,自由恋爱已经成为中国人的生存方式,亦即中华文明的内容。
  个体的兴趣与需要也是变化的。一百年前不感兴趣的、反感的外来文化,现在可能会有兴趣和喜欢。这种兴趣和需要的变化本身也是吸收消化外来文明的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们许多人可能接受西方的古典艺术,却不能接受西方的现代艺术,这可能需要时间。
  当然我们不能完全用功利主义的态度对待传统,要尊重我们的传统。为了保护我们传统文化的遗产,(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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