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稼祥:“中国梦”的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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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平 中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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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读傅高义先生新著《邓小平时代》(下称傅著)时,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能不能找到一个关键词,来概括作者所说的”邓小平时代”?作者选用的关键词是:”中国的转型”(导论,及第23章)。他认为,这个转型,是2000多年来最根本的,不仅涉及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还涉及自身治理结构和社会。但我觉得,这个关键词,还不够关键,也就是针对性还不强。我更愿意用”重返文明”这个词。
  
  ”重返文明”的艰难抉择
  
  ”中国的转型”这个词,用在孙中山、蒋介石、蒋经国和毛泽东身上,也可以。他们都试图把传统中国,转型为现代中国。孙和两蒋主导的转型,虽然歧路丛生,障碍重重,但基本上还没有偏离中国和人类文明轨道。被十月革命炮火送来的革命和体制,一部分是对斯大林的抄袭,其社会被乔治•奥威尔称为”动物庄园”,在中国试验了17年;另一部分,是毛泽东的创造,”文化革命”,批评封资修,也就是拒绝东西方一切人类文明,只需要阅读一本小书(语录),看8个样本戏,只要对一个人的崇拜。剩下的,见神灭神,遇佛灭佛,殴师灭祖,甚至仇父卖母。以读书为耻,文盲为荣。这个社会,可以被称为”野蛮丛林”,在中国疯狂了10年。
  无论”动物庄园”,还是”野蛮丛林”,都是”文明社会”的反义词。这就是说,毛泽东主导的中国转型,转上了一条歧路,没有转向现代社会,却转向了贫穷野蛮的原始社会。特别是文革10年,只要平等,不要其它。
  邓小平于1973年复出,主持国务院工作1年(1975年1月就任第一副总理),通过”整顿”,试图把不断”革命”的”野蛮丛林”,拉回到人也要吃饭的常识社会,但他势单力薄,虽小有成效,最终还是被毛支持的”四人帮”拉了回去。傅著用一编的篇幅,简约地刻画了这个过程。
  毋庸讳言的是,虽然在1978年底的中央工作会议和十一届三中全会上,邓小平与陈云联手,基本结束了华国锋团队的领导权和”两个凡是”的文革教条,并且在彻底结束文革和现代化建设上达成共识。但以何种方式实现现代化?答案就不一样了。有人想重返”十七年”,认为计划体制和公有制经济基本是好的,错的是发展战略。要搞现代化,转变发展战略就行。邓小平和他挑选的领导人不认同这个看法,主张改革开放,发展市场经济。这是在重返旧体制,还是重返人类共同文明之间的选择。重返旧体制,不过是逃离野蛮丛林,重回动物庄园。
  事实上,1983年3月总书记更迭未遂,1987年1月和1989年6月非换届时的总书记更迭,都与这些博弈相关,虽然故事情节各不相同。三次事件中,以第一次事件情节最为简单。1982年9月在中共12大上当选总书记的胡耀邦,4个月后在全国职工思想政治工作会议上做了《四化建设与全面改革》的报告,鲜明提出,四化建设不能走老路,必须全面改革。报告前,胡耀邦和邓小平谈了,邓说,文件很好,没有不同意见。这个”很好”的文件,让人振奋,但让党内高层的一些人忍无可忍,不让这篇讲话以党中央文件形式传达。胡乔木代表这部分人出面,说胡的讲话与12大精神不符。1983年3月17日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胡受到批评,”全面改革”被叫停,甚至动议更换总书记。是叶剑英和邓小平出面协调,事情才不了了之。这样维度的故事,傅著都绕开了。这就决定了这本书的性格:宏大叙事,忽略细节,重视结果,淡化过程。
  从这个意义上讲,邓小平要做的工作,不仅要领导中国完成一个多世纪以来,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还要把前人转入歧途的轨道纠正过来。他做到了吗?
  
  用目标带动转型
  
  傅著全书一共6编,表面上的结构方式,是按照时间顺序,写邓小平传奇人生的”数落数起”:第一编,”邓小平的人生经历”(1904–1969),写的是他第一落和第一起,用笔极简;第二编,”曲折的登顶之路”(1969–1977),写他的第二落、第二起和第三落及第三起,也是惜墨如金;第三编,”开创邓小平时代”(1978–1980),和第四编,”邓小平时代”(1978–1989),详写第三起后他到达自己一生巅峰状态的情况,时间上还有交叉,两编的时间起点都是1978年,这是为了在”开局”上浓笔重彩,然后分专题深入叙述;第五编,”邓小平时代的挑战”(1989–1992),实际上写了他的第四落、天安门事件和第四起,南巡;最后一篇,”邓小平的历史地位”,相当于终曲。
  如果只是按照这些故事情节去写,那就写成了生活传记,这不是傅高义先生要写的。他不是传记学家,更不是文学家,而是社会学家和东亚研究专家。他想做的是通过写邓小平,帮助美国了解中国的变化;通过写中国,帮助美国人了解亚洲的重要发展。因此,他的关注点是邓小平对中国施了何种魔法,让它从美国的敌人变成盟友,又变成最重要的贸易伙伴;让它从一个贫穷动乱的国家变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而比中国发达程度高、看上去也更稳定的苏联却突然崩盘?
  这个魔法,傅高义先生其实是找到了,只是没有明确表述,那就是”用目标带动转型”。在为他”加冕”的1978年12月13日召开的中共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他宣告:”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前8个字,是他的施政哲学,日后被表述为”猫论”(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实效主义),”摸论”(摸着石头过河,渐进主义),”刀论”(不争论,行动主义);后7个字,是他的施政取向,就是”向前看”,不向后看。
  向后看,只能看见仇恨和旧账,带来的当然是报复和清算,如果这样做,社会将更深地撕裂。向前看呢?看到的是目标。
  他在这篇讲话里提到的主要目标是”实现四个现代化”,他心里想的另一个大目标,是港澳台回归,实现国家统一。这两个目标,是辛亥革命以来好几代中国人的梦想。为了实现四化目标,他指明的途径是:改革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让一部分人先好起来。为了实现统一目标,他立即行动起来,访问美国(1979年1月)和日本(1978年10月),缔结中日有好条约,实现中美关系正常化。为什么?在邓看来,台湾拒绝统一,是因为美国撑腰。如果美国与台湾断交,从台湾撤军,且不再向台湾卖武器,台湾走投无路,势必与大陆展开统一谈判,这个方法,可以叫做”倒逼统一”。
  第一个目标(四化)带动了对内搞活(改革),第二个目标(统一)带动了对外开放,向美国、日本和西方世界开放。与此同时,却关上了对苏联的大门,而且还在门上钉了3颗钉子,要求苏联:1.从中苏边境撤军;2.从外蒙撤军;3.越南从柬埔寨撤军。第3根钉子尤其不讲理,但效果极好,防止苏联势力以越南为基地,进入东南亚。实际上,关闭通向苏联的大门,也是为了创造良好的国内改革环境。旧体制的”延安”在苏联,杜绝国内守旧派朝圣,切断计划思想来源,有利于减少分歧,形成改革共识。这样做的结果,没有让苏联吸引中国,倒让中国吸引了苏联,并且把苏联逼上了改革之路。
  不过,邓小平憧憬的目标并没有完全实现。美国在售台武器问题上最终没有彻底让步,只同意在售台武器数量和先进程度上节制,这让很少发怒的邓小平,大发雷霆(傅著中文版327页),他意识到,”以合理方式,通过与台湾对话解决国家统一问题”,已经无望了。要解决,只有动用武力。邓小平放弃了动用武力解决台湾问题这个选项,后人为此将感激他,否则,大陆可能多一个省,中国民族将失去一个率先民主化的政治体。虽然台湾没有回归,但祖国统一的目标却实现了一半:收回香港和澳门。
  而且,在这个目标带动下,他还主导了国家体制转型:从单一制的中央集权体制,转向复合制的地方分权体制,即”一国两制”。虽然,国家的主体部分仍然是中央集权,分权的只有香港和澳门,但它们就像激活一船沙丁鱼的两条鲶鱼一样,为国家活力的增强做了贡献。我在《公天下》一书里提出,中国的黄金时代都诞生在分权时代,比如春秋、文景、贞观、康乾和民国10年,当下的情况,也有点类似。
  
  用效率拉倒旧所有制藩篱
  
  如果把实现四化比作这个国家开步走,邓小平1978年上台时,中国举步维艰。按照文革时期的逻辑,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所谓社会主义的草,就是平等的贫穷;所谓资本主义的苗,就是不平等的富裕。把社会主义的草比作左脚,资本主义的苗比作右脚,当时的情况是,左脚瘫痪,右脚捆绑,整个社会寸步难行。为打破这个僵局,在前面提到的1978年12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邓小平在其名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讲话中称:
  ”在经济政策上,我认为要允许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企业、一部分工人农民,由于辛勤努力成绩大而收入先多一些,生活先好起来。一部分人生活先好起来,就必然产生极大的示范力量,影响左邻右舍,带动其他地区、其他单位的人们向他们学习。这样,就会使整个国民经济不断地波浪式地向前发展,使全国各族人民都能比较快地富裕起来。”
  这段表述,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打破”大锅饭和铁饭碗”;用稍微理论化的表述,就是破除绝对平均主义。其经济政策含义,就是先迈效率这只右脚。这也是中国改革的方法论纲领:试点,试错,示范。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企业、一部分工人农民,就是试点;做错了,修改,是试错;做对了,”影响左邻右舍,带动其他地区、其他单位的人们向他们学习”,就是示范。结果是,”波浪式”发展。
  傅著用3章的篇幅叙述了这个过程,如果加上对日本和美国的开放两章,就是5章,相比于用1章写邓小平的大半生(1904-1969),可算是不惜笔墨。有句俗语说,一石激起千层浪。
  中国改革发展的波浪,开始是由3颗石子激起来的,扔石子的3个老小孩,一个叫习仲勋,在广东南海边扔;一个叫万里,在安徽农村扔,第三个叫赵紫阳,在四川农村扔。”要吃米,找万里”,”要吃粮,找紫阳”,是后面两颗石子激起的”千层浪”。这都是农村改革。也可以用6个字来刻画广东南海边发生的事情:”要赚钱(粤语发’qing’),找仲勋”。
  作者对在广东和安徽扔石子的两个老小孩,情有独钟,写得详细而生动。1978年底,习仲勋取代韦国清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就解决逃港(内地人逃亡香港)问题开会,习要求严惩逃港者。一个干部说,”边界这边的广东人,没白没黑地干活,仍然吃不饱,逃到香港后用不了一年,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习当即宣布开除这个干部。这个干部说,不必了,他已经辞职了。几天后,习听取更多情况,了解到邓小平到广东视察时,说警察军队解决不了逃港问题,是边境两边生活水平差距太大,要解决问题,中国要改革,改善边境这边人们的生活。再开会,习做了检讨,并向那个干部道歉,还挽留了他。此后,习全力推进设立深圳经济特区,逃港的人也逐年减少。
  万里1977年中就任安徽省委书记,用十几天时间到农村调查,”目睹普遍的贫困现象让他心碎。村镇到处都是面容憔悴、缺衣少食、住房简陋的人。有些地方甚至连木头桌子也没有,只有泥砌的桌子。”他制定了”省委六条”,核心意思是,允许农民自己想办法免于饥荒。在”六条”的影响下,1978年凤阳县小岗村18位农民以生死状形式,签下承包书,搞了单干。万里不仅没有阻止,还暗中支持。
  两颗石子扔下去后,激起层层涟漪。开放从14个沿海城市,由南向北,波及海南、浦东、东北;农村改革从安徽、四川,浪涌全国各地,并进入城市。呈现出沿海登陆内地,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态势,这也就是邓小平设想的”波浪式发展”。
  容易明白的是,改革的右脚,迈的是效率,诱导的是利益。先解决温饱,然后是小康。经济学基本原理告诉我们,解决效率问题,只能从市场化着手。在自给条件下,产出由自己的消费决定,满足自己消费后,产出便停止;在交易条件下,产出由市场需求决定,只要有市场需求,产出可以无限制扩大。如果只解决温饱问题,不市场化也可以,要小康和现代化,则必须市场化。
  如同计划与公有制是孪生兄弟一样,市场与私有制或股份制,也是孪生兄弟。要效率,必须要市场。要市场,必须要产权明确,私有化,或股份化。因此,中国经济改革,就其内容来说,只有两个关键词:市场化和股份化。这两件事情,1978年开始做,1989年下半年到1991年底有所停顿。1992年2月,邓”南方之行”后,改革的波浪再次涌起,并很快席卷全国,伴随上海、深圳两个证券交易所的开办,中国的市场化改革已不可逆转。
  
  ”中国梦”的上篇
  
  傅著第8章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邓小平刚刚发表”即位诏书”3个月后,(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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