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该有30年没见了。

接到X的电话时, Q一下就想起朗诵会的一幕。那是1980年代的中期了,他们都在南方某个省会的那所著名大学就读。除去宋朝的包丞相、晚清的洋务大臣,还有糊辣汤,那座城市的过去与现在都乏善可陈。他们读书时,这所以理工科主导的大学却声誉卓著,尤其是他们的那位副校长,更是全国知识青年的偶像。他是个天体物理学家,却常发表关于民主、自由、改革的演讲。他就象是失落的“科学”与“民主”的共同化身。

Q来自北京,学的是物理、着迷于时间的指向,但身上的文艺气质却盖过了一切。在校园里,他弹吉他、写歌、举办文艺演出。他和X就是在一次诗歌朗诵会后认识的。那次朗诵会原本要取消的,这所大学的活跃气氛已引起了教育部门的不满,他们想压制这种趋势。不过,Q还是决定不理会,在舞台上他朗读了一首北岛,具体是那一首,他已经忘了。这或许就是80年代的典型气氛,限制与禁忌仍无处不在,人们却有挑战与冲击的欲望,而且大多数时候总是成功的。

朗诵会结束了。X冲到Q面前,大谈他对北岛、食指的感受,似乎还说起西单民主墙。他是北京来的新生,至少看起来,充满了改造社会的渴望,他的声音很大,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观点有种表演性的大胆。他们成了朋友,分享了一段不咸不淡的青春时光。

接着,Q出国了,他在美国东部一所大学里继续攻读物理,继续着迷时间的指向。直到1989年,他生活改变了。面对北京学潮,原本松散的海外留学生获取了新的凝聚力。这凝聚力因为被全球的电视新闻网转播的血腥现场,达致了顶峰。Q先是加入了一个全美的留学生组织,然后象没头苍蝇一样回到了惨剧之后的中国。他有一笔募款,想交给受害者。在滞留期间,他也听说他的鼎鼎大名的校长,成了通缉对象。

未曾想这是他最后一次中国行。回到美国后,他丢下了物理,进入一家人权组织,协助过中国外交官的叛逃,收集遇害者、受害者的信息,想尽方法给他们提供微薄的帮助。他也定期去美国国会、日内瓦的人权会议,营救异议分子,他成了一名活跃的人权活动者。天安门事件激起的情绪逐渐消散,义愤填膺的人们又回到了习惯的轨道。他成了一小群坚持者中的一员,上了黑名单,再不能入境。

我两年前认识Q时,他已离开了那家纽约人权组织。他在西岸一所以反抗精神闻名的大学教书,他教授学生们如何运用数字时代的抵抗与行动。他也编辑一份网络杂志,汇集被中国官方审查与删除的敏感新闻。他的黑发整齐地盖在头上,象是七十年代的功夫明星。他身上总流着淡淡的疏离、感伤,但在几杯酒、或是逐渐相熟后,又绽放出强烈的热忱,即使他已年过五十,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你还是轻易的可以辨认出那个文艺青年的形象。

我们常在午后喝咖啡,说起往事。这加州的阳光过分明亮,以至于让一切沉重的回忆都显得不合时宜。他不是那种典型的流亡者,他在这里创造了新生活、新身份,他也没有多么惨痛的个人经验需要被修复。这场巨大的历史悲剧更象是他的一场青春冒险,他的单纯、敏感与正义感,让他卷入其中。但他首要的需求仍是个人的独立性,他不愿意成为任何历史潮流的牺牲者,也不愿意让人生被简单的标签所涵盖。如果一定要使用“流亡”的这个标签,他宁愿称自己是“self-imposed exile”,这是他的自我选择,而不仅是被迫之举。

一些时候,他还是抑制不住的感伤与愤怒。他如此强调个体性与丰富性,却要被迫让自己的一部分的消失。他在80年代的中国的经验,90年代在纽约的努力,似乎都从此刻的生活中斩断了。倘若不是我这个外来者的追问,他可能也很少主动回忆。然后奇妙出现了,遗忘已久的人与物突然涌出来,这些碎片彼此勾联,甚至创造出一个层次复杂的世界。一些时候,你难以辨别它是真实还是想象的。过去,就像未来一样,都是崭新的。

“他反复和我说,让我儿子去北京找他,他要带他去好好玩,要告诉他,不要象他爸爸那样去搞革命”,坐在沙图克街上的一家意大利咖啡馆里,Q说起与X见面的情形。Q离开了中国,也被中国拒绝。X留了下来,在90年代的经济起飞中分得一杯羹。Q还记得,曾在闹哄哄的纽约街头接过X电话。X正在伦敦旅行,打个电话来慰问老同学(回国后,电话就不方便打了),真可惜中国的好日子你是过不上了。电话里,Q听出旧时的亲密感。不过,X再没兴趣谈论北岛了。

这次见面,亲密感却奇怪的消失了。似乎不由自主的,X就要否定Q的人生。尽管他为自己的在卫斯理学院上学的女儿倍感骄傲,却对现行中国的一切辩护,并随时准备攻击美国。他也有意无意地谈论他在北京的那套关系网。他似乎在作出某种确认,他的人生是正确的。

不过,X还是准备去那个沙漠中的大学去拜访昔日校长的遗孀。他们的校长已在两年前去世,他作为一名流亡的科学家与人权活动家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二十年。而他们风云一时的大学,也再不复昔日的光彩,一切都复归平庸。

对于Q来说,X执意的拜访中蕴含着别的东西,与他表现出的自得截然不同,似乎那个熟悉的X又出现了。那个光彩四溢的时空又浮现出来,尽管它是那么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