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剧透)

张敞

韩寒和郭敬明的电影的唯一成功处,大概只有“自我气质”的嫁接。它们非常全面地充盈着两人不同的价值观,且如他们的小说一样——虽可以自圆其说,但品质各有各的问题。因此,也可以这样说,这是他们个人品牌的商业延伸,却不是艺术的新收获和占领。

智慧的边角料太多 缺乏节制

郭敬明的电影代表了时代突飞猛进中,对“金钱和名牌生活即是成功”这种“真理”的膜拜,韩寒的电影则代表了不屑于这种膜拜,而刻意突出“平凡”、“简单”,其实骨子里自得、“为赋新词强说愁”、投机取巧的那一种情绪。换句话说,如果说郭敬明的“物质至上”有一种“天真的愚蠢”,那么韩寒的问题在于他有一种轻浮化的“韩寒式的聪明”。在“俗”的层面,与郭不遑多让,殊途同归——只是韩寒稍微隐蔽一点而已。

“韩寒式聪明”——的确,这几年,我们可以逐渐看到这个词在形成,在浮出水面。这个词并非褒义,因为它意味着对生活舍本逐末,买椟还珠。对于生活里那些真的值得沉淀的东西——生活的平凡和沉重——采用的是跳跃的、轻盈的、散文化的、浅尝辄止的解读方式,它的结构和节奏往往陷于凌乱,文本语言高于故事,因辞害义,过于灵巧、活络,作品里的人物“凹造型”的时间又多过“回归本我”。它让朴素的生活缀满浮躁的花边,似乎世界上再也没有值得低回不已的情感,这样的情势如大火烧老屋,摧枯拉朽,不可挽救,又如劣币驱逐良币,终于让这类情感漂泊无着,后会无期。

在韩寒的电影《后会无期》中,我们通篇可以看到这类“聪明的头皮屑”。在陈乔恩扮演的“女群演周沫”落寞地出演着被枪决的人,且被一枪爆头之时,电影上表演的却是江河他们下车来看,以为是自己的车胎爆了。在发现不是之后,才继续往前开。周沫这个人物也像“周末”一样,随之被整个电影抛弃了。

从欣赏者的角度来看,我略有悲凉。因为导演好不容易在嬉皮笑脸之中挤出一个表情,我们正期望他郑重地表现一下“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以及“生命的无法援手”。可是观众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又让大家发出了“噗嗤”的笑声——这正是智慧的边角料太多,缺乏节制。要知道,浅浅地表现“疏离”和“生命的无法援手”不是艺术,表现它造成的深刻痛苦,恐怕才是艺术。

角色人物充满“韩寒性” 没有“人性”

正如法斯宾德1974年的电影《恐惧吞噬灵魂》,一个白人清洁工老女人和一个不英俊的中年黑人修理工的爱情为什么可以那么荡人心魄,不是因为他们干柴烈火,而是因为导演拍出了他们在冷漠的、排斥的世界中,互相的温暖和关心,以及他们因此受的折磨。这才是感人的、中下层阶级的爱情。法斯宾德没有那么轻佻,他只是用了很平实的手法。

怀疑爆胎的桥段,这也不是布莱希特的“间离”,要知道,每时每刻出现的、过多的“间离”将构不成一出“完整的戏剧”,只能构成“破碎的戏剧”。而后面的遇到苏米(王珞丹饰)的桥段,则在笑声里全面失陷。

这个桥段并不新鲜,部分来自于韩寒的小说《1988,我要和这个世界谈谈》,同样发生在小旅馆,同样有坏了的窗帘、迷迷糊糊的服务员和一个怀孕的妓女,甚至“包夜就是包日”这样的看似搞笑其实粗俗的对话,也来自于那本2010年的小说。

在江河(陈柏霖饰)作为一个老师爱上假妓女苏米的这个重要桥段里,韩寒完全是采用喜剧的手法来拍摄的。这一刻,为了使观众喜悦,韩寒罔顾场景、真实性及人物,他让一个在片中表现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老师,去给车加“柴油”,让贾樟柯饰演的三叔说出“小孩子讲对错,大人只讲利弊”的生活金句,让苏米说出“我从小就是优,你让我怎么从良”这样文人的机智俏皮话,这些人——他们浑身都充满了“韩寒性”,却没有他们本人的“人性”。

同样的,这个桥段中又“仓促”丢了“胡生”,这就像在电影中扔了“周沫”一样,为了创造后面几个人的关系,韩寒生硬转场。这让开车赶去上班这件事,看上去远比一个智障的朋友被丢在路上重要得多。江河和浩汉那种对于“天降妓女”的关心,胜过关心身边人,因此我们甚至不可以解释后来养了那条狗是因为他们的人性是悲悯的。

此时的韩寒,也终于把“公路电影”拍成了“在公路上一路丢弃人物”的电影。

回想韩寒的剧本设置,他可能也想有人性关怀,可是最终,他却在不节制的聪明桥段和笑声里,聪明反被聪明误。丢下了一堆看似华丽的包袱,也进而丢失了一切。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时光》中说:“电影首先应该描述的是事件,而不是作者的态度。其态度应透过整部影片来表达,应该是影片整体冲击力的一部分,恰似在一件马赛克作品中,每一小片瓷砖都有其独特的颜色,它可能是蓝色、白色,或者红色——它们全都不同,然而我们看到其完整图像时,却能明白作者的意图。” 王家卫的《东邪西毒》和《一代宗师》中,也有金句,但是那仍是符合人物身份、表达人物情绪的语言。不是为了俏皮而俏皮,也不是为了醒世而不管不顾地拍出惊堂木。因此“喜欢就是放肆,爱就是节制”这句话,可能正适合作为此事的注脚和下次韩寒拍电影的忠告。

“韩寒式聪明”像荆棘一样无处不在

在这个片中,后来出现了一只狗。这条狗,它没有像《醉乡民谣》中的猫一样,和出生在纽约皇后区的民谣歌手勒维恩·戴维斯形成疲惫的联系和流浪的映照,也不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盆花,意味着一路的不丢弃和仍有希望。它在险些被撞死之后,江河与浩汉带上了它,可再也没有给它什么主要镜头。它就像是忽然长出来的粉刺,完全有挤掉的必要。(包括胡生这个身上完全没有剧情的、奇怪的人物。)

等到了袁泉饰演的刘莺莺出来,刘莺莺这个人物的内心完全没有交代,她又是再一个被路过的人物。她对于浩汉的重要性,也全是突然而来,并且侧写。从浩汉的角度来看,他虽然失掉了心心念念的心头好,却皱皱眉头又出发了——这个人让人感觉没心没肺。

此后是钟汉良饰演的阿吕,这个人物的设定又是要告诉我们什么呢?他对于江河、浩汉有什么必要的意义?完全是一团迷雾。在阿吕讲了动人的爱情和对卫星的执迷,甩下“连世界都没有观过,谈什么世界观”这样的金句之后,骗走了他们的车。只是要用那么大的篇幅讲“这个人好坏”、“很复杂”吗?

在安哲罗普洛斯的《雾中风景》中,姐姐带着弟弟一路去找那个不存在的爸爸,路途中,姐姐被强奸了,她默默从车厢爬出来,腿上流着血,从那以后,她不相信别人。弟弟一路上虽然懵懂,可是看着姐姐,也一路在跌跌撞撞地成长。而《后会无期》中的人们,只是路过,狗、刘莺莺、阿吕,一路上来来去去的这些人,都在还没有打动人的时候就消于无形,却从未让江河和浩汉真正成长,他们这一路的艰辛也并没有得到真正的体现。

浩汉作为一个既做过出租车司机,又当过保安的中下层阶级,看上去也完全不像,电影结尾处,他甚至为江河拟了一个文学化的小说结尾。看到此处时,大家都看明白了,他身上附体的还是编剧韩寒。

可以这样说,这部电影,韩寒式的聪明像荆棘一样无处不在,扎破了属于人物和剧情的车胎。他的幽默令人耳目一新,那是因为他把 “笑中有泪、泪中有笑”错误地理解成“肤浅的泪加上肤浅的笑”。在电影中,出现剧情的延宕是可以的,但出现对平凡故事的百般挑逗,就会让导演意图变得模糊。

这种“韩寒式的聪明”,这种“看似智慧过剩,其实智慧缺乏”的作品,它似乎也代表了目前社会中大多数稍显轻佻的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韩寒把百分之八十的智慧下脚料和百分之二十的故事真我煮成一锅粥,米少汤多,玩笑多于深沉。这也注定了这个电影只能在“散文化”的米汤里照得出人影,却看不见人心。

因此,当韩寒开始抖自己空洞的华羽,也不能怪郭敬明在一边抖浮夸的名牌。“过于肤浅的聪明”和“强调物质的愚蠢”——这是这个时代文艺的双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