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讨“公道”的少女李奕奕像一座被潮汐渐渐吞没的孤岛,在潮水般人群的围观下,从8楼坠落。因为没有成家,按照当地风俗,她的骨灰不能带回乡里,也不能有墓碑和牌位。

采访 / 陈少远 罗茂林

撰文 / 陈少远(谷雨特约撰稿人)

李奕奕生前画作。

6月29日,甘肃庆阳坠亡女孩李奕奕的遗体火化。亲人们送了她最后一程,她的母亲和婶子被人搀扶着,多次哭至瘫坐。参加告别仪式的人群绕着遗体致哀,正前方,摆着李奕奕的遗照,一张学生模样的嘟嘴俏皮自拍照。

她曾经在的2014级高三(二)班,集体送了一个花圈。来参加悼念仪式的同学,还帮忙维持现场秩序,制止若干市民举着手机对准李奕奕的面部拍照。

9天前,正是那些用手机拍摄并直播的人,让这起匪夷所思的跳楼事件在网上发酵。

“谢谢你,我要去天堂了”

现场如今看来,依旧令人窒息。9天前这里一片慌乱。

“绳子、绳子!”急促的叫喊在窗外连声响着,李奕奕的亲人们更慌了。悬坐在大楼挑檐处的李奕奕,像一座孤岛,身下35米处的地面上,是潮水般的人群和喧闹。

身上绑着绳子的消防员许积伟,正努力想抓住李奕奕。李奕奕的亲人有人用力拽绳子,手掌磨掉了一层皮。有人用刀割绳子,预备的绳子太长了,得截出一根适当长度的,给许积伟绑住李奕奕。李奕奕父亲李军明曾解下皮带传过去,被告知不能用。

庆阳市丽晶商厦八楼这家废弃自助餐厅里的人们不敢走近窗户,他们听说她情绪激动,一有熟人靠近就叫嚷,他们只能远远地保持距离。下午15时许,有路人见到李奕奕在餐厅窗户外的挑檐处出现,她在这里已经坐了约四个小时。

将近19点15分,绳子终于割断,往窗户处传,许积伟的哀嚎却响了起来。“啊——”声音痛沉绵长。

李奕奕跳下去了。在不远处房间休息的李军明听到消息昏了过去。他的亲人飞速奔下楼买速效救心丸——他有心脏病。

许积伟的恸哭随后在社交网络上流传,配着李奕奕飞速坠落的画面。“孤岛”李奕奕迅速被潮水淹没,年龄定格在19岁,折磨了她近两年的隐痛,则公开浮出水面——女孩在生前留下的“控诉状”里称,2016年9月5日晚,她在庆阳六中的教师公寓内,额头、脸部、嘴部被班主任吴永厚“亲吻”。这一行为被李奕奕和家人视为未遂的性侵,但当地司法部门认定为“猥亵”。

想讨个“公道”的李奕奕,最终抑郁症病发。6月20日,她从仅能开启30度角的外窗,爬到了商厦八楼外。而被从这个狭缝似的窗口拽回来后,许积伟还在哭。

他用了三个小时安抚李奕奕,一米一米地靠近。距离李奕奕仅一尺时,李奕奕突然说“哥,我突然间清醒了,谢谢你,我要去天堂了,天堂一定很美”,同时身子前倾。许积伟连忙试图用单臂揽住她,却遭遇了激烈的反抗。挣扎间她从挑檐滑落,许积伟用双手抓住她的大臂,同时用腿夹住她腋下。

但她还是挣脱了,他只能看着她从自己手里滑落。丽晶商厦前广场上登高平台车才升举至一半,接不住她。

死讯和她的故事在随后的几天通过社交媒体传遍庆阳城内外。丽晶商厦对面小十字地下商业街的服装店店长和导购们,知道了同事李奕奕最终去世,也知道了她的遭遇,“都吃了一惊”。

提到这个6月11日才来上班的试用期同事,开朗、乖巧、懂事、单纯、勤快,他们给出了一系列这样的词。这个店里年纪最小的姑娘,长相清秀,皮肤白皙,鼻梁挺秀,一双眼睛水灵有神。工作起来挺卖力,上手也快,对顾客微笑,人也朴素,不怎么化妆。她那天下午本来该上三点的班,但她没有出现。直到商铺一带响起广播,寻找认识李奕奕的人。他们才从朋友圈里认出了李奕奕,自发上楼想劝说。但她看到他们靠近,身子就往前一挺,作势想跳,他们只能退到一边帮忙拉绳子。

不久,李军明也赶到了,骑电动车来的,被人骂时他才发现自己闯了红灯。看到女儿吃起消防员递来的爆米花,他紧绷的神经稍有放松。怕刺激她,他只能等在不远处,安慰自己,“女儿不会这么狠心吧,当着自己的面跳下去”。

他不知道窗外正发生的对话。“你抓住我,抓住我,我拉你,上来!”许积伟鼓励李奕奕。李奕奕不肯,求着,“哥,请你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死!我活得真的很痛苦!”话毕,李军明就听到了许积伟的哀嚎。

因为“内心极为痛苦”,许积伟用拳一下下击打着丽晶商厦的外墙。李奕奕认识他。他刚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说,“我认识你,去年就是你们救的我,你看我这回选的这个地方怎么样?”

许积伟记起来了,那是2017年5月24日傍晚。在庆阳六中逸夫教学楼五楼楼顶,离校养病的高三二班学生李奕奕,趁父亲不注意跑回了学校,喊着:“让吴永厚老师过来,不然就让一个生命变成一滩血!”李军明则在楼底向她哭喊,“奕奕你下来,爸爸帮你讨公道”。

许积伟的努力最终避免了这场悲剧的发生。4天后,李奕奕在北京安定医院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并住院治疗半个多月。几个月后,她在作文里描述了这次自杀——

“我站在顶楼的栏杆,想纵身一跃便是解脱,可等我的是精神病院的捆绑。跳窗割腕,最后都是一针镇定。”

“我还对未来充满美好的向往”

听着李军明父女当晚的哭喊对话,李奕奕的同班同学刘小西(化名)和其他一些女生也在哭,她们都在教学楼一楼。

几个和李奕奕要好的同学被喊去劝说。刘小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窗外李军明声嘶力竭地喊,她感觉“非常难过”。

一个小时后,窗外传来一声惊呼。李奕奕被许积伟救下了。几个同学陆续从教室后门进来,面色凝重,什么也没有说。

当时已近高考,班里对此没有过多讨论。但仍有小范围的同学知道了李奕奕要讨的公道是什么。刘小西听一个女生带着惊惧的口吻提起了吴永厚的名字,而这个姑娘是听隔壁班的同学、教师罗进宇的女儿说的。

罗进宇是高三年级的物理老师。2016年9月5日下午,李奕奕上补习课时突发胃疼,罗进宇安排她到教师公寓D楼109房间休息,睡在有电热毯的床上。晚上20时许,学校停电,半个小时后,吴永厚进入109房间。

也正是这一刻起,黑暗中的李奕奕为了讨一个公道,人生开始慢慢变成一座“孤岛”。

在交给检察院的控诉状中,李奕奕写道,吴永厚自称来探病,却在简单的寒暄后,突然伸手摸她的脸,并“动手动脚”。“他疯了般扑过来抱住我不松开,我浑身无力,我很害怕,然后他开始亲我的脸吻我嘴巴咬我耳朵,手一直在我背后乱摸,想撕掉我衣服,我吓懵了。”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罗进宇的声音。他喊了李奕奕的名字后,便推门进来。吴永厚“立马弹开”,坐到离李奕奕远一点的床边。罗进宇随后说,既然停电,电热毯用不了,就让李奕奕回宿舍。

吴永厚一路跟随。回到宿舍后,李奕奕用水漱了几遍口。她一夜未睡,后来写道,“如果罗老师没有取笔记,我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这一生都要被毁了”。无边的黑暗、恐惧、羞辱和恶心包围了她。

庆阳六中。

刘小西和同学们可以理解李奕奕的感受,但“想不通吴为什么要这样”。刘小西形容自己非常痛心和震惊,“听说他和妻子感情很好,而且孩子也很优秀。感觉他不会是这种人。”吴永厚是全市有名的化学骨干教师,一向以敦厚温和的形象示人。毕业时,有女生想找吴永厚合影留念,刘小西拉住她,告诉了她李奕奕的事。对往日的好老师的恐惧,在女生间一个接一个传染。

吴永厚跟着回宿舍时,李奕奕恐惧得想逃走,那一小段熟悉的路,她走得极为漫长。“那一刻,一切都没有了。我才这么小,我还期待着考上大学,我还对未来充满美好的向往。”李奕奕学习成绩中上,喜欢读老师不做要求的泰戈尔、但丁的书。她自幼喜欢演讲和朗诵,常在学校的大型活动里担任主持,梦想能考大学学传媒专业。

李奕奕的文具。

一次演讲比赛,李奕奕讲了希拉里的故事,主题是关于男女平等。讲完后,她还向刘小西吐露担忧,怕主题太女权了,和比赛主题不符。在刘小西眼里,李奕奕爱较真,同学给她讲题,她常要问到底,直到能释疑。堂哥则认为李奕奕就是个“小孩子”,但看重自己所认为的对错。

“我没有错,为什么要我委曲求全”

2016年9月6日,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她就开始了自己的“较真”之路。

她先向心理老师王娅萍求援,“解决不了”。事情被移交给政教处段姓主任,段主任庆幸她没有告诉父亲,并问她想怎么办。李奕奕表达了自己的诉求:“不想再看见班主任”。段老师原本答应了,但得知班主任是吴永厚后,态度转变了,说自己办不到,理由是学校很难有替换的班主任,还有“好多困难”。

庆阳六中建于2009年,是“举全市之力”投入1.5亿元建设的寄宿制高中,全市抽调业务骨干,欲比肩当地最好的高中庆阳一中。吴永厚和校长朱永海一起从当地次于庆阳一中的重点中学陇东中学调来。段主任提出替代性方案,其他几个班随李奕奕挑选,实在不行也可转学。

“我没有错,为什么要我委曲求全,我不同意。”李奕奕很坚决,她不明白,“为什么宁要我转学也换不了一个老师。”

段主任又提出让吴永厚道歉,李奕奕拒绝,她不想见到他。但吴永厚马上来了,称自己错了,犯了糊涂,前一晚他所做的是“一时冲动”,求李奕奕给他一条生路,不要计较。吴永厚还提出,可以在全班面前向李奕奕道歉,或者有机会就补偿李奕奕。

李奕奕觉得“很屈辱”,“痛苦不堪”。吴永厚来前,段主任说她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希望她不要为难他。她动摇了,“勉强回到了班里”,继续上吴永厚的课,但他表现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他那种伪善让我觉得丑恶,罪恶,我受不了了。”李军明随后接到了李奕奕的电话,她哭着说,“爸爸,你今天来不来学校接我。”这一天并非周末,而且学生入校后就不允许使用手机。李军明马上意识到事态不对。他去学校问了王娅萍和吴永厚,他们都不多说。

不仅如此,李奕奕的痛苦和恐惧,后来甚至被王娅萍认为事情本来没有那么严重,“小题大做”。

带女儿在庆阳和西安看过病后,李军明才从整夜睡不着的女儿那里得知实情,但“不懂应该咋办”。怒火消了后,能商量事情的亲友都劝李军明,孩子已经高三了,看好病赶紧回学校去,“你女儿一辈子的事啊”。

李奕奕第二次返校时,吴永厚已经不再担任她的班主任和化学老师,他被调去了高一,学校给学生的解释是他身体不好,不适合带高三。李奕奕在学校里还是碰到了他,并且感觉自己的善良被学校“利用”。

“我不是白痴也不是傻子。”她质疑学校所做的和它所教的相悖。“为什么学生出了事学校不是为我主持公道,而是想方设法减小自身的困难?”“难道学校教我们的都是假的,都是哄我们这些少不经事的孩子么?”学校原本被她认为是“最纯洁最美好的”“自以为干净的” 地方,可是她却受到了最尊敬的老师的伤害,“连我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学校都糊弄我。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敢再相信什么”。

这种心理落差在李奕奕身上的表现,就是状态愈变愈差。她甚至在2017年5月4日前,尝试了三次自杀。李军明也是这时才真正理解了女儿的心思,“她总觉得学校没有承认她没有错,这是我女儿永远放不下的”。

“每一步都太让她心碎,每一步都让她绝望”

随后将近两年,李军明在学校、教育局、市纪委、纪检组、法院等机构之间奔波,但一次次讨不来他想给女儿的“公道”。

他去法院咨询,得到回复,应该是刑事附带民事,刑事优先。他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说应该归刑警队管,刑警队又说这是治安案件。

“虽然刑事优先,但并不绝对。在当时的阶段,李军明其实可以就猥亵行为的提起侵权诉讼,要求吴永厚支付相关的治疗费用和精神损害赔偿。”处理过很多性侵案件的律师万淼焱分析说。

李军明又跑去派出所,他们接了警。2017年2月26日,李奕奕在父亲陪同下去报案。2017年5月2日,公安局出具行政拘留吴永厚十天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处罚决定书认定,吴永厚的行为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四条,构成猥亵。

2017年5月3日到12日,吴永厚被拘留十天。李奕奕参加了高考听力考试,但她当时已经完全学不进去了,药物让她昏昏沉沉,看会书就困。看到拘留十天的结果后,她觉得“处理太轻”。自己上了十几年学,却中断了学习,参加不了高考,但吴永厚只拘留了十天,“就准备结束了吗?”

5月24日,她站到了学校教学楼顶端。“爸爸继续给你伸张,我向区检察院申诉。”李军明告诉女儿。

西峰区检察院调阅案卷后,认为吴永厚的行为涉嫌犯罪,通知当地公安局立案侦查。2017年11月20日侦查终结,后移送起诉至西峰区检察院。但区检察院于2018年3月1日作出不起诉决定。李军明又赴庆阳市检察院申诉,5月18日,市检察院做出维持不起诉决定。相关文书显示,检方认定吴永厚的行为“情节显著轻微,不构成犯罪”,所以不予起诉。

2018年5月底,被李军明藏起来的这份不起诉决定书被李奕奕发现,她接受不了,对父亲说,“两年了,哪有公理,你还奔波个啥啊。”李奕奕去世后,舆情一度聚焦于楼下起哄的人群,这让她的一位亲人不解,“你们为什么不关心只给(吴永厚)十天的拘留,然后回去还继续教书呢?”

刘小西心疼李奕奕的遭遇,“这每一步每一步都太让她心碎,每一步都让她绝望。”知道了事情原委后,她明白了自己的同学如何成为一座“孤岛”,而始作俑者吴永厚也被推上风口浪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家门口被喷红漆、儿子信息被人肉。她也说不好吴永厚应当受什么样的处罚。

吴永厚家门口被刷上红漆的墙体已被修复。

李奕奕在学校试图跳楼自杀后,有消息在庆阳的教师群体中流传,吴永厚也在“闹自杀”。他曾多次离家出走,有一次被发现在西安的一条高速公路想轻生。

一位知情者透露,李军明找了检察院后,吴永厚曾经向当地法律系统的一位权威人士做过咨询。他出示了行政处罚决定书,困惑自己都“坐了牢”(指行政拘留),为什么还有罪,又要担什么罚。他把自己对李奕奕的行为描述为用嘴巴“测温度”,并在说完自己因此事所受的影响后,哭了起来。他因为此事一度暴瘦。2017年7月23日,吴永厚被教育局做了行政处分,由技术7级降为8级,调离了教学岗位。

“一切都结束了”

即使被抑郁症折磨将近两年,李奕奕也挣扎着不想放弃高考。2016年12月初,她带了一个星期的药返校,但两天后,父亲又接回了她。自从10月第一次自杀后,她就没有完整在学校待过一个星期。

李奕奕要强。当时,跑操时老师会让李奕奕在一旁休息。但有一天晚上,她在操场走了好几圈。“这是李奕奕想证明自己也能跑操。”刘小西分析。

2017年5月底到6月中旬,李奕奕在北京安定医院住院19天,经历了数次麻醉无抽搐的电击。她在作文中将这段经历用作了给自己鼓劲的素材,她写道:“一直以来是我自己放弃了自己,不是不会好,是我不够坚强……要治病得先自强,自己的内心是一切的根本。”

在人生的最后两年,李奕奕在众人眼里展示着不同的面貌。她去上海看病时,在上海工作的堂哥没觉察出她大的异样。他们一起去外滩玩,李奕奕也挺尽兴,只是比以前话少了,显得心事重重。

吴永厚的妻子进了李奕奕的QQ空间,一度怀疑她的抑郁病情,因为她发布的照片看不出愁态。

她回到从小长大的村里,见了邻人也会乖巧地打招呼。她最后一次回乡,是在端午节,她和弟弟、爷爷带回来一只小兔子,到广场上玩。村里人有时会问她为什么不去上学,李奕奕微笑地不言语,回了家就抱着婶子哭,婶子安慰,“不上学,咱学门手艺也好”,李奕奕还是哭。

李奕奕的老家。

1999年,她出生在庆阳市合水县吉岘乡铁李川村。她聪明,比家族里的四个堂哥爱学习,在村里的教学点上完四年级后,父亲带她进城上学。李奕奕的母亲常年在外打工。她13岁时,父母离婚。婶子把李奕奕当女儿养。即使关系亲近,婶子也不敢问2016年的那件事,怕刺激她。2018年,她又吃了一次安眠药,送到医院抢救,婶子在床头抹眼泪,她用虚弱的语调问婶子,“我这样活得有什么用?”

那件事一定程度上是个禁忌,李家只有处理事的大人们知道,和李奕奕亲近的堂哥们,直到她死了之后,才知道她的抑郁和她的老师有关。家族里只有李奕奕一个女孩,他们都宠她。李奕奕的母亲则是在2016年10月她去上海看病前后才知道。

跟过往的校园性侵、性骚扰案例类似,李奕奕似乎也并不倾向于向家人打破沉默,也耻于向他人公开。王娅萍后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李奕奕9月6日找到她时即表示,害怕事情会被人知道,在王娅萍承诺会保密到最小范围内才同意交由政教处处理。

告诉父亲时,李奕奕哭了很久才启口。说之前她先让父亲下了保证,“我跟你说一个事,你别生气,你也别冲动,你也别离开我,你要和我在一起。你如果一个人出去跟我不商量,你一个人出去要闹出啥事来,我手机关掉,我出去,让你永远找不到我。”

李军明想,女儿是心疼她。他和妻子离婚后,女儿帮着照顾老父亲,也会给他烧饭吃。后来他才知道,早在2016年7月份学校暑假补课时,吴永厚就摸过女儿的脸。当时她就害怕他会再动手动脚。

痛苦只透露给了亲近的朋友。据媒体报道,9月6日的事情发生后,李奕奕曾向亲近的同学透露,事件暗地流传,有个别同学因此“当面说她”。

这在李奕奕的控诉状中也有印证,她写道,回到学校后,她变得形单影只,并质问,“难道不是他(吴永厚)害的我不得不回避朝夕相处的同学老师的质疑?”

对于女儿反复的情绪变化,李军明应对无措。她去学校后,他不时到学校趴在窗户上悄悄看她一眼。

家人都知道李奕奕对高考有执念。2017年李军明想给她办休学,她就不同意。今年高考时,他们特意留心李奕奕的情绪。她被诊断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包括常表现出攻击性行为、自伤或自杀行为。

李奕奕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她说待在家无聊,在一个蛋糕店断断续续工作了一个月,又应聘了导购员,6月11日开始上班。

6月19日,李奕奕上早班,下午三点就下工。她和同事打招呼,说明天再见。

看起来这天的她似乎没有强烈的自杀征兆。她和母亲在微信上撒娇,讨了一百块钱来花。她和父亲说,还想去上学。父亲劝她不要心急,等病好了再去。李军明本打算等儿子期末考后,再带女儿去北京复查一次。

李奕奕曾和父亲说过,“我凭啥不上学,我那么多同学,去年比我差的也上了大学了,今年也那么多考上的。”2016年事发前,她和堂哥说,想考一个好一点的大学,最起码要二本。高三下学期,她还和他们念着,要好好努力把落下的课补回来。

尽管在北京安定医院割过腕,撕裂过床单想自杀,几个月后,她在名为《生如夏花》的作文里,引用了自己喜欢的诗人泰戈尔的诗句,“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

2017年下半年,李奕奕曾经短暂转学重读高三,她在那时的作文里,形容自己“陷入了一个精神泥潭”,“生活就像堕入了深渊一发不可收拾”。“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磨完了我的勇气、善良、宽容。”她写道。

只有堂哥那里,依稀察觉到了有些不安的线索。前段时间,李奕奕和他闲聊时说,每个月都有几天特别迷茫和难受,感觉不想活。

这个女孩曾经很喜欢用文字记录她对生活的热爱。刘小西说,李奕奕常写些描述自然风光的文字。她的房间里还挂着一幅她自己画家乡的素描画。她的家乡铁李川村风景秀美,麦田成片,矮山上绿林葱茏。李奕奕从小喜欢“把自己弄得鞋底沾满泥、指甲缝变绿、头发中夹着青草”。

李奕奕生前画作。

她曾在作文中写到,自己满足于这样快乐的童年,相比抱着洋娃娃安静待着的其他女孩,她“走过她们没到过的山路,摘过这世上最美的野花,曾捧起山泉喝水看它又慢慢流回去,清楚哪个季节哪里有美味的野果”,也“知道哪里的花最盛,看见过云雾在半山腰缠绕,在冰面上欣喜地看见枫叶般的花纹,也知道哪儿有老旧的泉眼”。

但最终李奕奕还是挥别了这一切。在丽晶商厦八楼外,她纠结了三四个小时后,挣脱了消防员的手。之前,她此生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引用了徐志摩的诗句:轻轻的我走了,就像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一切都结束了。

李奕奕最后的朋友圈(网络图片)。

而大楼下围观的人群,一如过往一些跳楼自杀事件中曾出现过的那样,有人等得不耐烦而呼喊,有人在社交媒体上吐槽“到底跳不跳”。这些声音随着李奕奕的坠落和许积伟的哀嚎,一起传遍网络,激起舆论喧嚣。当地警方后来拘留了几个“冷漠看客”以及传播事发视频的人。

这个267万人口的陇东小城的生死场里,因李奕奕的死,漂浮起对其他生者的担忧。例如在科教苑小区,保安警惕着一天三四波到来的记者,他们怕住在这里的吴永厚因为压力太大而寻短见。

李奕奕的家人则紧盯着李军明。6月20日晚,他在丽晶商厦昏迷了将近三个小时才醒过来,起身马上要去医院太平间找女儿,被按住了。他12岁的儿子,知道姐姐的死讯后,抱着父亲的头一直流泪,没有哭出一声。

6月25日,女儿最在意的高考,已在3天前出了成绩和分数线。这个像潮汐一样定时冲击“孤岛”李奕奕的敏感词,从此与她彻底无关了。李军明也一下想通了,“我女儿已经去了,一个公道讨回来都没用了”。“就现在给我一个道歉,给我一个公道有啥用呢?没意义了。”

因为没有成家,按照当地民间风俗,李奕奕的骨灰不能带回乡里,也不能有墓碑和牌位。这样死去的年轻女娃,骨灰一般挥洒在火葬场周边的河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