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维吾尔诗人、学者Ablet Abdurishit Berqi (中文笔名:塔里木) ,2014年-2016年在以色列海法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做博士后期间,和诗人、作家唐丹鸿成为朋友。塔里木于2016年9月回了乌鲁木齐。唐丹鸿经多人确认,他于2017年被抓捕,具体时间不详,据悉是在“再教育”集中营里。中国数字时代刊发唐丹鸿女士文章《塔里木,一个维吾尔人》,她对塔里木先生的导师、海法大学亚洲学系的Nimrod Baranovitch教授的访谈,以及塔里木先生的几首诗。

塔里木

 

一·

我转推了艾尔肯的一条推文。推文内容是:“XX大学工作人员证实,该大学人文学院研究员Z.B博士已被抓捕;他的同事、维吾尔古代文学研究员G.O教授,也因参加土耳其举行的一次研讨会被抓捕。二人目前下落不明。”推文附有两位学者的照片,他们看起来四十多岁,有着学养熏染的斯文优雅,是那种明显处尊体面的知识份子。

我再次想起了塔里木。他离开以色列回乌鲁木齐两年了。其实无论容貌还是体态,这两位被捕的学者跟塔里木都一点也不像。推文照片里的博士白皙清癯,表情练达,没戴眼镜;而塔里木略显粗犷,特别是他的脸书头像,褐色寸发,高鼻深目,戴一副细边眼镜,忧患深沉的神情有点文青。如果能再次见到塔里木,我会打趣他的文青头像。是“博士”、“教授”、“学者”、“文学”……这些共同特征,让我联想到了塔里木,我当然不仅仅是想起他这个人,更是担忧他,害怕他像这些教授、学者们一样,也被抓捕了。

艾尔肯的推文和图片越来越……像一场连环套叠的噩梦,被抓捕的人层出不穷,男人、女人、宗教人士、农民、商人,“教育转化中心”与岗楼、铁丝网、武装人员,迟来的死亡消息、失去父母的孩童、被判刑的专家、教授、作家、艺术家……古怪地让我想起艾兹拉.庞德的诗句:“人群中这些面庞幽灵般闪现 / 湿漉漉的黑树枝上朵朵花瓣”。

有时,我会从那些“幽灵般闪现”的面庞上辨认,看是不是塔里木?

“我每天都发现

我不应该长成这个模样

我不应该说这门语言

不应该有这个信仰”

——摘自塔里木的诗《被创造》

 

二.

塔里木离开以色列前,在脸书Messenger里写到:“我过几天回国。为了安全,我把你从我的脸书好友删除了。我们通过大卫联系。”他曾让大卫帮他打听一种以色列生产的药物,和大卫有电邮来往——塔里木曾发给我他用汉语写的诗,我们互相有电子邮件地址。也就是说,他回去后不希望我给他发电邮。他和我是脸书好友。我常在脸书贴关于西藏问题和“新疆”问题的内容。塔里木从来没有给我的帖子点赞、评论或分享。而他的脸书多是关于音乐的转贴,和一些他从英文译成维吾尔文的短诗,抒情而感伤,在我看来毫无“敏感”色彩。我也没有点过赞什么的。他把我从脸书好友删除,我的理解是,他猜测或者相信,即使仅仅跟我是脸书好友,对他也有麻烦。实际上,因为写文章和在推特、脸书上表达的观点,我也经常戏称自己“分裂份子”,有逆反和不屑的习性使然,有根据审查常识的自觉归类,也有主动贴上“政治麻风”标签的意思,向中国人释放他们能懂的“预警”。

我好几次和大卫讨论,要不要大卫给塔里木写封电邮,只问他是否平安?最后决定不写。因为写了不会增加他的安全,倒是可能相反。我们困在不确定的迷雾中,不确定是否有人窥视塔里木的邮箱?如果有的话,是否知道给他写信的大卫是我丈夫?不确定“那些人”会如何判定塔里木与我这“分裂份子”交往的性质?不确定一封发自以色列的问候邮件,会不会成为把塔里木推进集中营的最后一掌?从出生就伴随的一些冷颤的不确定性,与心智交混,使我既谨慎又笨拙,人际交往和日常生活也蒙上了各种荒诞吊诡的色彩。

“我每天都发现

身体在不断地改变

脚被鞋子缩小

脑袋被帽子压扁

衣服选择我穿还是不穿?

选择不断把我强奸……”

——摘自塔里木的诗《被创造》

 

三.

那么,艾尔肯是谁呢?一个人,自然有父母给他的真正的名字,而我不知艾尔肯真名是否叫“艾尔肯”——维吾尔人常见的名字,意思是“自由”。在互联网上,被暴政笼罩的人使用网名,含义绝非普通的隐私安全。艾尔肯的推特名字和简介,凸显维吾尔人身份、除忆诅咒里的言说者、对占领的憎恶和反抗。这篇文字里我以“艾尔肯”代替他的网名,在于我对自由与独立的敬意。我也没有见过艾尔肯,不知“自由”在哪里。这一现实处境,正是我们与“自由”的关系之隐喻。偶尔我和艾尔肯会在DM里聊几句。

想来艾尔肯当时一定很难过,他在DM里说:“那个被抓的博士是我朋友”,而我看着他朋友的照片,想的是另一位博士塔里木。在我认识塔里木之前,艾尔肯曾经在DM里提到过,有一位很有影响的维吾尔诗人获得了到以色列做研究的奖学金,但没说姓名。认识塔里木后,我觉得塔里木并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与我有来往,就没跟艾尔肯说起。此刻,我想到艾尔肯多半有渠道了解塔里木是否安全,“好多学者被抓了啊……不知那个到以色列来深造过的诗人怎么样?”我这样回复艾尔肯。

艾尔肯说:“他已经在美国申请了庇护,去年到的美国。”

“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他。”

“他很活跃。中国警察通过他女儿要挟他替他们工作,他回绝了。现在无法与6岁女儿联系”……艾尔肯说的似乎不像塔里木。

“他的家人还在那边吗?”我问。

“为了不连累,他和妻子离婚了。公安就用他女儿做人质。”

我觉得这与我知道的塔里木区别很大。再说,如果他一年前就到了美国,并且成为了活跃的反抗运动人士,那就不用忌讳和我这个“分裂份子”联系了呀?

艾尔肯问:“你见过他吗?”

“我不知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艾尔肯发来了诗人的名字和照片。不是塔里木。我有些懵了。难道说,以色列屈指可数的研究维吾尔文化的学者、海法大学亚洲研究系的尼莫德·巴拉诺维奇(Nimrod Baranovitch)教授【1】,接收了不止一位维吾尔诗人博士后?我犹豫要不要把塔里木的姓名告诉艾尔肯?

是的,塔里木不是真名,而是他发给我的诗稿上的笔名。

“汉族人能看的书

我不能看

汉族人能说的话

我不能说

汉族人能做的事

我不能做

因为新疆特殊”

——摘自塔里木的诗《自治》

 

 

四·

那么,塔里木是谁?我不能确定,是否应该写出他的真名?在蓄须、家有《古兰经》就是“涉恐”的“新疆”,我的叙述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实际上,当我在DM写出大学名字、教授名字时,我们的智能手机、应用程序或已泄漏他的信息?实际上,仅凭“出过国”已足够进拘留营了,思虑的乱麻远不及铁丝网的广度。但是,人们是在大屠杀之后讲述受害者的故事,而不是在屠夫挑选羔羊的时候……我从未如此一边写,一边不寒而栗。然而,又怎么可能不写呢?他犯了什么罪?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仅仅因为他在“新疆”——血沃的新江山、警车与坦克的大地、集中营的疆土,从动笔起,我就充满了自我审查的焦虑……但我要讲述塔里木,一位维吾尔人,在黑暗时代的苦海横流中,与我短促的交集。“说吧,归根结底,这些羔羊犯了什么罪?”被害于奥斯维辛的犹太诗人Itzhak Katzenelson这样问过【2】。

2016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的脸书好友请求通知里,有一位维吾尔人,他与我的共同好友是艾尔肯,自我简介在海法大学。我认为他就是艾尔肯早前提到过的维吾尔诗人,立刻加了他好友。

几分钟后,我们开始在Messenger里交谈。他说在朋友的空间看见我的文字,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决定加我好友。我告诉他,早就从一位维吾尔网友那里听说了,有个维吾尔诗人在海法大学做研究,教授是研究维吾尔音乐的专家。他纠正了我:“不是,我的教授是中国学家,但是通过音乐角度研究社会问题。包括蒙古、西藏、维吾尔等。”

我问他在以色列感觉怎么样?人们对他友好不友好?他说:“感觉还好。这里很多人不知道维吾尔族,也不太了解中国。很多人把我当成欧洲人而已。知道我来自中国之后,不知不觉地带出很多话题。”

我告诉他,我曾在曼谷机场被以色列安检人员单独带到一旁盘问,因为我的行李中有一本关于维吾尔的书,一个干练的安检小伙子说他懂阿拉伯文,这书中有像阿拉伯文的文字,他却不认识。我说那是维吾尔文,以色列安检人员问:“什么是维吾尔?”……

当我们网上交谈的时候,我的窗台一定像此刻一样,光影斑驳,街上远远传来归家人的车声;塔里木在林木葱翠的迦密山顶上【3】,可看见太阳慢慢沉落地中海,橄榄果随风坠地。

我问他是否主要写诗。他说:“我的写作比较广泛,诗歌以外也写过小说等。最近十年以来写了一些跟社会问题有关的论文。目前在这里主要研究20世纪维吾尔文学史。”

我表示想拜读他的作品。他说自己主要是用维吾尔语写作,不过最近四五年以来,用汉语写的东西越渐增多,因为内容涉及汉人,他想用汉语表达。他发给我了一些汉语诗,其中有他亲历的受辱:被汉族女人误认为西方人倾慕、又因是维吾尔人转而被歧视;被酒店拒绝入住夜宿街头;被警察骚扰因为他是维吾尔人……

“我手脚善于种地

跳舞

我嘴巴善于歌唱

为人类的安慰祈祷

我眼睛

习惯于散发爱的光亮

 

我从新疆来

不要拿我的尊严开玩笑

跳舞不是胆怯懦弱

唱歌不是耐心没完无了”

——摘自塔里木的诗《我从新疆来》

 

五·

安息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特拉维夫状若空城,似乎只有我们这辆车行驶。我给塔里木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们出发了。塔里木说他已经起来。那时我和大卫,以及大卫的两个同事,经常在周末徒步,每次走十多二十公里。我们邀请塔里木加入那一周的徒步。

海法大学在迦密山顶,塔里木本人比他脸书上的头像看起来沧桑一些,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异族口音。我想拥抱一下塔里木,但还是只握了握手,毕竟第一次见面。大卫用中文和他寒暄,为他打开了车门。我们在圣山橘红的晨曦中蜿蜒下降,路旁时而晃过某年山火烧焦的树木。塔里木说他的维吾尔语诗以抒情为主,“我的汉文诗歌带非常强的政治性,所以有点忧虑,我不太喜欢文学作品带这种色彩……”

到了徒步起始的地方,与大卫朋友汇合。正如塔里木所说,以色列人通常以为他是欧洲人,“带出了很多话题”。我向两个以色列人介绍:“这是我朋友,塔里木,他是维吾尔人。”

我说不出口“他来自中国”。那两个以色列人问他来自哪里?塔里木倒是神情清朗、淡定:“中国”,他答。

两个以色列人看了看我和塔里木,其实是把我东方人的面容与他西方人的面容对照,有些困惑,“中国哪里呢?”他们接着问。

我有点不自在,抢着说:“东突厥斯坦……”

两个以色列人满面茫然,大卫打了圆场:“Xinjiang你们知道吧?”

朋友说:“Xinjiang,知道啊”

大卫说:“Xinjiang就是东突厥斯坦,在中文里‘新疆’意思是‘新的疆土’……”他转成希伯来语给他的朋友速成了一下相关背景。大家都笑了,轻度尴尬、短促的笑,带有政治性。

这是明媚的一天。我们在“以色列南北徒步线”的某段走了十五公里,塔里木穿了一双棕色休闲皮鞋,不太适合野岭徒步,但雨季过后不久的土地依然柔软无尘,踏过了一些返青的草毯,踏过了一些有砾石的土路,走上坡、走下坡,穿过了斑斓的矮灌丛,经过了一处基督教的圣迹,经过了一些朝圣的欧洲来的信徒……行文至此为何我眼前总是闪现那双脚的迈动?“新疆”塔里木的绿洲上一户农人的儿子,经过“民考民”、硕士、博士、副教授,来到以色列做两年博士后,穿着棕色的皮鞋,那双鞋质地很好,没有因远足而变形,也没沾染太多泥痕,还可以继续随塔里木去图书馆查资料、拜访他的教授、或随他回乌鲁木齐到讲堂上授课、进到家门齐整地摆放在地毯旁……不,不在于这双鞋,而在于鞋的主人,自由地行走在异国,同时被捆缚于征服者……

“我从新疆来

在机场

请允许我赤脚过安检

我习惯赤脚放羊

我习惯赤脚农耕

草类喜欢被我抚摸

农田喜欢被我踩”

——摘自塔里木的诗《我从新疆来》

 

六·

鞋的主人已失去了自由。

到以色列做学术研究的维吾尔人不多,艾尔肯从一位流亡土耳其的维吾尔诗人那里,很快问到了塔里木的消息。“你打听的那个人是不是叫Ablet Abdurishit Berqi【4】?如果是他,已经被抓。在土耳其的那个诗人说,好几个人确认,他已经被抓,具体时间不清楚,据说是被关集中营了……那片土地上的每次大清洗,都是从知识分子开始的。我的那位被抓的朋友,是留美博士,很谨慎,可以说跟政府走得很近的一个人。也被抓了。”艾尔肯在DM里写到。

Ablet Abdurishit Berqi,也很谨慎啊。在寄给我的汉语诗稿里,出于谨慎,他更宁愿用“塔里木”这个笔名。今天中文“谨慎”的含义是什么呢?无论如何,穿着棕色皮鞋的塔里木,Ablet Abdurishit Berqi,他在以色列研究过维吾尔文学史,他曾和我们在圣地荒野一起徒步,他在中国某个机场安检脱下鞋子时,忆起了赤脚放羊和踩在田间,他在郑州被酒店拒住,夜空下吃了一个苹果,他劝我以后写批评文章“温和一些, 不然容易引起仇恨”,他从微信朋友圈看到山东疫苗案,写了一首不算辛辣的讽喻诗,他寄给我的组诗总标题是“诗歌,我的避难所”,他在“谨慎”的薄冰上行走,走进了集中营。

“你有权保持沉默,你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将作为呈堂证供。”一位中国诗人在推特上哀鸣【5】,而这也正是我此刻的哀鸣。我将写下诗人塔里木说过的话,因为他是如此思考和表达的人,被称为“涉恐”,与和他一样“思想有问题”的人们一起,关在“去极端化”集中营里,才能让“两千万人安心睡觉”【6】。这位和我在以色列相遇的维吾尔人,也是我唯一面对面长谈过的维吾尔人,他的被捕,拉近了我与迫害、恐惧、绝望……的距离。也因此,写此文在我,是对抗失语症的精疲力竭的挣扎,因为你无法确定谁会读到这些文字,谁对“上面”更卖力,谁会“忠于职守”而行恶之平庸,将我写下的某字某词,织成他的罪名,挖成他的深渊。就在我写到这里时,第一个向世界公开自己集中营内经历的哈萨克族Omir Bekali得知【7】,他年近八旬的父亲,在集中营内被杀害了——我们懂得那死亡所传达的恶毒讯息:连幸存者讲述的权利、连受害者被讲述的权利,都会剥夺。

“别骂雾霾

朦胧适合于思考

朦胧适合于谈恋爱

在我眼前不存在

你所诅咒的白天、黑夜

我眼前一片美景

我是为皇帝新装

被哑巴编写的颂歌”

——摘自塔里木因毒疫苗有感而发的诗《灰色情歌》

 

七·

回想贯穿那次徒步的交谈,基本上是我问塔里木,他解答,平和散漫,毫无“刺激性”,绝大部分想不起来了,我能靠记忆复述的,就是最“分裂”、最“极端”的。

我们自然聊了七.五惨案。塔里木当时在家,枪声响了一夜,他彻夜未眠,他相信有大量维吾尔人死亡。随之好几天戒严,不能出门,家里冰箱都空了,他不忍年幼的儿子挨饿,不得不冒险出去设法搞点食物。他提到了帕提古丽·古拉穆,一位母亲,不停奔走在监狱、看守所寻找儿子。她儿子在七.五后被军警抓走,一直渺无音讯。她正被当局以“泄露国家机密”罪不公开审判,因为她接受了外媒的采访。“七.五以后有数以千计的维吾尔人被拘捕和失踪。这个女人敢公开打听失踪的儿子!她的遭遇只是冰山一角。你也是一位母亲,也许有一天你会写关于这位母亲的文章……”塔里木这样说。

他说新疆除了军队、武警,还有兵团、企业武装,那些油气公司和矿场的保安队伍,装备高级精良俨然军队。最令人担忧的,不是手无寸铁的“维吾尔恐怖份子”,而是旧吏新官利益相争,把新疆变成了火药桶……

我在境外媒体的分析里,读到过关于昆明火车站袭击案、乌鲁木齐火车站爆炸案的蹊跷之处。因此我问了塔里木的看法。他承认他抱有相同的怀疑。我们也谈到了偷渡的维吾尔难民。塔里木说他确实听说有维吾尔人加入了“伊斯兰国”,但问题是,那些维吾尔偷渡者绝大多数是南疆的农民,连维吾尔文都不识,更别说半句中文都不懂,从小到大听都没听说过叙利亚。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怎么能拖儿带女,走出处处哨卡、出门需要“便民证”的新疆,纵贯大半个中国,偷渡到泰国?转道马来西亚、经土耳其再到叙利亚?

他用的“新疆”这个词。当我认识塔里木时,维吾尔学者伊力哈木·土赫提教授,不主张独立却被以“分裂国家”的罪名判了无期。塔里木说自己的观点和伊力哈木相似,不寻求独立。即使伊力哈木的遭遇,也没改变这观点。塔里木大致是这样说的:不想再看到流血了。盛世才在新疆执政十年杀掉了五十万人,当时的新疆人口才三百万左右。中国内战、文革杀的人都太多了,包括少数民族。汉人要新疆的资源,可以啊,如果我们放弃资源能换来真正的自治,那何必非要独立?维吾尔人很善经商,我们可以不靠石油天然气。保存民族和文化,重在发展维吾尔人的教育,提升我们精神的潜能……

“ 我要自治

难道你不知道吗?

新疆本来很自治

你还想要啥?

看来你的毛病很严重

是不是需要治一治?”

塔里木在短诗《自治》里写下的句子,是来自记忆,来自当下的威胁,也是来自预感吧:富商们、企业家们纷纷被捕判刑了,没有“善于经商”的空间,没有“放弃资源”那么简单。相信发展教育的诗人塔里木,教育学院副教授Ablet Abdurishit Berqi被送进了“教育转化集中营”。这位在以色列顶尖大学做博士后研究维吾尔文学史的学者,他将受到何种“教育转化”呢?

新疆书记陈全国说:“像学校一样的教育、像军队的管理、像监狱一样的戒备。必须破坏他们的血脉、他们的网络、他们的根”【8】。

“我没有护照

无法出国

我唯一的选择是偷渡

但我害怕在边境被打死

也没有钱交给人贩子

 

我是爱的偷渡犯

虽然爱没有国籍

诗歌是我的避难所

自由无比”

——塔里木的诗《避难》

 

 

八·

我们走上了一片高地,附近似乎有村庄,一群山羊从茂密的灌木丛中抬头看我们,牧人不知跑哪里去了。太阳开始西斜,光线变成了黄金的颜色。塔里木驻足拿出了手机拍照。这是徒步中他唯一一次拍照,拍了斜阳下咀嚼春芽的羊群。看着他举手机拍照的背影,我心想,这美地沐浴在神圣的光辉中,让诗人想起家乡了吧?他写过“我习惯赤脚放羊”的诗句,羊铃的叮咚和温驯微笑的羊们,是否也令他心碎?

大卫也拿出手机朝向我和塔里木。塔里木有些不安,仿佛这充满乳香树味和雏菊味的微风吹来了警察。塔里木欲言又止,大卫已经按了快门,他只是好心给我和我的朋友留念。我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合适,塔里木还是转头对我说了:“照片别放在网上啊……”

“当然,Ablet,我不会放上网的,我知道……”我对他说。Ablet顾忌“别人”知道他与我有交往,我理解。因为我写的文章以及在推特、脸书的言论,按照中国刑法,已经犯了“煽动分裂国家罪”。我早已不是中国籍了,但是,一个维吾尔人,要继续在“新疆”生活,穿着他棕色的休闲皮鞋,走进大学教室讲维吾尔文学,回到家齐整地摆放在地毯旁,与妻儿的鞋子在一起……他该怎么解释与“分裂份子”的关系?

可不可以说,是“教育转化”的关系呢?Ablet不但不主张独立,还对我说:“我想恳请你,写文章能不能稍微温和一点?措辞太尖锐容易引起仇恨。另外,除了关注民族问题,也关心关心汉人维权。”塔里木一共和我见了三次面,三次都说了类似的话。他没能“转化”我。我说了我的悲观,说了我对“尖锐”、“仇恨”、以及我对“汉人”的看法,我说得很少,因为塔里木似乎更想打住话题,他摇头苦笑,反复喃声犹如祈祷:“温和一点,再温和一点……”

“包括2768根警棍、550支电击棒、1367副手铐,还有2792罐胡椒喷雾……而这只是众多采购清单中的其中一份。从2017年初开始,新疆当地政府为了经营再教育营,做过的采购不下千次。各地的营区采购的包括﹕警察用品如制服、警盾、头盔,以及镇暴工具如泰瑟枪、电枪、狼牙棒、催泪瓦斯……还有一个营区请求购买‘虎椅’。这种椅子一般是监狱里面拷问犯人所用。”【8】——这是来自“去极端化教育转化营”的“温和”。

“我要依法治国

等一等

你水平不够了解什么是法律

暂时不合适

 

什么是爱?

不要啰嗦

我们有自己的解释

什么是恨?

不要装傻逼……”

——摘自塔里木的诗《自治》

 

九·

Ablet Abdurishit Berqi博士,诗人塔里木,语言是什么?文学是什么?

那“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有高亢鼓舞的梦,做梦人有为所欲为的权,“他们”的系统那么完善,运转那么效率,装备那么先进,管理那么现代,还有无数经验丰富的、以及急召杂凑的使用警棍、电击棒、手铐、电枪、狼牙棒和老虎凳的人……而我们的语言,一败涂地,全然不能承担对如此浩大的罪恶工程的描述。

“我的维吾尔语诗多是爱情诗。我喜欢写抒情的、爱的诗歌……”塔里木用母语写爱情,写他爱的女人。我还没读过他的爱情诗。我在等待他翻译成汉语。有关于温柔抚摸皮肤的诗句吗?有关于身体温暖芬芳的诗句吗?有关于婆娑撩人的长发的诗句吗?肯定有啊,无论哪种语言,一写爱情就纯净,就幻化出无限的美。可是,那些头发被剃光的女人、那些皮肤溃烂的女人、那些以奇怪的姿势被绑在铁床上的女人【9】……她们也是塔里木的情诗里歌唱的女人,被糟蹋成非人了。没有语言能讲述肉体受难的痛苦,只有受难者的肉体知道,只有惨叫在诉说,血呜咽。

我的语言此时要用来絮语晚餐和酒吧的歌曲。晚餐有芥末酱焗三文鱼,盛在一只蓝釉卷草纹花边的瓷盘里;芝麻照烧烩的小鸡肉,盛在一只绘有薄荷叶的黄色瓷盘里;大卫做了沙拉,浇了橄榄油、柠檬汁、芒果泥调成的汁;四川凉面是我的拿手菜,不知塔里木吃不吃辣椒,我特意把佐料和辣椒酱分装在两只小盅里。看见凉面塔里木很高兴,他爱吃辣,放了两匙红油辣椒……这寻常的饭食无需修辞,仅仅写出就显现了语言的魔力。这是人类的生活。

但是,没有语言能形容那“糊糊和馒头,一片莲花白的汤”【9】。看守所就是形容词、拘禁营就是定语。在伟大复兴的梦乡,词语的概念已经改变了,比如关押教授、医生、作家、律师、艺术家、出版人、企业家……的场所,叫“职业技能培训中心”;而订购成千的警棍、电枪、手铐和老虎凳,叫“集中关爱”【10】;被夺走父母的孩童,他们进了“天使学校”;“分裂份子”、“恐怖份子”、“极端份子”,不但指渴望独立的人,而且指不求独立的人,还包括那些戴头巾的人、出过国的人、让儿子买面粉和火柴的人、读了正式出版的“禁书”的人、不吃猪肉的人、不喝酒的人……【9】

大卫开了一瓶耶路撒冷酿酒坊的红酒,正要斟酒才恍然想起,噢塔里木是穆斯林吧,穆斯林不喝酒吧?接着我们又才意识到,大卫甚至还预定了比亚利克咖啡吧的座位,当晚那里有一个有名的歌者演唱,大卫热爱音乐和民谣,只想到用美酒和音乐来款待客人,却忘了别的。实际上这粗心反倒增添了开心,塔里木笑着接过酒杯,安慰大卫说,“没关系,我可以喝一点点”……晚餐后我们散步去了比亚利克咖啡吧,这个斑斓迷人的小屋,白天是咖啡馆,夜晚就变了酒吧,在比亚利克小街的尽头,比邻以色列伟大诗人比亚利克的故居,经常有诗歌朗诵、民谣歌手或小乐队的主题之夜。

塔里木,还记得吗,大卫跟你和我说了一点诗人比亚利克,可酒吧里歌者已经开唱了,乐曲没给我留下特别印象,而音量把我们的谈话冲成了碎片。无论如何,比亚利克的诗,是用复活的语言,现代希伯来文写的。他用新生的母语写出了不可思议的交响:祈愿复国的歌,控诉杀戮之诗,羽翼下爱的缠绵,夏天在绚丽中死亡,还有童谣趣味盎然……维吾尔诗人塔里木,你写过:“诗歌是我的避难所/自由无比”,那是用你的母语写成的避难所吗?现在你的避难所还在吗?当你换上囚服,当你用我的母语唱红歌,当你用我的母语背诵语录……

当人们被换上橙色马甲、黄色马甲【9】,当人们再唱出红歌、再背出语录,就振兴了新话,我的母语的变异,一种干硬、刻板、木僵的语言,一种在人类历史上,在“两个百年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的、精神错乱的指令。用我的母语来清洗你的母语。我的母语无法言喻这羞耻。

“夏天在紫色、金黄与赤褐

落叶的树木上死亡

夕阳辉映的密云

在它们自己的血中死亡

……

我心如遗孤。很快

冷酷的雨就要敲击鼓点”

——摘自比亚利克《夏天消亡》

 

十.

有“两个一百年”的梦。也有“等待几年”的梦。

Ablet是一个等待的人。他认为那很多人眼中的独裁者,其实是一个改革者,集中权力是为了实现民主。当塔里木说他这样“推测”时,我出于礼貌忍住没笑。也许,一个集权者最终会显现他也是一个德智皆备的圣者,这样想会让我们好受一点?会让我们觉得还有未来?我必须承认,我也升起了一丝幻想。我告诉自己,也许塔里木是对的,我去国太久,他更接地气啊。Ablet觉得这个乐观的未来只需“等几年”。就像他劝我写文章“温和一点、温和一点”,那祈祷般的低语,他这样说:“再等几年,再等几年,我相信那时,我就可以请你和大卫来新疆,陪你们转一转了……”如果塔里木还记得他预支的邀请,他会和我此刻一样,感到格外痛苦吗?

酷暑烈日,塔里木从海法来了特拉维夫,过几天他就要回乌鲁木齐了,我请他来话别,想再用四川凉面招待他。他已经把我从脸书好友删除。他说不吃饭了,忙,要赶回海法。他在我家呆了不到二十分钟,我都不记得他是否坐下、喝杯水没有?只记得他说先去大使馆办了点事儿,而后是令我刻骨铭心的话别。

他说:“没准我下了飞机还没出机场,就会被带到一个单独的房间,暴打一顿,然后消失。”

面对我错愕的表情,他又说:“也可能没事儿……”

他神情是认真的。实际上我见到的塔里木很少笑。我的理解力却障碍重重:他是一个诗人、作家和学者,新疆教育学院的副教授、能拿到护照、到以色列深造博士后、回去将受聘川大做文学教授……我问:“一到机场就暴打?消失?凭什么呀?”

他用见惯不怪的语气说:“新疆就是这样。维吾尔人从国外回来,出过这种事儿。”

我的反应是发呆,更是不相信,心怀狐疑地看着他。塔里木倒像安慰我,又说:“我会先飞北京,从北京飞乌鲁木齐可能好一些。如果直接从乌鲁木齐入境,那就很难说。”

我的思维变得既迟钝,又混乱,又分裂,最主要还是难以置信。我想即便真有那么恐怖的事发生,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我甚至有点想笑,奇怪这沉稳成熟的Ablet怎么这么戏剧性?因为他真可以说是事业有成的体制中人,性情谨慎练达,关键是他能有护照出国做学术研究,相比很多藏人、维吾尔人得不到护照,他算神通广大了吧?

我说:“你是到以色列做了学术研究回去,你们单位也能为你证明,凭什么扣下你打一顿?怎么可能让你消失?”

平心而论,我这逻辑很通达,对不对?塔里木听我这样说也哑然无语。

然后他又说:“我恳请你”,这措辞因汉语日常交流很少用,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是不是塔里木的维吾尔语习惯,他直接转成汉语了?他说:“你以后写推文和文章还是温和一些,真的真的,没必要那么……强硬”,他还让我转达唯色,除了写本民族的苦难,也关注一下汉人遭受的压迫,用语要软化,不要有“仇恨”。他使用这个词让我不悦,我说:“什么仇恨?不觉得唯色有什么仇恨。”他一再重复“温和一些、温和一些”,还说他如果去北京,想拜访唯色当面给她建议。

然后,塔里木说了让我纠结了两年多的话:“看看过一两年吧,我请你和大卫到新疆看看……”

他什么意思?为了安全,他把我从脸书好友删除了;他刚刚还说自己在机场可能被消失,怎么敢过两年请我去新疆?

我虽然离开中国已逾十年,入了以色列籍。但是,就像一只永远丧失了安全感的动物,尽管逃离了丛林,还是会因某种情境、某个声响或气息而惊惶,恰如那一刻,我脑中闪过了伊力哈木是被新疆警方跨境抓捕的,也记起了在艾尔肯的推文看到过,中国公安招募海外维吾尔人做线人……我半拒绝半试探地说:“不敢去新疆。我这分裂份子去那里不会被抓起来吗?”

塔里木说:“如果你被抓了,我可以找朋友把你捞出来。”

我问他:“怎么捞啊?”

他说:“塞钱。新疆那地方,他们抓了人,塞钱就放你……”

洒满夕照的客厅里犹如潜入了幽灵。我有些伤心,似乎这回答证实了他和新疆警方有关系。我也有些愧疚,是一种将一个人视为朋友、同时不信任他的愧疚。

我说:“我不想去。如果我这分裂份子能平安出入,会被说成是特务的,呵呵……”

塔里木摇头苦笑:“也有人这么说我。”

这些话说完他就走了,急匆匆地要去赶列车回海法。

时间像暗夜里的子弹头列车狰狞地飞驰。塔里木也上了秘密转运的列车吗?转运维吾尔人的列车与运输犹太人的列车有什么不同?挤满犹太人的死亡列车慢速,闷臭,摇晃,烧煤、喷烟……转运维吾尔人的列车从二十一世纪出发,更现代,更高技术,有“和谐号”吗?有“复兴号”吗?在无眠的长夜,时速两百公里地拉开他们与亲人的距离,有些就此永诀……

当塔里木说在机场可能被消失时,是在说他知道的真相,和他内心的恐惧。但我拒绝相信。我宁可认为他夸张,反而幻想“在那里”还有逻辑和正常的人性。这样想,会好受一点。

当他祈祷般低语“温和一点、温和一点”时,他在讲述自己的生存技巧:刀锋上行走,要尽量小心,再小心一点。但我以为他在“转化”我。唉,我的朋友,原谅我至此都还抬杠,你很温和,唯色很温和,艾尔肯也很温和,我也很温和, 我们都既温和又讲道理。 那些被抓进“教育转化”集中营的逾百万人,谁又不是呢?

当塔里木说过两年就请我和大卫去“新疆”时,他是在说他的幻想。因为他幻想过,一个集权者最终会显现他也是一个德智皆备的圣者。但幻想所交混的现实,不是公安救出人质,而是抓人,塞钱放人,才是当时的现实。两年后的今天,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都被抓了,不需要赎了,通通进去。多么似曾相识,犹太人、维吾尔人……通通洗劫资产,在集中营里培训职业技能,然后强制无偿劳役……

有中华振兴的梦,有等待民主的梦,也有无数羔羊的梦。

奥斯维辛幸存的犹太作家Primo Levi描述了营中的梦:凄苦的夜里,常有同样的梦,惊悸而繁杂的梦。梦中灵魂与躯体,回到家里,吃着东西,讲述着我们的故事。直到,飞快而平静地,响起清晨的起床令,心便在胸膛中碎裂【11】。

塔里木在营中,是否梦见过“灵魂与躯体,回到家里,吃着东西,讲述着我们的故事……”?

在以色列,塔里木给我讲过他的两个孩子,他思念他们。大孩子那年该考大学,塔里木想回去陪他预备高考。小的,才华横溢的小天才,从九岁开始写故事的孩子,那时十二岁,已经写了几百万字的小说,汉文写的。塔里木说起他们时,露出了骄傲又慈爱的微笑。现在,孩子们在哪里呢?

Ablet Abdurishit Berqi,最后给我们的是祝福。他离开以色列三个月后,海法、耶路撒冷等地的市区和山林多处发生大火,烧了数天,家园化为焦土的既有犹太人也有阿拉伯人,伴随着火舌般灼人的仇恨诅咒……大卫收到了塔里木的邮件,那也是他回去后发来的唯一邮件。他写到:“亲爱的朋友,你们平安吗?从新闻里看到以色列发生的灾难,我很难过。愿上帝保佑这圣地!”

「我的笔断裂了

我脆弱的心因这压迫而剧痛

我夜莺的歌声已被强烈的风暴灭寂

我的双手和双腿都瘫痪了

在我身上,还剩什么可取悦我宝贵的国?

我生于一个最黑暗的时代

从此被窒息在囚笼里

我会在这样的苦难中度过余生吗?」

—— Abdurehim Otkur《我的笔断裂了》【12】

 

2018年11月 特拉维夫

 

注释:

【1】Nimrod Baranovitch:海法大学亚洲研究系创始人。专注当代中国文化、社会和政治研究,集中于流行文化和文化政治,集体记忆和史学,少数民族(主要是蒙古人,维吾尔人和藏人)及其与汉族和中国的关系。

主要著作:《中国新声音:流行音乐,种族,性别和政治1978-1997》,加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

【2】Itzhak Katzenelson(1886-1944),白俄罗斯犹太诗人,戏剧家,1944年在奥斯维辛被处死。

【3】以色列北部的一座山脉,濒临地中海。得名于希伯来语“Karem El”,意思是“上帝的葡萄园”。海法大学位于迦密山顶。

【4】根据List of Uyghur Intellectuals and Well-Known Persons Imprisoned In China上提供的英文音译名是:Ablet Abdurishit(Berqi);他的脸书用户名是:Ablet Berqi。据他的导师巴拉诺维奇博士说,Ablet自己写的汉文音译名是:阿不都艾海提·阿不都热西提·白尔克。他常用:白尔克。

【5】中国诗人刘强本的推文。

【6】德国之声中文网:《王毅:新疆两千万民众赞成政府做法》

【7】https://twitter.com/Uyghurspeaker/status/1053253409405591554

【8】德国之声中文网:新疆再教育营採购清单: 警棍、电枪、手铐》

【9】哈萨克斯坦籍维吾尔人、曾被拘集中营的Gulbahar Jelilova的证言

【10】BBC:《中国的秘密营地:消失的新疆维吾尔人都遭遇了什么?》

喀什一扇大门上的告示,指示人们如何回答家人去了哪里的问题。

“讲清楚政府是立足帮助挽求(救)的出发点进行集中关爱。”

“讲清楚被关爱的人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很有可能危害社会,连累家庭。”

【11】(意)普里莫·莱维《再度觉醒》杨晨光 译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

【12】My Pen is Broken

 

相关阅读:中国数字空间 | 新疆拘禁营

2019.02.12 德国之声 | “我也是维族”:新运动要求中国公开失踪家属影片

2018.12.12 自由亚洲 | 疑恐「集中营」曝光 名摄影师卢广在新疆被带走

 

 

———————————————————————–

 巴拉诺维奇教授访谈:他应享人的尊严

 

 

2014年-2016年期间,维吾尔诗人、学者Ablet Abdurishit Berqi(中文音译名:阿不都艾海提·阿不都热西提· 白尔克),中文笔名塔里木,在以色列海法大学亚洲研究系深造,研究二十世纪维吾尔文学。尼莫德·巴拉诺维奇(Nimrod Baranovitch)教授是白尔克博士(塔里木)的导师【1】。白尔克博士研修结束回乌鲁木齐后,于2017年被抓捕,具体时间不详,下落不明。白尔克博士是自2017年4月以来,被拘押、抓捕或强制失踪的至少338位维吾尔知识份子精英之一。迄今据保守估计,被拘禁于新疆“再教育营”的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等突厥语系民族的人数已超百万。

白尔克博士(塔里木)在以色列深造期间,与华人诗人唐丹鸿成为朋友。唐丹鸿得知他被捕的消息后,撰文《塔里木,一个维吾尔人》,记叙了他们简短的交往。并对他的导师巴拉诺维奇博士做了如下采访【2】。

 

唐丹鸿:巴拉诺维奇教授,我想请您简单介绍一下您的学术研究领域。

 

巴拉诺维奇博士我主要是从文化的角度:文学、诗歌、流行歌曲、以及电影等方面来研究中国。比如通过分析电影来了解中国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

二十年前,我开始研究中国的流行音乐。我的目的不是研究流行音乐本身,而是通过流行音乐来分析其他社会和政治现象。那时我开始对中国的少数民族感兴趣。这二十年来,我大部分的研究跟中国的少数民族有关,主要分析他们的艺术家和作家。比如我写了一些有关蒙古族音乐家腾格尔的论文,通过他的作品来分析蒙古人在中国的状况,他们有怎样的感受?他们的民族身份如何?我也分析过藏族阿来的《尘埃落定》。最近我开始研究民族和自然环境的关系。自然环境的退化怎样影响了中国的少数民族,主要研究的是草原退化对蒙古族生活方式的影响,以及怎样影响了他们的思想和观念。比如在2011年,内蒙古发生过大规模抗议,我分析过这次抗议示威,与草原退化的关系。我还计划研究西藏的自然环境变化,怎样对藏族人造成影响。关于新疆,我最近发表了一篇文章,英文标题是”The Impact of Environmental Pollution on Ethnic Unrest in Xinjiang: A Uyghur Perspective” (Modern China, 2018).。目前新疆空气污染很严重,北京的空气污染比过去好多了,可是大部分人不知道,实际上很多空气污染源从北京转到了新疆,很多工业搬到了新疆。我探讨空气污染和水污染怎样影响了维吾尔人和汉族、以及维吾尔人跟国家的紧张关系。我最近也开始研究中国在新疆的语言政策怎样影响维吾尔人。这一政策如何改变维吾尔人的语言和行为?维吾尔人有什么反应?是否接受?谁支持谁不支持?语言政策因素怎样导致维吾尔人的不满,维吾尔人感到他们的语言马上就要消失了。

 

唐丹鸿:您研究的领域在中国非常敏感。那么您的研究有没有什么困难?有没有遇到过来自中国方面的干涉?

 

巴拉诺维奇博士没有特别的困难。只有一次,2013年我到乌鲁木齐的时候,我知道有人跟踪我。当时我和白尔克博士在一起,那是我第二次见他。还有一次,我在一个酒店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酒店的人说:你不能继续住了。因为你是外国人。这是中国的政策,不是任何酒店都可以接待外国人。除此之外,我没有遇到过大的干扰。

 

唐丹鸿:请您谈谈白尔克博士。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在以色列期间从事了哪些研究?他给您的印象等等。

 

巴拉诺维奇博士我是2004年由朋友介绍认识白尔克博士的。那是我第一次去新疆,我在乌鲁木齐呆了几天,每天跟他在一起。可以说我在新疆最早认识的人就是他。我们成了好朋友,从那时起我们就一直保持联系。他是一部活的百科全书。我们的交谈会带来很多的话题,因为我们能刺激对方思考和交流。白尔克博士是一个非常严肃和理性的学者,但同时他很有幽默感,风趣顽皮,我们常常一起大笑,与他谈话我很享受。他有着丰富的性格,一方面是学者的理性、严谨、冷静分析,另一方面他有诗人的灵魂,充满灵性与感情性。

白尔克博士是2014年来的以色列,在以色列呆了两年。这期间,他写了一篇学术文章,题目是《阿不都哈里克·维吾尔》,分析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维吾尔著名诗人阿不都哈里克·维吾尔的诗歌。阿不都哈里克·维吾尔(Abduhaliq Uyghur)是维吾尔近代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时,他写了一些对维吾尔族影响极大的诗歌。另外创建并领导由维吾尔知识分子组成的起义组织,结果被中国军阀盛世才杀害。白尔克博士的这篇学术论文写得很好,他完成后提交给了中国的一份学术刊物,好像没有发表。此外,他还写了关于当代著名维吾尔作家买买提明·吾守尔 (Memtimin Hoshur)的短篇小说《胡须风波》的论文。买买提明·吾守尔非常幽默,在他的小说《胡须风波》里,他讽刺了政府干预维吾尔族的风俗习惯,也讽刺了维吾尔人对政策的反应。白尔克博士的论文分析了这篇小说。我很欣赏他的这篇论文,建议他译成英文发表。学术界研究维吾尔当代文学的人很少,白尔克博士是屈指可数的研究维吾尔当代文学的学者。在以色列期间他回去过一次,有关人员请他“喝茶”,让他不要发表这些文章。

白尔克博士在以色列深造的两年期间,我们几乎每周见一次面,每次三、四个小时,总共有几百个小时的谈话。我们的话题非常广泛。白尔克博士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他像一块海绵,吸收新知识的能力极强。他每到一个地方,眼观耳听,分析、吸收各种信息。来以色列后不久,他就对以色列的历史、社会、政治做了很多探究和了解。他记忆力非常强,当我们谈历史的时候,你发现他对一个事件发生的时间、原因、细节、结果等等都一清二楚。我们经常谈论以色列,也谈论中国、土耳其等等,议论以色列与土耳其、与美国的关系等。他不但知识广博,而且不断增加和更新,他的分析能力和批评能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来以色列之前,白尔克博士从来没有出过国。到以色列是他第一次出国,他非常兴奋。他说,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真正的自由!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起,由于他对当局提出过批评,所以在很多场合,他受到了直接或间接的威胁与监视。这些压力在2006年的时候达到高峰。他受到的威胁包括:必须妥协或配合,否则会殃及他的家人。在教学的时候,他知道,每个班的学生里都有学生线人,会向领导报告他讲课时说了什么,因此他讲课的时候是没有自由的。也有同事会告诫他,不要讲这、不要说那。而在以色列,他说:感觉像超现实!没有人跟踪、没有人打小报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完全的自由。可以说在以色列的两年里,白尔克博士一直都很兴奋和高兴。

因此我想,他现在在“再教育营”里,一定很痛苦。有一些人,可能适应牢狱生活容易一点儿,但对白尔克博士来说一定很难适应。他这个人那么热爱和珍惜自由,而现在完全失去了自由。监狱对他是最痛苦的惩罚。

除了写学术论文,白尔克博士还写了不少关于以色列的散文和诗歌,我记得总共有18篇。他到以色列后写的第一篇散文是《海法的猫》。那时他到海法不久,他注意到街上、大学校园等等很多地方都有猫,没有主人却与人共存,在外面的公用长椅上,猫坐着人站着,他喜欢这种景象,他认为这种景象还象征了其他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唐丹鸿:他似乎不太喜欢阿拉伯人?我记得他说过,他住的海法大学的公寓宿舍里有几个阿拉伯学生,他似乎不太喜欢他们,他跟你说过吗?

 

巴拉诺维奇博士不,白克尔博士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不喜欢一个民族,而是不喜欢从民族主义角度看人。他跟我说过,他想和住在同一宿舍的阿拉伯学生交流,可他们认为他是一个穆斯林,却来以色列学习,这就好像他在跟以色列政府合作,所以那几个阿拉伯学生不想跟他交流。他们不理解,作为穆斯林的白尔克博士为什么选择到以色列留学?

 

唐丹鸿:您是犹太人,白尔克博士是穆斯林。在今天的形式下,您和他的身份以及关系尤其意味深长……

 

巴拉诺维奇博士我想谈一下你提到的宗教背景问题。是的,白尔克博士是穆斯林,我是犹太人。我们十多年前第一次见面后就一直保持着联系。我们是好朋友。白尔克博士生来就是穆斯林,可他不是信教徒,正如我一样,我是犹太人,可我不是犹太教徒。在以色列以及在中东,犹太人跟穆斯林、跟阿拉伯人好像是最可怕的敌人,可是在中国的时候,你突然发现,犹太教跟伊斯兰教其实有很多共同点。伊斯兰教里的很多故事、历史和思想,原本是出自犹太教的,受到了犹太教的影响。当然伊斯兰教和犹太教有所不同,但是二者有很多共同点,包括诸多历史人物,比如犹太教里的先祖亚伯拉罕、以撒、雅各等等,穆斯林承认犹太教的这些先祖的权威,在伊斯兰教里有着同样的先祖、同样的人物。最主要的区别在于,像基督教一样,伊斯兰教增加了一些人物,而犹太教不承认以后增加的先知和人物,可是基督徒和穆斯林承认以前的先祖存在,也承认这些先祖的重要性。而伊斯兰教也加了自己的先祖,穆罕默德,是最后一个先知,犹太教不承认,可穆斯林承认穆萨和其他人物。当然,还有一神论这个观念。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唯一的上帝也是共同的上帝。,从这样的角度看犹太教和伊斯兰教,二者差别不是很大。如果跟中国文化比较,其实穆斯林与犹太人真的是亲戚,思想很接近。

我和白尔克博士常常一起嘲笑极端思想,他从穆斯林的角度嘲笑极端穆斯林的毛病,我从犹太人的角度讥讽犹太教的极端份子。我们都同意这一要点:无论什么宗教走向极端,影响都非常坏。这方面我和他从来没有什么矛盾。白尔克博士是一个非常开放的人,我们之间不同的宗教背景完全不是问题,相反宗教成为了一座桥梁,因为我们常常发现两个宗教之间的共同点。而且我们觉得很奇怪,以色列的犹太人和穆斯林常常争执,不该是这样。

白尔克博士常常跟我说,大部分维吾尔知识份子,虽然是穆斯林,但不是宗教信徒,他们不是从宗教的角度看待以色列和犹太人,而是从历史的、少数民族的角度:犹太人是一个两千年受压迫的民族,没有自己的土地和国家,受其他民族压迫,可是犹太人最终成功保持了他们的文化,保持了他们的身份……不少维吾尔知识份子其实尊敬和佩服犹太民族,把犹太人视为保持本民族文化、语言、风俗习惯的榜样。当然我也知道,白尔克博士关于以色列的文章也影响了不少维吾尔人,使他们认识到了以色列。

其实,不只是白尔克博士,好几年以前,也有不少维吾尔族知识份子对我说过那些观点。信教的维吾尔人从宗教角度看以色列和犹太人,不会这样说。而维吾尔知识份子,他们虽然是穆斯林,可他们的观点比较开放和独立,更倾向于从民族而非宗教的角度看以色列和犹太人。而且,不少维吾尔知识份子常常批评本民族的宗教极端份子。白尔克博士就曾说,伊斯兰教对维吾尔族的影响,使一些维吾尔人变得极端。他也常常批评这个趋势。实际上,不少维吾尔族知识份子对本民族的宗教行为提出过类似批评。

 

唐丹鸿:我注意到,有的以色列犹太人认为,以色列应该效仿中国,将巴勒斯坦人关进营中。但人们也看到,欧美有不少犹太人,学者,还有拉比,为维吾尔人今天的苦难遭遇呼吁。您能对此谈谈您的感想吗?

 

巴拉诺维奇博士你注意到的那个欧文·哈桑 (Oren Hazan)的言论,不值一提,真的,他不重要。我有一些国外的维吾尔朋友,他们也听到过欧文·哈桑说的话。他们问我:“怎么回事?以色列国会这样说?”我说:“并不是以色列国会,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国会议员,他也说过很多别的蠢话。你不要听信他的话,也不要以为他代表以色列。我知道不少以色列人,他们的想法跟那个欧文·哈桑很相似,我看到过他们回复的评论,这不能否认。可是我觉得大部分以色列人,如果他们有知识和足够的信息的话,肯定不会这么想。一般的以色列人,这方面的知识很少,他们并不知道,维吾尔是什么?维吾尔人是谁?他们不了解情况,所以大部分人对新疆当下的局势不说什么。

 

唐丹鸿:我接触的维吾尔人不多,白尔克博士是唯一与我见面、有过长谈的维吾尔人,他是愿意与汉人对话的人……

 

巴拉诺维奇博士我知道有的维吾尔人不愿意和汉人接触与对话。但是白尔克博士有不少汉族朋友。虽然他的维吾尔民族身份意识很强,但他不会从“民族”角度来看待别人,而是超越民族意识,坚持“人”的立场。他会和汉族朋友讨论很多问题,有时也会直接批评,批评大汉族主义、批评政府等等,但他并不割断与汉人的联系,他还是与不少汉人保持了良好的关系。他始终强调的是“人”,他尊敬任何人,包括尊重汉人。白尔克博士非常热爱他的民族,热爱他的母语,但他并不否认或贬低别的文化,并不否定或贬低其他民族、其他语言。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起,他开始偶尔用中文写作。他尝试用丰富的形式表达自己感情,所以当他觉得,有些内心感受用中文表达更适合时,他就用中文写诗歌。他也从来没提倡新疆独立。他认为自治是最好的、最现实的方案。可是他觉得,新疆现在并没有真实的自治。他对政府的不少批评是针对这个重点的。他更从来没有主张暴力,从来没有主张极端方式。

很遗憾,白尔克博士这样的人被抓捕,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现在失去了自由,受什么“再教育”。像他这样的人,坐牢,是非常不合理的。我希望白尔克博士能从“再教育营”出来,能继续从事他的学术生涯,应享人的尊严。

 

 

唐丹鸿:你认识的维吾尔学者或作家、艺术家,除了阿布莱提在“再教育营”里,还有别的人吗?

 

巴拉诺维奇博士我间接认识的有,比如我认识的人的亲戚。还有一种可能,我认识的人,已经在“在再教育营”了,可是我不知道。因为有很多人已经被抓捕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有很多我研究过的人,已经被抓捕了。我和他们没有像跟白尔克博士这样亲密的关系,比如新疆师范大学校长阿扎提·苏里坦(Azat Sultan)教授,他是我研究过的人,他好像也进“再教育营”了;还有一位诗人叫Perhat Tursun,我也研究过他的诗歌,他好像也进去了。还有两个有名的歌手:Abdurehim Heyit 和 Ablajan Awut Ayup ,他们也进去了。后者被誉为新疆的迈克尔·杰克逊,他被判了八年,You tube有很多他的歌曲。我和他们没有直接的来往,可是因为我研究这些人,我有他们的文章、诗歌和歌曲,我知道这些人的活动、以及他们的作品。。现在有很多维吾尔艺术家、作家、知识份子,他们都在“再教育营”里。

 

采访时间、地点:2019年1月21日 以色列 海法大学

唐丹鸿记录

2019年2月9日完成整理

 

注:

【1】尼莫德·巴拉诺维奇(Nimrod Baranovitch):1965年出生在耶路撒冷。1992从希伯来大学东亚系和音乐系取得学士学位。1997毕业于美国匹兹堡大学音乐系获得博士学位。海法大学亚洲研究系创始人。专注当代中国文化、社会和政治研究,集中于流行文化和文化政治,集体记忆和史学,少数民族(主要是蒙古族,维吾尔族和藏族)及其与汉族和中国的关系。

主要著作:《中国新声音:流行音乐,民族,文化性别和政治,1978-1997》,加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文章发表在“亚洲研究期刊”,“中国季刊”,“近代中国”和“中国期刊”上。

【2】采访问答为中文。

 

———————————————————————–

诗歌,我的避难所

 

塔里木(维吾尔族)

 

我从新疆来

 

请允许我露营

我不想打扰酒店

床单怕被我的皮肤燃烧

水龙头担心被我污染

 

我从新疆来

在机场

请允许我赤脚过安检

我习惯赤脚放羊

我习惯赤脚农耕

草类喜欢被我抚摸

农田喜欢被我踩

 

我从新疆来

不要用怀疑的目光看我

刀留在厨房

我从警察手中才知道

枪是什么模样

我最熟悉的武器是犁和坎土曼

 

炸弹是什么?

是不是一颗失望的心脏?

 

我从新疆来

我手脚善于种地

跳舞

我嘴巴善于歌唱

为人类的安慰祈祷

我眼睛

习惯于散发爱的光亮

 

我从新疆来

不要拿我的尊严开玩笑

跳舞不是胆怯懦弱

唱歌不是耐心没完无了

 

2014年9月25日,北京

 

 

2012年,北京10号线地铁

 

在她眼中

我的黄头发和棕色眼睛

带和田口音的普通话

和其它很多跟我有关系的符号

不知道代表着什么

 

在她眼中

我是会英语的老外

她即将在我身上训练英语口语

我即将会变成她的朋友

也许其它什么

她的语气很亲切,性感

她的眼中有一种羡慕,爱意

 

你是哪个国家的?

中国的

什么?什么时候入籍?

我出生的时候

你父母什么时候入籍?

他们出生的时候

我是维吾尔族

尴尬冻结地铁

时间被误解停止

她不需要学习维吾尔语

也不感兴趣黄头发棕色眼睛的中国人

 

她眼中的羡慕

被傲慢消灭

她眼中的爱意

被误解强奸

地铁中被冻结的时间从她眼睛阅读

你不是老外

不值得关注……

 

2012年12月,于北京

 

 

 

直白派

 

朋友说

汉语的美丽

是一种隐含

我问

因没有言论自由?

 

朋友说

汉文诗歌需要比喻

我问

蝙蝠喜欢黑暗一样?

 

朋友说

你太直白

我问

敢说实话

是不是很没有诗意?

 

如果我写的不是诗歌

而是我的行为呢?

我是直白派

 

 

我相信

 

我相信

他们说两个离不开

汉族人离不开少数民族

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

多么美丽的口号

多么甜蜜的诗句

 

我相信

在郑州被酒店拒住

在二七广场夜宿

地球与天空都是同一个

星星一样美丽

水果没有族界

 

我相信

能讲汉语好

我用汉语跟警察解释得很清楚

我是中国人

我相信维吾尔族不能住宿

跟会不会讲汉语没有一点关系

 

我相信

我更离不开警察

更离不开身份证

更离不开新疆

证件的价值

比我高

在我面前

证件无比自豪

 

他们

比我还相信

我是维吾尔

 

2013年4月 郑州

 

自治

 

汉族人能看的书,

我不能看

汉族人能说的话

我不能说

汉族人能做的事

我不能做

因为新疆特殊

 

我要依法治国

等一等

你水平不够了解什么是法律

暂时不合适

什么是爱

不要啰嗦

我们有自己的解释

什么是恨

不要装傻逼

 

我要自治

 

难道你不知道吗?

新疆本来很自治

你还想要啥?

看来你的毛病很严重

是不是需要治一治?

 

2013年 9月,乌鲁木齐

 

避难

 

我没有护照

无法出国

我唯一的选择是偷渡

但我害怕在边境被打死

也没有钱交给人贩子

 

我是爱的偷渡犯

虽然爱没有国籍

诗歌是我的避难所

自由无比

2013年10月,于乌鲁木齐

 

差别

 

几十年之前

在欧洲

禁止犹太人进去

——法西斯主义!

 

在中国

禁止华人与狗进去

——帝国主义!

 

如今

在以色列

阿拉伯人被墙隔离

——种族主义!

 

在北京

维吾尔人和西藏人禁止进去

——为了更多人的安全

在新疆

维吾尔人被便民卡隔离

——为了更多人的方便

 

人有差别

语言没有骨头!

 

2014年8月28日北京

 

情诗

 

吃大肉的唇?

能不能亲?

爱面前

是否存在清真?

 

维吾尔姑娘美丽,

会说话的眼睛

长发编四十条

 

汉族姑娘娇小玲珑

……

 

但是

维吾尔男人呢?

但是

汉族男人呢?

但是?

 

在中华大地

爱有它的族籍和性别

 

2014年9月,北京

 

 

朋友

 

我很久以前认识他

我们有过很好的来往

我认为他是很不错的人

他也认为我值得交流

但是没有做成朋友

因为他是汉族

因为我是维吾尔

 

他偶尔喝醉时给我打电话

他喝醉时跟维吾尔没什么差别

更亲切

他喝醉时

忘记装什么人

也忘记很多东西

 

有一天

我们一起去桑拿洗澡

他发现我受了割礼

其它都一样

我也发现

他的裸体更真实

但是

我喜欢穿短裤洗桑拿

他不是

 

从桑拿出来

他直接跟我说

我们为什么做不了朋友?

 

短裤的原因?

是的

 

政治是我们的短裤

性机器是我们的现实

 

2012年6月, 北京

 

被创造

 

我每天都发现

自己跟昨天不同

发现有不能去的地方

也有不能说的话

还有不能使用的才能

 

我每天都发现

我不应该长成这个模样

我不应该说这门语言

不应该有这个信仰

 

我每天都发现

身体在不断地改变

脚被鞋子缩小

脑袋被帽子压扁

衣服选择我穿还是不穿?

选择不断把我强奸……

 

我每天都发现

自己不断被重新创造

嘴巴越来越喜欢说

舒服舒服,好好好

 

2010年三月,乌鲁木齐

 

 

灰色的爱

 

小时候

爱被描述成水一样

能触及

爱,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是,很难解释清楚

但是,不能离开

无处不在

 

长大了

跟爱接触

发现它有好几种

像污水,像泉水,像泪水

 

被灰色的爱俘虏

每天被迫歌颂

也不能离开

也不能不在乎

 

唯一的结果——

不断地被迫

 

2011年10月,北京

 

死海

 

它是

被渴死的

 

在它的

渴以外

谁也不会被淹没

 

比海面还低

被渴

拉进地下

 

2014年10月,以色列海法

 

海法的

 

我不懂猫儿国的语言

不知哪儿有它们的词典

但我面前的两只猫

那么温情的看着我

一个用头蹭我的鞋拉近乎

另一只摇着尾巴撒娇,就像是我的孩子

 

谁说我们没有交谈?

跟猫交谈难道就必须有声音?

它们的声音是否包含语法,动词和名词?

它是只从未握过笔的猫

但天用另一种方式记录自己的诗

树叶是它的证人

蚂蚁也许是回顾者

 

也许它识字

透过你的眼睛

读懂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的体味告诉它你一直保密的历史

所以老人们说猫的心灵能辨别善恶

它们的词典

没有太多词汇

但足够诉说一切它们的句子

也许太柔软

像空气一样

充满一切

 

猫每蹭一下我的腿

我就想哭

想起某个人

一个虽讲維吾尔语

但根本无法沟通的人

 

我懂猫语

但我又从没学过。

那是秒懂

就像不用教就走起来的宝宝。

 

2015年12月5日 星期一  海法

(《海法的猫》原文是维吾尔语  译者:Uyghur from 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