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其琪,香港中文大学新闻学硕士,來自中国南方小城
摘要:女工不是无性的劳作机器,当越来越多的代工企业年复一年吸引着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从乡村走进城市工厂,又有谁看到了她们的性与爱?
大家好,我是尖小椒。
这是尖椒部落去年的一篇旧文,记述了3位女性的个人生活、情感经历,以及她们对性和爱情的一些看法。
其中有一个沉重的“巧合”——她们都曾是性侵事件的受害者或目击者。
这些经历没有毁掉她们。她们走出来,变得更强大。
但同时我们也能看到,那些曾经的伤害被掩埋在记忆深处,几乎无处诉说。
当下,关于“性侵”和“仙人跳”的争论甚嚣尘上。在真相尚未明朗之时,除了“吃瓜”、“等反转”之外,我们能否对社会现象背后的问题有更多的思考?
或许她们的故事,以及其他更多女性的故事,可以给我们答案。
这天晚上,25岁的冬冬躺在床上,脑子里一下闪过多年前在老家见到的一幕骇人景象。
这种联想本是不合时宜的,因为她正要经历人生的第一次性关系,害羞又紧张,她决心托付真心的男友正在浴室。可是她总忍不住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和多年前见到的一样?
那一年她刚刚初中毕业,有一天晚上,她独自走在路上,亲眼看到四个骑摩托车的男孩把三个女孩子拉进了巷子里去。那是她同村的三个女孩子,女孩们挣扎、大喊,她赶紧跑到派出所去报警,可警察却不相信她,说了好久才跟她去。到的时候,四个男孩刚好骑着摩托车走了。巷子里,地上躺着三个赤裸的女孩,哭泣着。
那一幕,冬冬看得很清楚。“我好恨。也很恐惧。”这就是她对性最初的认识。
冬冬从老家到深圳打工已经七年了,这一夜和男友在酒店,她被自己的出血吓坏了,第二天还去看了医生。医生发现,过度紧张让她像痛经一样经历短暂的腹痛,而且因为不懂,她也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
她不是没见过避孕套,之前厂里面发过,但人家工友一打开,她就觉得“天哪,这样也行”,赶紧走开了。工友们节日搞活动,结婚的可以领避孕套,她一看,直说:“天哪,好意思拿这个东西过来啊。”
不过,同样在深圳打工的95后女工小芬则代表了另一种对性的态度:“性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就是人的正常需求,也有很多人赞同这种说法。”
比她大足足十岁的丽梅则已经结婚生子,丈夫在异地,她住在女工宿舍,有时会偷偷自慰,满足自己的性需求。
然而,她们也有过和冬冬类似的羞耻与恐惧,只是隐痛无人去问。
2001年,世界卫生组织资助的《中国城市外来青年女工的生育健康状况与需求》调查显示,大多数女工都缺乏正确的性知识。到了2011年,英国BMC旗下的一间学术期刊上刊登了同样议题的新研究,把调查范围集中到深圳和广州三间工厂的共5156名女工,却发现尽管十年过去,她们大多数仍然对性没有足够的认知。
女工不是无性的劳作机器,当越来越多的代工企业年复一年吸引着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从乡村走进城市工厂,又有谁看到了她们的性与爱?
教育缺失下的性启蒙
冬冬去了医院之后,很怕男朋友再提出性行为的要求。第一次的经验让她觉得,每次性关系都会是痛的。“如果能的话,我想做试管婴儿,一次性两个,一定没有性生活痛。”她盘算了对方是独生子,肯定要生孩子,于是这样打算。
她对性的认知,在一些有完整性教育的人看来,实在少得有些荒唐,这跟从小的家庭环境有关。
“我家里都比较封建。我要是一跟家里说性啊什么的,我妈肯定会骂我。”到深圳之前,她所有衣服的领子都包到脖子,大多时候都穿白衬衫和西裤。“我妈和大伯母他们都叫我那样穿。如果你穿得不正经,露这露那,她们就会说你,你看你穿什么衣服?她们也会在我们面前说,哪家女孩子不正经。”
她甚至不知道月经和婴儿是从同一个通道出来的,也从没有人跟她说过避孕是怎么回事。什么色情小说、A片,她更是没看过。“女孩子怎么会想看那些呢?”她说。
她之前曾经谈过一个男朋友,但谈了三年都只是牵一下手,她心里觉得,要么就跟定一个人再有性关系,要么就不要。直到时间一年年过去,和她要好的几个女工友都陆续有了男朋友,和男朋友同居了,就纷纷来劝她。
一个朋友对她说:“你试一下,不是你想得那么恐怖。”另一个朋友则说:“如果你真的‘那个’的话,可能感情会更好的。”还有朋友说:“你再这样下去,以后变成个老处女怎么办?最起码趁现在还年轻的,赶紧的。现在开放了嘛,不像以前那么古老。”
被说得多了,又遇到一个自己属意的新男友,她终于决定试一试。这个男朋友,也就成了她认识性的最重要的途径,尽管男生自己也不知有多少性知识。
和冬冬一样,许多年轻女工的性知识都是从男性那里获得,小芬和丽梅也是。但不同的是,小芬和丽梅都是因为童年被性侵,而被迫认识了性。
说起这段童年经历,小芬已经释然。她结过一次婚,婚前和前夫坦诚了往事。他说不介意,让她深深感动,最终决定嫁给他,可惜最后因债务危机而离婚。
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她和小姨住在一起,同村的一个大哥哥性侵了她。那时她对性没有任何概念,只是看电视讲,跟男孩子牵牵手睡一觉就会怀孕,于是特别担心。几个月后,搬到邻村去的妈妈终于来把她接走,结束了她的噩梦。
她苦笑着说:“我觉得如果我妈再不把我换个环境,我可能就会像新闻里面说的,没准儿十二三岁就怀孕了,都有可能。”
至今,她小姨和妈妈都不知道曾发生过性侵的事,她从没说过。“这要跟她们说,她们不得伤心一辈子啊?”
但是性教育的缺乏,让她一直到十七八岁出来打工,都担心自己会因为童年的经历而怀孕。直到她在深圳听了女工机构的生理课,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新的担心又来了。
“我就担心,这不是处女了,我该怎么办,我没法找到自己的真爱了。”
那时她刚好暗恋一个男生,就旁敲侧击地问他:如果你的女朋友不是处的话怎么办?结果对方想都没想就说:那就分喽。小芬一听,再也没对这男生抱过任何幻想。
她在拉上和工友们也聊过处女情结的话题,发现主流的看法仍然是,如果不是处女,可能会嫁不出去。“大部分人还是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处女比较重要。”但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没想过隐瞒,性侵的事在她心里是个疙瘩,她觉得该让对方知道,要是对方介意,就分了吧。
但已经结婚八年的丽梅,却从没有对丈夫提起过以前痛苦的遭遇。她的性启蒙,来自一场连恐带吓的拐带。
初中毕业后,出来打工前,她在老家遇到一个大她二十几岁的男人,对方拿她爸爸多年的家暴史来恐吓她,说留在家里迟早被打死,把她带离了老家。
走的时候,她身上什么也没带,连身份证也没有。在路上,对方骗她说晚上没有车了,就带她到酒店,强迫她发生了性关系,还带她到山东、河南一路转悠。路上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怀孕四个月,他就带我回他老家,我感觉整个人很闷,他的亲戚看我不叫人,就骂我,还把我的头按在水里,差点把我淹死……”说到这里,丽梅泣不成声。
最后她的家人终于辗转找到了她,她在亲戚开的小诊所吃了打胎药,那个男人从此人间蒸发。
这件往事,从此成为丽梅心上的一个秘密。
到深圳打工以后,相亲认识的丈夫她不怎么喜欢,也不怎么讨厌,脸也没看清,就由家人做主,领了结婚证。丈夫至今不知道那件事。“他一定不能接受。”丽梅脸色一暗,说,“他还是不要知道这些事好。”
丈夫在北方城市做建筑工,两人异地婚姻,一年就见一两次,感情淡漠,就这样,已经七八年。
不能说的性
丽梅和丈夫因为打工而长年分居两地,最长的一次相处,就只有丽梅一次辞工去找他的三个月。
他们已经有一个大女儿,家里人总想让她生个二胎,添个孙子。丈夫的姐姐就说过,让她别工作了,工资不要了,跟着丈夫,多过夫妻生活,早点怀上。丽梅心里不是滋味儿,但也没说。
当年药流掉四个月的孩子,让她对怀孕其实有点恐惧,生第一个已经不容易。性,就好像只是为了生育。
然而她真正想从性中获得的东西,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也不曾主动提过。“就算我心里有需求,我也不主动。”她说。她和丈夫至今的每一次性关系,都是丈夫提出的要求。她有时候拒绝,丈夫就会很生气,还不允许她发出声音。
可她的真实感受其实是:“我从来没在我老公那里得到过快感。”她没说过,也不知道如果说了,对方会是什么反应。关键是,“我要怎么说呢?”
具体的感受是,她每次一有感觉,丈夫就已经停了,“他根本没有前戏,也没觉得要有”。她说自己不喜欢跟他沟通,就算是在亲密的性行为前后,也都是“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好像我唯一跟他的交集,就是躺个人在边上而已。”
丽梅知道自己对这样的性生活不满意。面对类似的情况,小芬的方法是,把自己的需要原原本本说出来,告诉对方。“比如说这一次他比较用力,比较粗暴,我就会事后跟他讲,温柔点儿。那下次他就会慢一点,不会那么用力。”事实证明,她的倾诉是有效的。
不过她也明白,像她这样的做法在女工友中其实很少见。拉上一堆女孩子总一起聊天,只有开开黄色玩笑的时候才跟性沾一点边儿,尺度最大的说法就是:“你们好几个还没结婚的,年龄又比较大,你怎么解决你个人的那个问题啊?”最后总是开开玩笑就过去了。
女孩子们在一起,聊到月经、痛经总是很自然,可是一旦讨论到性关系,小芬说,基本上没有放得开的。“像这种事情,她们会去百度吧。”当然,她也知道百度上真真假假,“可是她们宁愿相信假的,也不愿意去问啊。因为这种事情不一定能开得了口,这是最关键的。”
冬冬就是小芬说的这种女孩。她在厂里也有些已婚的女工友比较要好,但大家从来都不谈性的话题,要不就是谈家庭、孩子、婆媳关系。她自己也回避这些问题。“不敢说。连父母都不敢说,有时候亲姐姐都不敢说,因为说出来觉得好‘那个’。”
比小芬遇到的那些年轻工友更甚,冬冬连百度都不会去查。尽管在第一次性行为之后,她非常担心是不是每次性行为都会痛,但她至今都没有在网上查过、问过这个问题,也没有在现实中问过任何人。
性,对她来说是非常羞耻的事,不仅羞于启齿,就连自己私底下去查一查、看一看,都很羞耻。
她也害怕未婚先孕。来深圳的第一年,她进厂第一天就遇到跳楼事件,一个女孩就在她面前一两米的地方,“嘭”,从五楼砸下来。跳楼的原因是,女孩未婚先孕,男友跑了,不要她了。
但出于羞耻,冬冬也从没有问过人该怎样避孕,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这种事情,哪里好意思问呢?”
性需求,她们这样解决
对性感到最羞耻的冬冬,还在为男友可能的下一次性邀约而苦恼。
她不是不愿意,只是怕痛,又怕怀孕,但又不好意思去买避孕套,更开不了口让男友准备避孕套。“做女人真苦。”她想。
但小芬说,跟男孩子相处之后,她发现这些事情“很正常”。“就不是那种,特别害羞啊,不是在犯罪,不是一件羞耻的事。”她说。即使童年被性侵,她也能克服阴影,面对自己的欲望。“我一直没有觉得做爱是一件特别恶心的事情。”
离婚以后,她搬回工厂宿舍住,八个女工一起。有一阵子,她很爱看网上的色情漫画,“直接就是男的和女的在那儿,不知道为啥就开始了”。和丈夫异地的丽梅也住在宿舍,也会躲在床上用手机看色情小说。
长年见不到丈夫,她有时觉得自己有需求,就在晚上关灯之后,在被子里面悄悄自慰。老家房间里偶然翻到的色情硬碟,教会了她自慰的方法。她觉得自己来,比跟丈夫过夫妻生活,还要来得舒服。
小芬也这样觉得。她还一直想尝试一些自慰工具,但只是在网上看,一直没下单,因为太贵。
小芬是被性侵之后学会自慰的,小时候睡觉会偷偷夹被子,被人看见就马上缩回去。“就一直觉得这个事情不好,是我一个人的秘密。”直到在深圳接触了女工机构,才发现不止她一个人会这样,原来好多人都会这样,她终于没有负罪感了,但还是会怕周围的人知道了,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所以还是要偷偷摸摸。宿舍装了床帘以后就好多了,床帘一拉,别人就不会发现她。
没有伴侣,或是伴侣不在身边,有人会选择在厂里找个性伴侣,做“流水夫妻”。丽梅就遇到过这样的邀请,对方直接对她说:“我们都是异地,互相解决吧。”
所谓“流水夫妻”,在她看来也就是“炮友”,她并不想要,所以就拒绝了。她怕危险,也怕自己投入感情,影响真正的婚姻和老家的孩子。
小芬一度想过试着约炮,但最后还是觉得太危险,不如自己解决。
很特别的是,小芬还开始探索自己的性取向,觉得自己有可能也喜欢女生。这并不是因为她对哪个女生心动了,而是因为她对性行为的过程产生了新的观察和理解。“我觉得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做爱,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种不平等的感觉,就好像他总在支配你。”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小芬也还没有试过和女生发生性关系。“也许差不多,也有可能?”她笑自己。
这一切,对还刚刚开始认识性的冬冬来说,都让她瞪大眼睛。“原来厂里会有女工看色情小说?我真的不知道!”
对性最懵懂、最害臊的她,还不能理解女生可以这样大胆直接地面对自己的性需求。但她也意识到,女工多懂些性知识,能够更好地保护自己,这是她愿意去推动的事。
“厂里面的女孩子欠缺知识,不知道怎么避孕,又怀孕,又打,打了又打,对这些事是盲目的。”她想成立一个女工小组,一起来讨论这些,学习这些。她也希望鼓励自己不再排斥谈性,要开始看性教育的微信公众号,参加公益组织的生理课。
“我自己就像当试验品,尝试之后看我能不能适应这个角色吧!这样我才能想到,大家的需求是什么?大家的想法是什么?我自己也才可以去解决问题。”她说。
在伤痛和懵懂之后,她要看见女工的性与爱。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