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革需要“顶顶层设计”
(摘要:所谓权贵资本主义,也称官家资本主义,就是毛泽东所说的“官僚资本主义”,即“封建的、买办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这样的半统制、半市场的经济体制对于权贵资本和特殊既得利益集团来说,是最理想的。)
近几年来,关于改革的共识出现弱化趋势甚至破裂的议论一直受到各方面的关注。相对于前期改革,经济改革所要解决的深层次问题更加复杂,而且,多数与政府治理息息相关。目前的关键问题是政府改革严重滞后,政府主导的倾向进一步强化,行政权力与垄断利益相互结合,不仅阻碍了改革步伐的推进和改革利益的公平分享,而且,有的领域还出现了社会溃败的迹象。可以说,中国社会又处在一个新的十字路口,没有什么问题比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和未来改革的方向更加牵动人心。
最近两个月,财新《中国改革》记者在多个论坛上见到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每一次,他都是人气最高的学者。往往是不待主持人介绍完毕,会场上便掌声骤起。吴先生演讲的风格率直平易,逻辑清晰,总是直指要害。在这几次会议上,财新《中国改革》记者与吴先生有过几次深入交流。他阐述了对中国改革问题的最新思考,呼吁不仅要改革的“顶层设计”,更需要改革的“顶顶层设计”,确认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改革路线,重启改革议程。
我们正处在新的十字路口上
财新《中国改革》:与上世纪80年代乃至90年代的情况不同,人们对改革的功过和改革的前途意见纷纭。有人说改革共识破裂了,甚至认为改革已死。但是,从最近两个月以来几个论坛上传递出来的观点来看,大多数人对改革是有共识的,虽然他们对前一时期改革停滞不前甚至倒退感到失望,大家对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还是满怀期待。为什么在改革开放30多年以后还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吴敬琏:我认为,基本的原因是我们还走在改革的半途:一方面市场化改革取得了重大的成就,在上世纪末期,把市场经济的初步框架建立起来。另一方面,在一些领域中,改革的大关还没有过。目前形成的经济体制是半市场、半统制的过渡体制。于是,从这种体制建立之日起,就引人注目地出现了“既是最好的时代,又是最坏的时代”的“两头冒尖”的状况。
从好的方面说,一个对世界市场开放的市场经济框架的初步建立,解放了久为落后制度所束缚的生产力,促使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经济实现了持续的高速增长。具体表现为:(1)为过去在“全面专政”体制下被无情压制的私人创业开拓了空间。到20世纪末,中国已经涌现了3000多万家的民企。它们乃是中国出人意料发展的推动力量。(2)大量原来没有充分发挥作用的人力、物力资源得到了更有效的利用。这极大提高了中国经济的整体效率,加快了工业化、城市化的进度,促成了中国经济的高速度增长。(3)对外开放政策的成功执行,在一定时期内因净出口需求弥补了消费、内需不足的缺陷,从需求方面支持了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4)对外开放的另一个重要作用,是在自主创新活动还没有培育起来的情况下,通过引进国外的先进装备和吸收国外的先进技术,迅速缩小了中国与发达国家之间在过去200多年间积累起来的巨大技术水平差距,使高速增长得到技术进步的有力支撑。
然而另一方面,目前建立的市场经济体制还是很不完善的,其主要表现是:国家部门仍然在资源配置中起着主导的作用。具体说来,表现在以下方面:(1)虽然国有经济在国民生产总值中并不占有优势,但是,它仍然控制着列宁所说的“制高点”,即“国民经济命脉”。国有企业在石油、电信、铁道、金融等重要行业中继续处于垄断地位;(2)各级政府握有支配土地、资金等重要经济资源流向的巨大权力;(3)现代市场经济不可或缺的法治基础尚未建立,各级政府官员有着很大的自由裁量权,他们通过直接审批投资项目、设置市场准入的行政许可、管制价格等手段对企业的微观经济活动实施频繁干预。
这种过渡体制建立后,就出现了两种可能的发展方向:或者是政府逐渐淡出对微观经济活动的干预,加强自己在市场失灵的领域诸如市场监管和提供公共产品等方面的职能,使过渡性的体制逐渐成长为在规则基础上运转的现代市场经济(我把它称为“法治的市场经济”);或者不断强化政府对市场的控制和干预,不断扩大国有部门的垄断力量,蜕变为政府全面控制经济社会发展的国家资本主义畸形体制。这就是我为什么在世纪之交提出“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两种前途摆在我们的面前,一条是政治文明下法治的市场经济的道路,一条是权贵私有化的道路,中国面临严峻的选择。
在改革大步推进的时候,比如说,上世纪90年代初期,在“南巡讲话”前后放开了价格,“官倒”无所施其技。那时候,大家就很高兴。但是,当改革受到阻碍的时候,行政权力就会扩张,腐败就会蔓延,就会出现贫富分化。这种情况,引起了大家的不满。不幸的是,这两种前途的争斗愈演愈烈,正确的一方并不占有优势。而“左”是对“右”的惩罚。贪腐的盛行使力图恢复“全面专政”旧体制的极“左”力量,能够蛊惑对贪腐怀有正当义愤却不明就里的人们,追随他们去反对市场化、法治化、民主化的改革。
这样,就使我们站到了新的历史十字路口上。何去何从,将决定中国的前途和命运。不同的取向将决定政府领导在中国历史进程中是起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作用。
当前中国面临的最严重危险是权贵资本主义
财新《中国改革》:在国内,你是最早提出要警惕权贵资本主义危险的经济学家。我们注意到,你早在1999年就提出过权贵资本主义对改革的危害,你曾说:“如此巨大的‘寻租’利益,也会培育起一个人多势众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会力图在我国制度变迁的过程中,利用权力不但进行‘寻租’,而且进行‘设租’活动,以便造成新的寻租可能性。如果政府不能采取坚定而正确的措施制止事态的发展,弄得不好,由寻租到设租,会构成腐败泛滥的恶性循环。那么当这种权贵资本在一个国家居于统治地位时,大量社会财富被少数人鲸吞,广大群众则陷于普遍的贫困之中。这种情况在某些原来的社会主义国家已经发生了,我们决不能听任它在中国重演。”你的呼吁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响应。但是,也不得不说,这一警告对于改革的实际进程影响有限,权贵资本呈现出越来越膨胀的势头。在很多关键领域,利益格局固化了,权力部门利用手中掌握的权力故意设租,特殊既得利益集团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既得利益。在所有的领域,改革都面临着很大的阻力。
吴敬琏:各级政府不断强化资源配置的权力和对经济活动的干预,使寻租的基础在许多领域继续保持甚至扩大。由于体制的演进会有路径依赖,一旦进入政府主导的路径,从寻租活动中得利的特殊既得利益者,必然会力求推动“半统制、半市场”的经济体制向国家资本主义乃至权贵资本主义蜕变。所谓权贵资本主义(也称官家资本主义),就是毛泽东所说的“官僚资本主义”,即“封建的、买办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这样的体制对于权贵资本和特殊既得利益集团来说,是最理想的。
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些寻租者中,有相当一部分在前期改革中曾经支持过改革。但是,当改革走到了半途,他们作为增量改革的获益者,为了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希望维持甚至扩大行政权力广泛干预市场和经济体制的“双轨”状态,以便继续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自由自在地弄权寻租,发财致富,而不愿继续前行,去努力建立规范的、平等竞争的市场。于是,就出现了我在上世纪90年代指出的“规范化的改革往往被有些人说成是‘理想化’乃至‘保守思想’,而花样百出的‘寻租’活动,如鲸吞公共财富的‘产权制度改革’,圈地运动式的‘土地批租’,掠夺广大股民的金融魔术等却被这些人以‘改革’的名义歌颂备至,说那是足以富国富民的灵丹妙药,瞬忽间就风行全国”的奇怪现象。随着改革的深入,寻租的社会力量保守性的一面变得越来越突出。由于他们确实曾经有过改革的经历,并且即使在阻碍或歪曲改革时也继续打着改革的旗号,所以很容易迷惑群众、使群众信假为真。
财新《中国改革》:目前大众普遍对政府对于防止事态恶化和灾变发生的措施不力啧有烦言,有人还将这种状态形容为“下定决心抱着定时炸弹击鼓传花”。种种迹象显示,官民矛盾趋于激化,你甚至也担心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可能酝酿着社会动荡。
吴敬琏:2004年经济过热发生以后,一些党政领导机关以宏观调控之名,对市场交易和企业经营进行微观干预,行政审批权力大大强化,改革的步子明显放缓,甚至在有些方面出现倒退。另外,正如我刚才说到的,因为不能用法治体系来保证经济活动的正常进行,一些从事商业活动的人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除了漂洋过海,取得外国身份,另外一种办法就是结交官府,求得荫庇。
近年来,买官卖官越来越盛行,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公权不彰,官员的个人意志能够决定企业的成败祸福。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权力不肯退出市场,反而强化对市场自由交换的压制和控制。寻租活动的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巨额的租金总量,自然会对我国社会中贫富分化加剧和基尼系数的居高不下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人民大众的不满也由此而来。
特别需要警惕的是,旧路线、旧体制的“老禁卫军们”利用群众的不满,并在某些传媒的配合下,把群众引导到反改革的方向上去。如果是这样,就会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诺斯曾经分析过由于路径被锁定带来的危险,他指出,一旦路径被锁定,除非经过大的社会震荡,就很难退出了。我们目前的情况就有这样的危险。
财新《中国改革》:你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提出“防止中国上演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缪尔达尔所说的社会溃散的‘亚洲戏剧’”。在权力寻租和腐败的侵蚀下,这些国家流乱四起,社会溃败。缪尔达尔在他1968年的著作《亚洲的戏剧》中,将某些深陷社会溃散状态的南亚国家称为“执行力极弱”的“软政权”(Soft States) 。一些人援引缪尔达尔的分析,认为只有强政府才能遏制腐败和权力寻租。
吴敬琏:缪尔达尔的《亚洲的戏剧》发表以来对南亚国家的深入研究表明,这些国家腐败盛行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政府权力过小,而是因为过度干预经济和没有受到监督,使少数人能够利用公共权力牟取私利。以缪尔达尔讲到的印度为例。当时的印度实行尼赫鲁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政府对生产资料价格实行行政管制,对企业的生产活动实行严格的许可证制度。这样的制度安排使腐败寻租活动普遍蔓延。这种情况使A·克鲁格在她的经典论文《寻租社会的政治经济学》中,计算了印度租金总额对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作为腐败国家的典型事例。正因为这样,印度在1990年实行市场化改革以后,社会情况才有了明显的好转。
东南亚其他国家的发展历程也说明了这一点。一段时间中深陷社会溃散的国家,大都经历过军事独裁。在这期间,权贵资本盛行,特殊既得利益集团得不到有效遏制,社会不平等加剧,公权不彰,从而形成了社会溃散的局面。而社会溃散进一步加剧了寻租和腐败,一旦形成了这种局面,政府的合法性就濒于丧失,连军政府也成为“软政权”。
中国的发展历程也向我们表明,想用政府的强力管控来遏制腐败是一种不可能成功、却十分危险的处方。因为政府权力的扩张必然造成寻租基础的扩大,而寻租基础的扩大又不可避免地造成腐败的蔓延。于是,就会陷入一种政府扩权和腐败蔓延的恶性循环,把社会推向溃败的深渊。
从所有这些国家的教训看,不能抽象地谈论强政府的优势和弱政府的劣势,而是要弄清政府权力的边界。在与市场的关系上,不能取代市场,不能利用公权揽买卖。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有限的和有效的政府。面对目前的现实,很多人要求政府有更多的作为,这是有理由的,但是,需要弄清楚强化政府作用的方向是什么:是为市场的有效运行建立一个好的制度环境和提供市场所无法提供的公共产品,以便提升市场,还是用政府的强制力量去驾驭市场、压抑市场和取代市场?正如许多后发展国家现代化历史所表明的那样,必须坚定地推进经济和政治体制改革,回归市场化、法治化和民主化的正途,只有这样,才能走出恶性循环。
打破体制性障碍实现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
财新《中国改革》:和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轨联系在一起的,是粗放经济发展方式到集约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转变经济增长方式的目标早在“九五”计划期间都提出来了,但是,进展很不理想,原因究竟是什么?
吴敬琏:经济增长方式转变不理想的基本原因,是因为阻碍经济增长方式转变的体制性障碍还没有消除,支持创新和创业的机制还没有建立起来。在2005年制定“十一五规划”的时候,人们就很清楚,在制约发展方式转变的体制障碍中,有四个最为突出:
一是政府保持着对土地、信贷等重要经济资源的配置权力。中共十四大在确定中国改革的目标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时候,就给市场经济下了一个明确的定义,就是在这种经济中,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但是这一点我们并没有完全做好。特别是21世纪初期以来,城市化加速了,各级政府手中就掌握了一个新的重要的资源配置权力,就是土地。因为按照中国现有法律,城市土地是国有的,而农村土地又属于集体,于是,各级政府就可以用很低的价格从农村把土地拿过来。
二是以GDP的增长速度作为政绩好坏的标准,不光是组织部门用这个政绩标准来考核干部,它几乎成了全社会的共识。解决这个问题,确实比较困难。因为如果不是由公民遴选和考核领导人员,而是由上而下地选拔和考核,就必须要把考核指标弄得很简单,GDP就是一个最便捷易行的指标。显然这就牵扯到其他方面的改革,不只是经济改革能解决的问题。
因为以上两条,于是许多政府官员就会运用自己手里掌握的配置资源的权力,投入大量资源去营造“政绩”工程、“形象工程”,以便提升自己的政绩。
三是现在的财税体制,迫使各级政府都要把GDP搞上去,特别是要把物质生产部门的增长速度搞上去,否则日子很难过。从收入方面来说,生产型的增值税占税收的一半,它直接跟物质生产部门有关。从支出方面来说,存在一个很大问题,就是地方政府的收入和支出不对应,或者叫财力和事权不对应。多数经济学家认为,中国目前的主要问题是支出责任过分下移,支出责任在中国叫“事权”,在财政学上叫“支出责任”,主要的支出责任一个是义务教育,一个是社会保障,大头在县以下。收入和支出的机制使得各级政府一定要想办法把GDP搞上去,不然日子就过不下去。
四是一些生产要素的行政定价扭曲了价格信号,造成资源误配。直到现在,中国仍然保留了一些生产资料,如电力实行计划价格制度。这些产品按照计划经济下的习惯,采取低价政策,鼓励了浪费资源、破坏环境的生产方式。
政府应当做什么,不做什么?
财新《中国改革》: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一直就是中国改革面临的核心问题。在当前政府大力推动经济发展方式转型的条件下,政府究竟应当做什么,不做什么?
吴敬琏:各级政府必须下决心改变管了许多不应该管或者管不好的事情,许多应当管的事情又没有管或者没有管好的情况,进行自我革命。要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
那么,政府不应做什么?第一,不要直接去组织融资和操办项目。我们注意到,一个地区,一个县级市的领导班子就决定管辖区域内要发展哪些产业,要有多少个项目,可以决定由财政给投资补贴,一把手、二把手类似于一个地方大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它造成一个后果,就是产业同构化、同质化,因为技术创新的主体,是企业,企业一定会研究产业现状、世界趋势、市场的状况、竞争的情况,来决定投在什么地方。其实,官员并不具有获取这方面信息的能力和取得经济效益的激励。通常的办法就是按照上级的文件,比如,中央提了七个方面的战略性新兴产业,于是,到处都是太阳能、半导体发光(LED)等等。我一再提出,政府不要指定技术路线,每一种产业里面都有不同的技术路线,比如,现在很热的新能源汽车,就有好多种技术路线。往往是领导听专家说了有什么,或者是自己觉得是什么,指定一种技术路线,大量的项目就上去了。以这种方式上马的项目极可能失败。
第二,不要违法设立行政许可和市场准入,对于市场经济来说,当然应该实行的原则就叫做“非禁即入”,除非有法令明令禁止的,每一个公民都可以自由进入,但是,我们现在好像要经过批准才能进入。《行政许可法》已经规定了,只有少数机构才能设立行政许可,但是,现在行政许可比《行政许可法》建立以前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变相的各种名称,不叫审批制了,叫核准制,其实本质没有变。不要对个别企业实行政策倾斜,破坏公正竞争的环境,不要干预司法,实行地方保护。
第三,避免直接补贴供方。有时候补贴是需要的。什么情况下需要补贴?就是对那些有外部效益,本身收益不大的项目,在这种情况下,政府是可以补贴的,但是,最好不要去直接补贴供方,也就是补贴生产方。这个问题又跟另外一个问题联系起来了,有一种流行的话叫“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争取了中央的补贴,或者我自己给一些补贴,直接就补给自己的企业,这使得我们有一些补贴政策的效果并不好。
财新《中国改革》:你举出的这些政府“不该做的事情”,在现实中反而被各级政府官员视作行之有效的推动经济发展的“法宝”,政府官员手中掌握着非常大的资源配置权力。海内外有不少人,试图将这种追求高增长的办法模式化。他们认为,中国能够创造如此优异成绩的原因,就是所谓经济社会政治体制具有一个强势的政府和一个具有强大控制力的国有经济,这样一种体制的最大优势是能够依靠强势政府和具有强大控制力的国有经济“集中力量办大事”,比如,北京奥运、高铁建设。
吴敬琏:从历史来看,中国改革开放以前的前30年,中国政府也一直是一个强势政府,而且由于手里掌握着“全面专政”的镇压工具,甚至比现在还要强势,国有经济的控制力也比现在要强势许多倍。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真是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可是大事也有好事和对事,也有可能是坏事和错事。
从现实来看,用强势政府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解释中国经济最近30年的迅速崛起,并由此上升到这种强势对于中国最终成为一流发达国家至关重要的层面,不仅无法令人信服,而且对尽快形成市场、社会、政府的多元治理结构是有严重危害的。
从现在的情况看,靠政府的强大资源动员能力和对市场乃至生产成本的行政管制,固然提高了中国经济的增长速度,但是这种不是依靠效率提高、而是依靠大量投入资源支持的人为高速增长不可持续。从今年的情况看,巨额投资和海量贷款造成的经济和社会后果正在表现出来,比如,房地产价格泡沫,通货膨胀压力,征地纠纷等,已经使各级政府难以承受。
加快推进政治体制改革
财新《中国改革》:我们注意到,要求改革的呼声日渐高涨。而且,大家对于改革的目标,已经形成了共识,那就是建立法治的市场经济,为此必须限制权力对经济活动的干预。这不仅仅是经济改革,而且是政治改革才能解决的问题。
吴敬琏:的确正如邓小平所说,只搞经济体制改革,不搞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也搞不好。有些人认为,中国改革的特点和优点,就是先搞经济改革,后搞政治改革。这并不符合历史事实。实际上两者是同时发动的。只不过前者的推进相对比较容易,而后者却因涉及官员们自身的权力和利益,因而步履维艰罢了。经济改革来说,它的真正启动是1980年9月发出的“中发(1980)75号”文件,允许农民搞土地承包制。而在几天以前,1980年8月18日,邓小平关于党和国家领导制度改革的讲话(“8·18讲话”)就明确提出:“政治体制改革同经济体制改革应该相互依赖,相互配合。”1986年,邓小平20多次提出要进行政治改革。他指出,不搞政治改革,经济改革也难于贯彻。不过,这两次改革都没有能够推行下去。邓小平逝世以后,新一代领导人在邓小平的追悼会上再次提出政治改革的问题。1997年的中共十五大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的口号,2002年中共十六大又重申了这样的主张,还提出建设民主政治和提升政治文明的问题。
然而,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我们的政治体制改革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即使当年做出过正式决议的党政分开措施也没有得到贯彻。作为建设现代中国的一系列普适性的宪政要素:法治、民主以及财产权等基本权利保障的制度层面和法律层面的进展更是十分缓慢。例如,《物权法》《反垄断法》等市场经济的基本法律,都用了13年的时间才得以出台。对于现代市场经济,即“非人格化交换”占主要地位的现代市场经济来说,没有合乎公认正义的法律和独立公正的司法,由于合同的执行得不到保障,几乎是寸步难行的。
中国是一个有长期专制主义传统的国家,又经历过长期列宁-斯大林式政治经济制度的实践,实现这种转型的任务尤为繁重和艰巨。虽然中国经济体制的市场化已经取得长足的进展,但是,市场经济是一套配置稀缺经济资源的机制,然而仅仅靠它本身并不足以自行,需要其他方面制度安排的配合和支撑。否则,市场自由交换秩序就得不到保证,就会出现混乱,权力的介入还会造成“丛林法则”支配市场,使整个经济变成了一个寻租场。政治改革的任务,不仅是要减少和消除对资源配置和价格形成的行政干预,使市场机制有可能发挥基础性作用;更艰巨的任务,在于建设一个能够为市场机制提供支持的法治环境。没有这样的制度平台,就难以摆脱公权不彰、规则扭曲、秩序紊乱、官民关系紧张的状态,难以使经济和社会生活进入和谐稳定的正轨。除了有一个GDP大国的形象外,还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
不仅要进行改革的顶层设计,还要进行它的顶顶层设计
财新《中国改革》:在中共中央关于“十二五”规划的建议中,提出“改革顶层设计”的概念。这个提法引起了各界的热议。你怎么看这个新提法?
吴敬琏:中共中央的建议提出“要更加重视改革顶层设计和总体规划”,“大力推进经济体制改革,积极稳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这些,可以理解为体现党政领导的某些意图。引起热议,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据我所知,“顶层设计”是信息系统规划设计中经常使用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意味着在规划设计一个信息系统的时候,首先要确定这个子系统的主体结构,然后才能进行它的各个子系统的设计,否则,各个子系统之间就很难沟通、兼容和联动。
目前,报刊上流行着一种并不十分确切的说法,认为中国30多年来的改革一直没有一个清晰的目标和总体规划,至今还在“摸着石头过河”。其实,陈云和邓小平先后提出“摸着石头过河”,是在改革初期既没有传统的理论可作依据,也没有现成经验可资借鉴的情况下的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或者叫做“次优选择”。后来,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在2011年7月国际经济学会(IEA)世界大会所作的讲演中详细介绍了中国经济改革的目标确定和总体方案形成的过程。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国家体改委就已在许多学者的参与下,制定了在中国建立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即市场经济)的框架性总体设计方案。1993年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若干问题的决定》,更是一套受到中外有识之士好评的经济体制改革方案设计。1997年的中共十五大,又对所有制结构的调整和完善做出了总体规划。这些规划设计的执行,带来了上世纪90年代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和繁荣。可惜的是,近年来经济改革总体规划的执行放慢,导致了一系列问题的发生。至于政治体制改革,在上世纪后期以来也做了许多有益的探索,目标和路径都日益明确,问题只在于如何坚定、有序执行。
现在,中共中央提出要“更加重视顶层设计和总体规划”,“大力推进经济体制改革,积极稳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这可能意味着在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上要进行系统改革的某种意向。这当然是很值得欢迎的。
财新《中国改革》:你在参加“顶层设计”讨论时,特别强调了要做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的“顶顶层设计”。这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呢?
吴敬琏:在中共中央提出“十二五”建议以后,学界讨论得比较多的是财政、金融、社会保障乃至住房改革等方面经济体制改革的顶层设计。这种讨论当然是必要的,甚至是重要的。但是,在我看来,更加重要的是在这些部门顶层之上的“顶顶层设计”。也就是说,关于中国到底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的设计。
正如我在前面说过的,1978年12月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出现思想解放运动以来,在官、产、学三界有识之士共同努力下,中国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的这种顶顶层设计日益清晰。据我理解,这就是通过市场化、法治化、民主化的改革,建设富裕、文明、民主、和谐的中国。
不过在近年来,社会上又出现了一些与之不相一致,甚至针锋相对的“顶顶层设计”。例如,有的人坚持主张“高举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旗帜”,以阶级斗争为纲,建立“对党内外资产阶级全面专政”的经济和政治体制。也有人主张确立以强势政府对国民经济和整个社会加以驾驭和控制为主要特点的“中国模式”。对于这些主张,不应压制,而应当通过自由而切实的讨论,弄清思想,尽量形成共识。所以,我认为关键是需要“顶顶层”的设计。是要一个能够实现社会公正和共同富裕的法治的市场经济?还是要一个由强势政府控制国民经济和整个社会的国家资本主义,乃至权贵资本主义?这是我们面临的关键性问题。
我在前面说过,改革的焦点是政府在市场经济中的地位和作用。因此,无论是经济改革还是政治改革,核心的问题都是政府自身的改革。这个改革确实最难。原因就是因为政府自身的改革将会触动政府和官员的权力和利益。换句话说,就要有勇气和决心,“革”自己的“命”。改革要取得突破,需要经济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配合起来推进。只有这样,才能从行政命令支配的经济,政府机关和党政官员的自由裁量权特别大的命令经济,转变为一个规则透明、公正执法的法治市场经济。这样,要实现这一改革,不仅仅需要在具体操作层面上的设计,还需要领导人具有长远目光,更需要很高的政治智慧和政治决断,打破特殊既得利益集团的阻碍和干扰,推进从威权发展模式向民主发展模式的转型。
我们这一代人总有挥之不去的忧患意识,这与自己的经历中的家国多难有密切的关系。民族振兴是我们这一代人刻骨铭心的梦想。我曾经说过,我们个人的命运是同改革开放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对民族前途自然就应当有一份责任和担当。虽然未来还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但是有了这样的现实目标,我们就能沿着这一改革的道路坚定不移地前行。
(财新《中国改革》 201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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