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香港人,每有機會和內地官員聊起國情,談到各種不如人意的現狀,諸如有待改進的問題時,我一定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凡事要有個過程。」

「凡事要有個過程」,這幾乎是句絕對正確的話,猶如人之必死,日出東方,放之四海俱准。問題是,絕對正確的話很容易變成廢話,它的意涵及效用,端賴其使用的背景與脈絡而定。尤其是在論及中國改革話題時,我就最常聽到人家告訴我「凡事要有個過程」了,在這種情況底下,它的意思大概等於「不要急」、「慢慢來」和「再等一等」。

還記得上個世紀80年代,北京的大學校園內興起過一股獨立參選人大代表的浪潮,聲勢不小,結果成功當選者寥寥,外間輿論非常惋惜。彼時便有人正告大家「凡事要有個過程」,我們也都信了,真覺得這種事急不得,必須慢慢來,一步一步地走。

過程之所以成為過程,得先有一個終點和目標,然後朝著那個目標逐漸改變情況,努力使眼下現實貼近設定的方向,就像任何旅程必有目的地一樣;否則那過程就不叫過程了,我們走出的每一步也只不過是散步而已。當過程不是真的過程,時間的流逝便毫無意義可言;所謂的「再等一等」實無異於「等待果陀」,根本沒人曉得我們究竟在等什麼。

八年前,在大陸看台灣大選簡直就像看笑話,一顆神奇的子彈居然能把陳水扁再度打上領導人的位置。一時間,大家都在批評台灣民主的惡質化,覺得當地選民太不理性,怎麼會那麼容易上當?那麼容易就中了煽情而虛矯的苦肉計?老實講,那幾年台灣的情形的確不容樂觀,不少觀察家甚至開始懷疑,莫非華人文化真的不適合搞代議民主?

那幾年連到台灣見朋友都不容易。約了甲,乙就決不出現;約了乙,甲便說改天再見——可甲乙明明都是相知相交幾十年的好朋友好兄弟呀!後來我才知道全是政治惹的禍,甲乙政見不同,居然鬧到恩斷義絕的地步。更誇張的是一些家庭因此失和,夫婦因此反目,父子也因此不再聯繫。政治意識形態的歧異,真能把一個社會割裂至這等程度?

這是真的,因為我有體驗。有一次坐出租車,司機閒聊間問起我對台灣統獨的看法。我曉得這是敏感話題,還聽說過台灣出租車師傅為了政見打群架的故事,於是小心翼翼地回答:「這恐怕得台灣人自己想清楚吧?」不料那名司機非常不滿:「你不是香港人嗎?香港人不就是中國人嗎?中國人怎能坐視國家分裂?怎能說出讓台灣人自己決定的屁話?」然後他把我罵了好幾分鐘。第二天再搭出租車,我學乖了,一被司機問到「統獨」問題,便亮出民族大義不可動搖半分的氣勢;可惜這回我遇上了深綠司機,他不收車費,只是把我轟下了車。

近來一段時間,大家猶在討論結束了一個多月的台灣大選,稱讚選舉之公正透明,社會氣氛之和諧穩定,甚至稱讚蔡英文的敗選感言落落大方,與八年前的詭局不可同日而語。在我看來,台灣民主的進步體現在民間社會的逐步成熟。我所說的「成熟」,是指公民開始懂得為政治劃下界限。雖然仍會在萬人造勢大會中慷慨激昂,仍會為了心目中的候選人落敗而痛哭斷腸,但朋友們又開始吃飯了,出租車司機也不打架了。政治是很重要,但政治到底不是一切,大家開始能為政治劃出一個領域,不讓它侵入及扭曲日常生活的肌理。換個角度講,這就叫做寬容;由於我們的生活之中還有太多其他重要的東西,所以我們可以接受彼此在政見上的不同立場。認識這一點,同樣也是民主的重要一課。有多少新興民主地區差點毀在急劇釋放出來的政治能量裡頭?台灣在十年不道德時間裡走到這一步,是很不簡單的過程。

也差不多是八年前,2003年的中國又見一波獨立參選人大代表的潮流,當時《人民日報》還發表過一篇題為「讓自薦參選者多起來」的評論。接下來到2006年,果然又有人自薦參選,只是那樣的評論不見了,倒是有個新聞培訓班教育記者們千萬不能亂發稿。最後是讓人印象猶深的2011年,幾百人在微博上公開宣佈自己要去參選,弄得好不熱鬧。然後呢?沒有然後了。

這便是我所知道的「凡事要有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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