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去年在北京聽台灣作家楊照說過一個故事,很有意思。話說當年他初遊故宮,每至一處,必定停下來看看門前兩側的聯子。「中國人嘛,遇到對聯總是習慣要把它唸出來」。正當他低聲沉吟之際,旁邊來了一隊內地遊客,導遊一樣停了下來,然後回頭用大聲公吆喝:「大家瞧,從前的皇帝學問有多大,連寫一幅對聯用的都是生字,咱們大半讀不懂。」站在一邊的楊照聽了覺得很奇怪,一來這幅聯子並非御書;二來也根本沒有僻字,怎麼會讀不懂呢?頓了一頓,他便明白,身旁這群遊客是學簡體字長大的新中國人呀。
上個月重遊馬六甲,再度參觀馬來西亞第一座華人廟宇「青雲亭」。看來我也不是個合格的中國人,以前來過兩次都只顧着看它的建築型制,完全沒注意到門前兩根楹柱上的字;就好比一般遊人去了泰姬陵,因為不懂波斯文,往往便對殿內抄寫《可蘭經》的書法視若無睹一樣。可我明明是華人,讀過幾年書,又怎能忽視那麼顯眼的草書?於是這回我看到了,青雲亭這幅聯子寫的是「無事度溪橋,洗鉢歸來雲袖濕;有緣修法果,談經空處百花飛」,不只工整,而且意境高渺,在佛寺裏平添一股仙氣。這字也寫得極有韻味,筆力雄渾,一氣呵成,不算頂好但也不落俗套,可見書者是個很有自己風格的人。待見落款,這才嚇了一跳,明明白白是「荷蘭高羅佩」。
高羅佩,原名 Robert Hans van Gulik,出生在荷蘭祖芬,字「芝台」,號「笑忘」,又號「吟月庵主」。
沒聽過他不打緊,但你一定聽過他一系列推理小說《大唐狄公案》(Judge Dee);沒讀過這小說也沒關係,可你必定看過改編自他的電影電視劇吧?沒錯,他是個血統純正的荷蘭白人,但他比無數中國人活得更像中國人,不止有字有號,而且還替自己的書齋取名,每天練毛筆字,從來不寫白話文,不用現代標點符號。他還拂琴,寫過一本至今仍然堪稱經典的《琴道》,是著名古琴雅集「天風琴社」唯一一位洋人成員。高羅佩在學術上最有名的著作是《秘戲圖考》,開創了研究中國古代春宮畫的先河。但他和一般西方漢學家不同的地方,不單在他中國化得十分徹底,動不動就說「吾華」如何如何,甚至「我們中國人在漢朝的時候」怎樣怎樣;還在於他不是一個專業學者。他是一個外交官,一個日常生活過得像傳說中古代文人一樣的荷蘭外交官。
看見青雲亭這幅楹聯,我才想起那一定是他當年被派駐在馬來西亞當大使的時候路過馬六甲寫的。高羅佩一生供職多處,分別住過東京、重慶、南京、華盛頓、新德里和貝魯特(正是在貝魯特,我們香港的國寶饒公宗頤和他交上了朋友)。可我對他 1959年至 1962年居留吉隆坡那段時間特別有印象,因為他動念要寫遺著《中國長臂猿考》(The Gibbon in China: An Essay in Chinese Animal Lore),正是這時期見到南洋長臂猿的事,而我對這本附了張錄有長臂猿鳴的唱片的奇書格外感到興趣,曾在大學圖書館翻過兩天。為甚麼這本書有趣?因為高羅佩知道中國文人喜愛長臂猿是有傳統的,但他發現那些寫猿畫猿的古人多半沒見過真正的長臂猿;而且除了西南部分遍遠山區之外,中原大地根本不產長臂猿。既然如此,那些猿是從那裏來的呢?以前的文人雅士又為甚麼會迷上一種他們不可能看到過的動物?
凡是中華文人喜歡的物事,高羅佩絕對跟隨;前人好猿,他就乾脆自己養猿,順便研究。
跑過這麼多地方之後,我漸漸發現自己最陌生的國度原來就是中國。去英國我們想學點英國紳士文化,去土耳其我們想認識鄂圖曼土耳其帝國時代的細密畫;只有中國,我們好像甚麼都不必學,去了就是,真把它當成自然而然的「祖國」,似乎十分熟悉。於是每次看到楹聯,我失去了讀它的習慣,甚至還失去了讀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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