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香港记者卢敬华《灰记思索大时局》写的序
文/唯色
四年前,我注意到有个叫灰记客的博客,写的有相关西藏的不少文章。实际上,后来我转了多篇贴于我的博客“看不见的西藏”。第一篇转的是《边陲的声音-西藏话篇》,就“中共声称自治的‘少数民族’比广州人恶劣得多的语言及文化环境”,灰记写道:“专制主义的逻辑十分简单,既然不能成功改造你们,便只能殖民,用汉人把西藏汉化‘在所难免’”。对此我深以为然,因为这正是西藏之现实,尤其近年来更是快速,但当局不会明说亦不会承认。
灰记是香港人。鉴于党对“少数民族”的特殊政策,加之我本人已成为“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也即与党异议的声音,就更不可能得到“港澳通行证”,故香港于我而言,仍然与1997年以前的香港一样,是远不可即的类似异国他乡之所在,根本不可能有亲眼目睹的机会。抱歉,我这种说法是错误的。九七是分水岭;九七之后,香港已经有了很大不同。这就跟西藏一样,以1959年为界,西藏发生的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谓“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党爱用的说法之一。依照党的话语方式,以1959年为界,西藏被划成了“旧西藏”和“新西藏”:“旧西藏”是人间地狱,是“最反动、最黑暗、最残酷、最野蛮”,而“新西藏”是人间天堂,自然就是幸福的顶点,已经无与伦比、没法形容了。当然,我们都明白党何以坚持、并且愈发渲染这种荒谬的历史观,目的在于合法化当年的占领、今天的殖民。同时,党也相信: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
灰记的另一篇文章《藏语的命运及其他》也让我有共鸣。他写道:“北美原住民对母语文化的追思、续延,乔姆斯基对美国主流文化的灭绝性的批判,台湾民主化后原住民的身份追寻,均是对如中国以至全球缺乏反省的强势文化操作的有力控诉。因此,无论北美原住民,北美非洲人后裔,藏人,蒙古人,台湾原住民,乃至广州人……,均有一‘共同命运’,就是在融入主流社会一体化的‘大趋势’下,发现差异,发现自身独特之处,发现自己的母语文化,为此而努力不懈地抗争。”
然而,中国政府对待藏语及其他“少数民族”语言,向来是以强悍的方式,从娃娃做起,使全藏地及其他“少数民族”地区加快汉化、中国化的进程。用官方语言来说,即融入主流社会。我去年在拉萨时,见到朋友的孩子因汉语表达不流利,被老师判为“差等生”,这使得藏语流利的孩子很是自卑。我还听了这个在上幼儿园的孩子唱的一首歌,居然是我小时候唱的《浏阳河》,香港人一定对这首歌不熟悉,这是红色的中国革命歌曲,歌颂毛泽东打下了天下。我至今还会唱,可见当年的洗脑是多么地不遗余力,如今又听完全不解其意的小小藏人鹦鹉学舌般唱着:“……江边有个什么人?出了个毛泽东,领导我们得解放”,我心里说不出的愤怒与悲哀。
灰记在《中国对西藏的东方主义》一文中则呼应了我对中国主流学者的批评。我有充分的事实证明中国的诸多主流学者怀有一种国家主义的心态(我觉得我是客气的,更有严重的批评认为那是国家社会主义的心态)。因为近年来发生在全藏地的抗议,在他们那里产生的反思,只是一致批评西方对西藏有“香格里拉情结”、“香格里拉迷思”,是一种陷入神秘化的“东方主义”,故而2008年西藏抗议发生之后,西方社会会对西藏一边倒。但他们根本不提,何以在“解放”这么多年之后,“翻身农奴”要起来反抗“解放”自己的人?何以在雪域西藏的大地上,无数走上街头、纵马草原的抗议者,几乎都是在“解放”以后出生的藏人?
灰记的评论是宽容的。对这些迎合中国主流心态的学者,善于以“先进语言”而不是“官方恶形恶相的语言”来为中国对西藏的统治辩护,却不承认西藏人的主体性,不把西藏危机看成民族问题、身份认同问题,只看做是现代化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灰记平和地问道:“是否因为身在威权体制内的‘不由自主’?”其实,与其说“不由自主”,不如说这些主流学者一个个聪明至极,深谙自保、自利之术。
何以远在香港的灰记会对西藏问题倾注这么多的关切呢?而且他的关切,不是那种高分贝以引发瞩目,而是默默地、清醒地、多少克制地挂虑着。我不必再重复“今日西藏,明日香港”这句老话,固然这已是迫在眉睫的事实,灰记更是一语中的:“历史已证明,中共承诺藏人的不是真自治,历史也将证明,中共承诺港人的不是真民主。”我与灰记并不相识,除了相互的文字。通信也寥寥,只是阅读彼此的博客,却有许多会意,这应是在于某种相似的境遇以及更为深刻的理由:如灰记文章中提及的“普世人性”,以及勇于担当的自勉:“珍惜香港自治的人,实有声援西藏人奋斗的道义责任。”
并且,正如我的藏学家友人 Elliot Sperling ,尽管他的研究在于西藏历史和中藏关系,但他同时对西藏的政治问题、人权问题等现实问题非常关注。他曾这样解释他对西藏问题(他会修正说是“图伯特问题”)的关心,乃基于对公民社会的根本价值予以认可并捍卫的立场,而这与民族与国别无关,却因此支持图伯特救存亡图的斗争事业。
有趣的是,我因为写这篇文字,才想起问这个其实我早有的疑问:灰记是什么意思?灰记回信说:“灰代表上了年纪,上了年纪的记者。”原来这么简单,又含有诗意。
2014年5月
(本文为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评论,相关内容由自由亚洲电台藏语专题节目广播,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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