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4日6:17
怎样掌握知识模块之间关系而不深究模块内的知识细节?
人类自古以来就有从外部把握事物的能力。孙中山早就观察到这一能力,他列举十大案例,论证“行易知难”(1919年《建国方略》)。难道我们必须懂得食品的化学结构才可以烹调吗?难道我们必须明白氢原子的物理性质才可以饮水吗?难道人类先有“产科学”才会生孩子吗?……诸如此类的案例充分表明,人类有能力从事物的外部把握事物而不必深究事物内部的细节。行为经济学家当中最早(当然是在孙中山之后)指出人类的这一认知特性的,是诺贝尔经济学家 Herbert Simon(他是心理学家、计算机科学家、政治学和公共管理学家、行为科学家)。
跨学科教育的第一步,高屋建瓴,从天空俯瞰人类知识版图,逐渐辨认这张版图里的知识模块,以及这些知识模块之间的关系。这是最自然的认知过程。从天空俯瞰,我们总是逐渐看出有山川平原,再看出有一块一块的田野,最后才进入某一块田野,认识它的细节。人类知识版图的初步划分,始于19世纪后半期的西方知识界,专业学者逐渐取代文艺复兴“百科全书”(见林而不见木)式的学者。从那时,到20世纪末叶,是人类“见木而不见林”的时代。1980年代以来,尤其因为“知识技术”的迅速发展,人类开始了一个只能称为“见木亦见林”的知识时代。怀特海的教育理想,只在这一时代才有实现之可能。教育应使学生有专业技能,但专业技能只不过是生活的地基或立足点,教育更要使学生有文化——怀特海描述的文化是这样的:使生活如美学般高华且如哲学般深切。
你们在跨学科教育实验班里的求学过程,大致如上。首先要有一张“知识版图”,不论多么粗糙,哪怕只是模糊混沌的一片灰白。自修,辨识出一块一块的知识模块。这是一个循环上升的认识过程,你不可能背诵一张完整的人类知识版图。你只能在一块土地上散步,然后在另一块土地上散步,……直到你懂得每一块土地各自的特质,你才明白为何这些土地要如此分块。你切不可套套逻辑地背诵:因为每一块土地都有特定用途又因为土地的任何划分都是最优的所以土地被如此这般地划分。你关注每一块土地的细节只是为着理解这块土地与另一块土地的本质差异,而不是为着研究这块土地的全部特性。因此,当一名应试教育的学生将这块土地的全部细节保存在短期记忆里的时候,你应尽力将这块土地与另一块土地的本质差异保存在长期记忆里。注意,不同于短期记忆,人类的长期记忆是与身体融合为一的。例如,母语、游泳、骑自行车的技能,都保存在长期记忆里。因为与身体融合为一,故而一旦习得就无法遗忘。试问你会游泳之后怎样不会游泳?试问你怎样听不懂母语?这些行为,我们是无法想象的。长期记忆之所以与身体融合为一,主要因为人类有场景记忆能力。我们学习骑自行车的时候常有突然学会了的感觉,因为场景记忆具有整体感——知识与身体终于融合为一的感觉。也因此,至今,研究者们难以确定场景记忆的具体脑区——场景记忆似乎是脑与身的整体功能。
你们是“行为金融学”实验班的学生,你们将要学习的一门核心课程是“金融经济学”。从天空俯瞰,你们可以看到怎样的知识版图?参考两位欧洲作者2010年出版的一本教科书(这本书的写作思路与跨学科教育是一致的),你们最初看到的知识模块是“经济学”、“金融学”、“心理学”和“数学”,以及包围着这些知识模块的更广泛的知识模块(社会科学的、自然科学的、人文学科的)。逐渐降低高度,你们可以在上述知识版图里辨识出更多更细的知识模块。例如,包围着“金融经济学”知识模块的是“决策理论”、“风险管理理论”、“最优组合理论”、“资产定价理论”、“公司金融学”、“数理金融学”和“衍生品定价理论”,以及这些知识模块与心理学知识模块的交集。注意,这一描述,只是许多可能的描述之一种。事实上,每一个人的头脑,在特定时期和特定情境,可能有不同的描述。不过,学术共同体大多有自己的学术传统,并根据自己的学术传统描述知识版图。每一位刚刚进入这一学术传统的人,最佳的学习策略是在学术传统的知识版图里熟悉这些知识模块,并将这些知识模块嵌入于特定生活情境之内,使知识保持对生活的敏感性——实践智慧。也因为嵌入于生活,知识与我们的身体(生活的载体)能够融合为一(参阅 Michael Polanyi,1958,《Personal Knowledge》),从而能够进入我们的长期记忆。
一个人在特定时空点的观念拓扑(继续参阅我2001年《经济研究》的文章“互补性,概念格,塔尔斯基不动点定理”),由一族开集构成。开集族里的每一开集,代表一个观念。用金岳霖先生《知识论》的术语,观念是用来范畴经验的。也就是说,每一新鲜的生活体验,对此人此时此地而言,要么涵盖于已经存在的一个观念(包含在他的观念拓扑里)要么有一个新观念来涵盖它(他的观念拓扑之扩展)。每一观念(开集),要么有它的内部结构从而是金岳霖所说的“概念”(可由观念拓扑的有限多开集的交和并来表达),要么没有内部结构从而保持为“观念”,等待未来的认知分殊。
与其他知识模块类似,金融学知识模块由若干核心观念组成。黑格尔(《逻辑学》“导言”)说过,核心观念的展开过程就是理论。注意,所以,理论是一个无限展开的过程,只要它的核心观念永远保持对新鲜体验的敏感性。当我们说“生命之树常青而理论总是灰色的”时候,我们的意思是,当理论不再与生命之树相连时,理论也就失去了生命力。金融学起源于经济学。经济学的核心概念是“价格”,所以在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看来,全部经济理论只有两门课程:“价格理论”(研究物品的相对价格)与“货币理论”(研究物品的绝对价格)。金融学的核心概念是“金融资产的价格”,若依照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的理解,全部金融理论只应有两门课程:“金融资产的相对价格理论”(我称为“微观金融学”)与“金融资产的绝对价格理论”(我称为“宏观金融学”)。但是,知识社会学的研究表明,没有一门知识可以独立于它嵌入于其中的社会过程。金融学的发展,不同于经济学,主要受到来自哈佛、耶鲁和MIT的经济学影响而不是来自芝加哥的经济学影响。因此,金融学的知识模块,有不同于经济学传统的描述。首先,我们应当尊重金融学传统的知识描述。然后,我们或许可以根据经济学传统重新描述金融学知识。
因此,围绕“金融资产价格”,展开了全部金融学理论。所以,实验班学生第一学期学习的核心观念(概念)就是“金融资产”和“价格”。托宾(由于金融学的贡献而得到诺贝尔经济学奖)在《新帕尔格雷夫经济学大辞典》“金融工具”词条里这样定义:金融就是可转让的IOU(口语“我欠着你”的缩写)。这就是跨学科中心为实验班同学第一学期设计的“行为社会科学导论”(10学分180课时)的第一讲,在中国现实社会的生活场景里(例如“一位家庭主妇的理财问题”)讨论“可转让的IOU”的定价原理,并由此引出或涉及金融学的几乎全部知识模块。
我再次提醒读者,跨学科教学方法在课堂里关注的是嵌入于生活情境之内的知识模块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任何知识模块内部的细节。学生们有了这样的经验,很难遗忘。仍以骑自行车为例,你一旦学会了骑车,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开始骑车,你的身体和场景记忆就自动自发地持续检验你这辆自行车的品质,不需要机械工程师的检验。记住,你可以骑车而不必成为机械工程师,仅仅因为知识与身体是融合为一的。当你的自行车内部有故障时,例如,某一齿轮不再润滑,你会觉察这一问题,因为你关注的是实践活动的效果,你可以凭经验判断这辆自行车有些问题。因此,让你认为有意义的知识进入你的长期记忆,最好的方法是让你学习这一知识的过程嵌入于特定的生活场景——从而知识与身体能够融合为一。场景记忆或暖记忆,我年轻时(1971年的某一天)在月坛公园晨读,突然从浓雾里显现出一位老人。他坐在我旁边,闲聊了一会儿,临走时告诉我一句话。晨读的内容早已忘记,但老人的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多数人都记得小时候和外婆、祖父、或家族里的其他老人在一起的某些时刻,荣格也有这类回忆。为什么这些时刻永远保存在我们记忆里?因为当时的场景(场景是有温度的),引导我们检索当时发生的故事。英国独自居住的老年人怎样提醒自己记住出门带伞?最常见的方法是将雨伞挂在门把上。他们怎样提醒自己不忘记拿牛奶?最常见的方法是将空奶瓶放在门栏旁边。这些经验表明,当记忆力减退时,可以故意制造相关的场景,以便记住要记的事。许多学者习惯于做读书笔记或摘录卡片,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强化记忆。其实是得益于场景记忆,用手撰写读书笔记或摘录卡片的时候,我们制造了让知识与身体融合为一的场景。也因此,许多同学向我抱怨说他们很不习惯阅读电子版的学术文献。我提供的解决方法,很大程度上足以制造写读书笔记的场景,就是将PDF格式的文献放在一款名称是“UPAD”的阅读软件里。这款软件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苹果公司的触屏(这是苹果设备的核心优势),可以用手指在学术文献里随意写或画。
回到这篇短文的标题,我的解决方案是:在特定情境内求解你认为有意义的问题,只要你求解的问题足以贯串你学过的知识模块,你就可以长期记忆这些知识模块之间的关系而不必深究这些模块内部的知识细节。因为在长期记忆里的是知识模块之间的关系,还因为我们关注的是求解重要问题而不是应付考试,所以我们培养了这样一种能力:在特定情境为求解重要问题而需要的关于正确知识的判断力。培养这一能力,我说过,是跨学科教育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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