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香港之前,我和多數朋友一樣,認為中共不可能退,香港人也退無可退,雙方都無法退讓,最後只能兩敗俱傷。
去一趟香港回來,我在佔領現場和19歲到40歲的香港年輕人聊天,我發現他們遠比我想像的可怕。
有幾位年輕人這樣和我說:
「警察就算清掉了這些路障和今天的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明天還會來。We have nothing to lose.」
「我白天上班,晚上就來這裡待到兩三點,這裡氣氛很愉快,很適合晚上來休息。21天了,完全沒有累的感覺。」
「白天人很少沒有錯,但是晚上和週末,或者出事,我們就會全部出現。」
「白天人少很正常,也是好事,因為我們一方面要正常生活,上班上課,也不會放棄佔領。」
「政府沒有回應,我們就繼續佔領,一直佔領,直到有回應為止。」
「我們沒有寄望國際給中共壓力,沒有國家真地會出援手,我們只有自己而已。」
「剛開始學聯起了示範作用,但是我後來就不在意誰領導了,我自己知道該做什麼,想做什麼。」(我問一個二十歲的學生:「你有比較認同那個運動領導人嗎?」)
「我所有的同學都支持佔領啊,只有少數對政治冷感的沒有表示意見,沒聽到同學反對的。」
「就香港的整體民調來說,我們年輕人還是少數。但是,十幾年後我們就是多數。而且從佔領開始,支持我們的人有增加,我們會持續努力。」
他們說這些話時,輕描淡寫。他們可怕的地方,沒錯,包括了:拒絕使用暴力、不斷利用政府犯錯,吸引更多市民的支持、友愛相助、心靈乾淨、毫無仇恨、充滿理想主義、善於宣傳。任何暴力攻擊他們的政府都要付出慘痛代價。
但是,他們最可怕的地方是9月28號以來,他們已經錘鍊出了自信,不怕被驅散,不怕撤退,因為大家都相信大家明天都還會來。這個自信不是憑空來的,而是經歷一場場衝突,大家每次都不約而同出現,一次一次相互幫忙錘鍊出來的。他們已經對彼此產生信任感,彷彿彼此有了一個誓約:「我們約定把自己託付給彼此,相信彼此,我會出來佔領到普選通過為止,我知道你也會。」而他們幾乎是一整代人,一整代人的相互信賴與自信!
這些年輕人這樣的自信有多可怕?
習近平這陣子抓人,霹靂雷霆,寧可錯抓一百,不可放過一人。從7月1號開始逮捕所有和香港有關係的人,這陣子進出過香港的人,全抓起來,在網路上暗示挺雨傘革命,全抓起來。一抓起來,國保順便抄家竊奪家當,在定罪前先關你在黑牢裡半年。事實上,習手上抓的權力已經超過鄧小平,僅次於毛澤東,他早已破壞集體領導,實際上稱帝。他整肅那些所謂貪污的地方官,無非是殺幾個敢貪主子錢的非太子黨奴才立威。
但是習近平仍然極度忌憚雨傘革命,要鎮壓中國內地使用暴力、對腐敗官府充滿仇恨的群眾運動簡單,可是學生和年輕人無私結合、自律、不使用暴力的力量,才是天下最可怕的力量。因為那是一切政治社群誕生的起點,我們彼此立誓交付彼此,相信彼此,不使用暴力,合作達成我們的目標。所有的政治社群的起源都要從這裡開始:「我們願意一起過政治生活」。這樣的意願最根本的單元和文法,就是彼此相約託付和信任,產生力量,這是所有政治社群正當性起源的根。
如果這些年輕人對自己無私結合的非暴力自律力量有了自信,不急不燥,今天丟了旺角、金鐘都沒有關係,下禮拜我們再去佔領尖沙嘴,直到拿到真普選為止。
這些有自信、有決心的香港年輕人或許將會發展出一種游擊、永續和不斷的佔領模式(constant and sustainable occupation),周旋到中共倒台。當這種公民無私合作產生的非暴力自律力量的想像開始散播到全中國時,中共採取鎮壓手段只會讓自己愈來愈脆弱。這種永續和不斷的佔領模式或許將會震驚全世界。而這都來自於香港年輕人相信、交付彼此後產生的自信。
PS1.這樣基於相互信任產生的自信有多難得?我有一個推測,太陽花運動還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自信,所以過早退場。太陽花到了第三個禮拜,立院議場內的運動核心,看到立院外的人,愈來愈少,他們很焦慮,整個運動還沒有產生足夠的相互信任感,讓裡面的人不擔心立院外的人變少,讓裡面的人有自信繼續堅持下去。相比較起來,雨傘革命的年輕人已經一點都不擔心佔領現場的人變少了。在大規模的合作中,因為互信產生的自信是極為罕見的。這是雨傘革命中,默默在發生、也是最偉大的地方。
PS2.我並不認為太陽花運動沒有重大意義和貢獻。但是我們要承認太陽花獲得的短暫運動成果很少,只有王金平承諾先立法後審查,馬江都沒有作任何讓步,一點都沒有,最主要訴求服貿協議並沒有退回。但是太陽花運動帶給台灣的重大影響是全面的,這個重大影響其實和我這篇文章講的雨傘革命很像,台灣人整體上更相信彼此一些,相信彼此在面對中共壓力時,會一起團結,一起抵抗。在太陽花之前,台灣幾乎是全面的失敗主義了。太陽花讓台灣人重拾了信心,也就是尊嚴。雨傘革命也是。專制者最怕的就是人民的互相信賴、信心和尊嚴。
作者为臺灣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孟浪分享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