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思乐:“官媒审判”中一般包含四大元素:经济问题、道德问题、反党意图和认罪悔过。摄 : Etienne Oliveau/GETTY
中国官媒上公开认错:
我觉得作为一个香港人,也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在有需要的时候配合调查是我的义务。—— 铜锣湾书店李波,2016年3月25日凤凰卫视播出。
我在中国从事了违反中国法律的活动,严重伤害了中国政府,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对此我深表歉意。—— 瑞典籍人权机构工作人员彼得·达林(Peter Dahlin),2016年1月20日中国中央电视台播出。
我回国投案自首是我个人自愿的选择,和任何人无关。这是我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我不希望任何个人和机构介入或者干预我回国的事情,甚至进行恶意炒作。—— 铜锣湾书店桂敏海,2016年1月18日中国中央电视台播出。
我也告诫那些所谓的维权律师,以我为戒,不要与境外勾结,拿境外组织的钱,从事违反法律、损害国家安全与利益的活动。—— 温州基督教堂维权律师张凯,2016年2月25日中国温州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播出。
在中国,频繁的“官媒审判”也引起了部分民众反感,以及受害群体的反制。
近两年来,越来越多的类似“表白”,在有大陆官方背景的电视台出现。其主角往往正面临有关“危害国家安全”的控罪,遭到大陆警方羁押,律师无法会见。
这引人推测:官媒记者与警方必有合作,否则不可能采访到当事人。而且,在未经法院审理的情况下,官媒即以确定口吻对被捕者控以“炒作”、“制造事端”、“扰乱国家和社会秩序”,亦被质疑是大陆当局“未审先判”政治打压的一部分。
“官媒审判”的四大元素
自2013年习近平执政以来,据不完全统计,经历过“官媒审判”,且被民间普遍视为政治打压的案件,至少有薛蛮子案、高瑜案、维权律师案(附带屠夫吴淦案、山东访民案、王宇案等)、张六毛案、浦志强案、劳工NGO案、铜锣湾书店案、彼得·达林案,以及张凯案等十多起。这样的频率,为80年代初“拨乱反正”后所未见。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官媒审判”案例,绝大多数都出现在2015年7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法》通过之后,因此有理由视其为,中国大陆社会治理转入“国家安全模式”后的配套手段。
“官媒审判”中一般包含四大元素:经济问题、道德问题、反党意图和认罪悔过。其中道德问题有可能不涉及或者轻轻带过,但另外三样基本是“必备项目”。
以维权律师案为例,经济问题表述为收取境外资助、滥用众筹救援经费,为访民提供“补助”;道德问题表述为屠夫吴淦的“吊儿郎当”和违法记录、周世锋的男女关系问题,王宇的曾有“暴力行为”等等;反党意图表述为蓄意激化官民矛盾、扰乱社会秩序(该案与彼得案联系起来后,更指当事人企图颠覆中国现有制度);最后,认罪悔过元素也十分受重视,报导中不惜用大量时间,展现访民认识到自己“被利用”后声泪俱下的悔罪告白,也尽量使用了周世锋自我否定维权行动的片段。
这些的信息,往往跟当事人被控犯罪没有明确关系──例如中国现行法律未规定“罢工”或“收取境外资金”违法,也没有“通奸罪”、“流氓罪”之类的罪名。报导中也不会指出警方对当事人的具体控罪,“官媒审判”更多是“道德审判”和“动机审判”。
通过“四大元素”,官媒向民众反复传递这样的图景:境外势力正对中国虎视眈眈。那些对政府有意见的人,本来就是道德低下的犯罪分子。他们受到境外势力的指使,通过煽动和制造官民矛盾,不正当地获得经济利益。然后,他们现在都承认和后悔自己的犯罪行为。
官媒由此教育民众,不要同情、效仿维权人士,不要相信境外报导(即使他们有机会看到),并警惕自己被维权人士或境外势力利用,也就是说,只有相信并支持当局,才能避免受骗。
这些报导中的诸多信息,尽管有些出自当事人之口,但被多方面指为失实或片面提取。例如,彼得·达林的同事迈克尔(Michael Caster)澄清,其机构从未参与幸清贤帮助王宇儿子逃往缅甸的事件;有知情律师指出,央视播出的王宇在法庭内怒斥法警的片段,是因为法警在法庭殴打一名女性被告人;被捕劳工NGO负责人曾飞洋的同事及利得鞋厂工人多次说明,厂方的经济补偿直接打到工人账上,曾飞洋无从截留。
况且,官媒作为自称“姓党”的媒体,对处于官方强制中的当事人所作的采访,从任何一个角度,都不符合新闻信度的要求。但官媒对国内的信息垄断,又令“不相信”成为奢侈。
媒体背后的政治阴影
“官媒审判”不一定需要配套警力或法院程序,也可以独立运作。不久前,中国地产商任志强就因在微博对“央视姓党”发出批评性言论,引发诸多官方媒体出文声讨,北京首都网千龙网发文《谁给了任志强反党的底气》、中国青年网发文《应坚决把任志强清除出党员队伍》、中国江苏网称“任志强是8000多万党员的耻辱”等等。
知名政治讽刺漫画家邝飚,将此称为“类似文革式的大批斗场面”。他由此创作了漫画《斗志强》,画中任志强被带上纸高帽、胸前挂着写有“反党分子”的大牌、名字被打上大红叉。邝飚的漫画随即引起网民转载,而他的微信公号则被销号。任志强本人的微博也被禁言。
除了邝飚,越来越多人用“文革”比喻“官媒审判”的情景。今年是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五十周年,中国当前政治氛围与文革的照应,更引人深思。
评论人章文在撰文声援任志强时说:“这一幕令人有时光倒流之感,1957年的反右以及随后的文革,就是这样‘大字报’满天飞的。”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到70年代,《人民日报》和经录制再派发到各地的《全国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就频繁出现将一些人和一些事定性为“反党联盟”、“反革命集团”的内容。
安德鲁·海伍德(Andrew Heywood)在《政治学的思维方式》中写到,极权主义体制有六项特征:官方掌控一套意识形态;一党国家,通常由一个全权的领袖领导;恐怖主义的警察系统;垄断大众媒体工具;垄断武装力量;国家控制经济生活的所有方面。
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完全符合极权体制的定义,而普遍认为,80年代以后的中国,尤其在1992年邓小平南巡后,已由极权向威权转变。即国家不再全面地政治化和控制社会。部分学者用“韧性威权”来描述这一时期的中国。
在此期间,媒体领域虽然仍处于官方的审查控制之下,但也出现了有限的自由化和专业化。比如,央视的新闻联播引入了国际新闻板块,加大民生话题比重,片头问候语从最早的“观众同志大家好”,改为“观众朋友晚上好”;由各地宣传部分管的市场化媒体大量涌现,其中包括《南方都市报》、《财经》、《财经新周刊》(简称“财新”)等多家以“新闻专业主义”为标榜的主流媒体;市场化媒体陆续发表批评性调查报导、设立有自由倾向的评论版面,甚至央视的《焦点访谈》、《今日说法》等栏目都播出对地方政府的批评报导,媒体一度被寄予“监督政府”、“推动改变”的厚望。
这些现象,不代表官方放弃媒体手段或媒体监管,只是远没有现在强势、频繁和严厉。在1999年南斯拉夫“炸馆事件”、2001年法轮功“自焚事件”、2008年新疆“七五骚乱”等重大事件中,官方亦有广泛动用官媒手段。官方宣传部门对市场化媒体的删稿、内部批评、人事任免等常规监管也从未停止。
然而近两三年来,市场化媒体的批评空间急剧紧缩,多个媒体的深度调查部门和评论部门被撤销或整顿,更有记者因发表不受官方欢迎的报导或言论而被羁押、逮捕甚至上央视认错──例如《新快报》记者刘虎和《财经》记者陈永洲、王晓璐。
同时,传统官媒的再意识形态化明显:以央视为代表的官媒,报导最高领导人活动和讲话的比重大幅增加;“春节联欢晚会”几乎每一个节目,都与中央新政策和新理论挂钩;央视在接受领导人检阅时公开打出“央视姓党”的大字标语;全国娱乐节目收视最高的湖南卫视,在黄金时间插播歌颂领导人的MV《不知该怎么称呼你》。至于备受瞩目的“官媒审判”,则是其中直接指向民间打压的表现。
国内外的反制声浪
随着中国当局越来越频繁地使用“官媒审判”,尤其在央视播出了瑞典籍男子彼得·达林的认罪片段之后,欧美国家纷纷对这一现象表示担忧。
瑞典政府外交部对此表示“不能接受”,瑞典驻华使馆官方微博也表示高度关注,并批评“电视认罪”的做法;欧盟驻华代表团发表声明称,“对近期欧盟公民在电视上公开认罪一事深表关切”;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则表示,对在中国“疑似被迫认罪”的人数增加感到担忧,“这些行为削弱了中国自称是法治社会的主张,与中国的人权承诺背道而驰”。
致力于推进新闻自由的国际非政府组织“无国界记者”,在彼得事件后,呼吁欧盟制裁中国中央电视台和新华社。它认为中国官媒对新闻自由造成“使人惊慌的威胁”,而且这种做法越来越多。
据《南华早报》消息,“无国界记者”亚太主管Benjamin Ismail将桂敏海和达林形容为“受害者”,他说:“我们对被迫‘认罪’这种没有价值的信息传播感到愤慨……在明知这些是谎言,以及推测是在胁迫下做出的声明的情况下,中央电视台和新华社已变成面对民众的宣传武器,而非新闻媒体。”
在中国,频繁的“官媒审判”也引起了部分民众反感,以及受害群体的反制。
例如,北京警方官方微博“平安北京”转发了新华社针对劳工NGO的报导《揭开“工运之星”光环的背后》,在该则贴文下方的1400多条评论中,点赞数最多的10条评论,都是对文章表示反感和讽刺。获得了最多的107次点赞的评论是:“提个建议啊,我是好心,你们网评员(官方雇佣的水军)的模版该换换了,风格太一致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在新华社《工运之星》报导出炉之前,国内劳权团体及其声援者就预料到,该案会出现“官媒审判”。因他们注意到,同为官媒的佛山电视台,坚持要采访被捕者之一的何晓波的妻子杨敏。在杨敏拒绝后,电视台方面还提及此报导“无论如何都会播出”。因此,声援团体想到要在污名化报导播出之前作出反制,他们迅速发布“恶搞”文章《天啦噜!他们说,何晓波要上电视啦!》表达对“官媒审判”的担忧和质疑。
《工运之星》发出后,声援团体更注意到,该文与新华社早前针对维权律师文章《揭开“维权”事件的黑幕》的作者,同为记者邹伟。他们于是发布了指向邹伟的《寻人启事》,号召网民对其“人肉搜索”。何晓波妻子杨敏更向法院起诉邹伟和新华社作失实报道,目前法院未有回应,杨敏却遭到警察软禁并进驻家中。
相比于强大的官媒垄断,民间的反制力量微弱,甚至可能遭遇报复。但在“找邹伟”行动之后,新华社发出的针对桂敏海和彼得·达林的类似文章,悄然取消了记者署名;温州网发出的张凯案文章所署记者“温平”,似与《环球时报》的“单仁平”雷同,是寓意“温州平安”的暱称。民间反制虽然效果有限,但似乎已让基层执行者有所压力。
难回极权的年代,审判折损了谁?
“官媒审判”的前提,是对官媒无上权威的维护。今年央视春晚因意识形态色彩过于浓重引发批评后,新闻联播、焦点访谈等央视皇牌节目,还有诸多党报和官方学者,纷纷出面表扬力挺,维持官媒权威的压力可见一斑。官方重新垄断媒体工具、拔高官媒权威,使之为官方意识形态服务、塑造唯一的全能型领导人,媒体领域被意识形态化和去自由化。这成为当下中国威权韧性消失、再次走向极权的重要表征之一。
然而,现实又决定着中国难以完全回到极权,因为无论民间或是官僚体系,都难以对共产党的意识形态恢复毛时代那样狂热、彻底的信仰,因此,有分析者用“新极权”或“次极权”来描述当今之中国。随着官媒越来越成为明摆的、作用单一的、不容质疑的意识形态工具,以及“上央视”越来越多地作为民间打压的必选套餐,普通民众对其难免信任度持续下降、免疫力逐渐上升,民间行动团体的反制手段,则会不断更新和多样化。
新的拉锯战怎样演绎?中国当局在官媒手段失效后有什么后手?有待进一步观察。
(赵思乐,自由撰稿人,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