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为自己得不到风格而着急,要把性格磨练得锋锐。性格在,风格在,性格越锋锐,风格越光彩。
最高一层天才,是早熟而晚成——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
诗不能注解,一注解,就煞风景。
含义过分隐晦,是一种失败。T.S.艾略特的诗,太隐晦,太多注解。我写诗,从不肯注解。中国古诗,好用典故,我警惕,不愿落在这种美丽的典故里。我随时克制自己,一多用,就落俗套。如果用典,我很慎重。
世界这只大船根本没有船长,有人毁坏,有人修补,但不问这船究竟航向哪里。可以预见,这船会爆炸,会沉没,沉没在宇宙里。
现象上看,科学技术的方便,非常文明似的。家用电器在中国成了人生奋斗目标,可是经济起飞不等于文化起飞。倒是相反,经济起飞,价值观颠倒了,大家唯利是图。而空气污染,生态破坏。
我以为宇宙的构成,是个记忆性的构成。或者说,宇宙的结构,类似人脑的记忆结构。
古典艺术顺服自然。二十世纪艺术,一句话:人工的艺术。我在六十年代热衷于颂扬人工的艺术,七十年代忙于活命,没多想,八十年代到美国,大开“人工”的眼界,就厌倦了,也看清自己天性中存着古典主义的教养。但我赞赏古典,不是古典的浪子要回家。我是浪子过家门,往里看看,说:从前我家真阔气。
“人工”这说法,很好,有益处。对于“人工”的理解、重视,对于艺术家是必要的锻炼。叶慈有先见。
也可以这样地即兴判断:自然是曲线的,人工是直线的。毕加索说,直线比曲线美。
我以为这样说好些:有时,直线比曲线美。
小说家不是上帝,上帝也不写小说。作家好像天然地有回答读者的任务,真可怕。
爱伦·坡,他的主张、思想:纯艺术,纯诗,认为文学创作是主观思维的过程,小说要追求效果和气氛,反映现实是次要的。他的小说内容很颓废,但文学高度精炼。很怪诞,情调晦暗低沉,技巧醇熟,神秘色彩浓厚,形式精美。马拉美、波德莱尔都称他为精神是的领袖。现在很多文学理论都从他出。
世上有两位故意以侦探悬疑小说来探讨心理活动的,一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是爱伦·坡(比福尔摩斯的作者早得多,福尔摩斯的作者毕竟太通俗了)。
爱伦·坡认为破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在这情节中的心理性格变化。这在当时新极了,现在是普遍了。
他是个文学强人,时代社会不喜欢他,他奋斗至死。我常说的“自我背景”,道德力量,他有,他死后的声誉总算弥补了他生前的厄运。
咱们人生上宽厚,艺术上势利。颠倒过来呢:人生上势利,艺术上宽厚,那完了!
爱伦·坡的散文、小说、评论,都充满诗意,这才是真正的诗人(李白写散文,苏东坡、欧阳修写散文,都诗意浓厚)。真正的诗人,在其他体裁上都是诗意的。可见文学中,诗毕竟是最高的形式。
我认为惠特曼真的称得上是自然的儿子。许多人自称是自然的儿子,可他们自己多么不自然。《诗经》,自然的,唐宋诗词,不自然了。
他写的人体,美感,性感。
我同意他的意见:人体好就好在是肉。不必让肉体升华。所谓灵,是指思想,思想不必被肉体拖住。让思想最思想,肉体归肉体,这样生命才富丽。
能创造影响的,是一个天才,能接受影响的,也是一个天才。“影响”是天才之间的事。你没有天才,就没有你的事。
尽管受影响,几乎不用脱掉影响。
中国要文艺复兴,批评家一定要先出来,一个两个批评家不够的。中国文学有一天要文艺复兴,两种天才一定要出现——创作的天才,批评的天才。
能不能兼?可以,但必须是天才。
其实全世界都在等待。各国都缺少这样两种天才。
世界上的书可分为两大类,一类宜深读,一类宜浅读。
宜浅读的书如果深读,那就已给它陷住了,控制了。尼采的书宜深读,你浅读,骄傲,自大狂,深读,读出一个自己来。罗兰的书宜浅读,你若深读,即迷失在伟大的空想中。
《道德经》,宜深读。《离骚》,宜浅读。《道德经》若浅读,就会讲谋略,老奸巨猾,深读,会炼成思想上的内家功夫。
《离骚》若深读,就爱国、殉情、殉国,浅读,则唯美,好得很。
《韩非子》,也宜浅读。
认为自我的存在,才存在,自我高于一切。群众是愚蠢的。最大的恐惧是死亡——人存在,就是等待死亡。爱尔兰作家贝克特的剧作《啊,美好的日子》,开幕时一个老妇在台上,半截身子已埋在黄土中,但仍然照习惯,每天梳头、洗脸、刷牙,嘴里说:“啊,美好的日子。”
黑色幽默揭露黑暗、愤怒,但又知道没有希望。
二十世纪不配受尼采影响。以后的世纪,恐怕也不会受他影响。但是总有这么一个两个艺术家,飞得很高,毕生实践“艺术高于一切”。
艺术家唯一可靠的是直觉。可是莫扎特的直觉,只有莫扎特有。
世纪末,现代派已经破灭。再反下去,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永劫不复。
讲到现在,是个关头。我们面对现代,有所为,“为”什么?有所不为,“不为”什么?
波德莱尔说:现在是沉醉的时候。我说:现在是思想的时候。
我内心的口号是:不做大成者,要做先驱者。一入流派,就不足观。所谓时髦,就是上当的意思。
中国有没有现代派和后现代派?有,但等于没有。都是浅尝者。
唯有把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这四位近代的思想先驱,反反复复弄懂,才可能有所超越。
中国当代有两件事可做:
一, 忠实、精美地翻译出版原著,不要加按语。
二, 堂堂正正开展学术研究,赞尼采,就极力赞扬,反对尼采,就极力反对,都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