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按:此乃新近完成的拙著《尘世中的佛光:大慈寺传》(暂名)一章之一节。宗教界的右派,值得专门著书研究,可惜研究界对此并不在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单是写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寺庙生活的事实,拙著也算开创此中先河,希望有兴趣者垂注。2010年4月14日8:03分于成都
反右运动是当代中国1957年发生的一件大事,官方的说法是被打成右派的有55万多人,但据现在民间的不完全研究,这个数据恐怕还不准确。在诸种档案尚不开放的情况下,要得到比较准确的数据,非常困难。何况划右派还有许多特殊性,如农村中的反右运动,根本没用右派之名来划,而是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名称来整肃的。与此同时,城市里不戴帽的右派或者相似的待遇,还有不少,很多右派无法证实而消息于天壤间。更有甚者,有被打成右派而没留下任何档案材料,连“平反改正”都无由者,完全没有得到任何补尝。
官方公开说只有像彭应文等六名大右派未予平反改正,其实连《当代四川简史》中说四川21名下落不明的右派,均为未平反改正者——此点我与该书反右一章的撰写者黄一龙先生交换过意见——1987年10月31日,中共四川省委统战部罗列了《四川省原划右派分子不予改正的名单》,不予改正右派名单21名按先后顺序如下:冯元春、谢文量(成都市);曾清泾、蒲世光、左甘仁、刘治良、曾庆有、李负、陈朝中、周季荪、丁六阳(重庆市);朱甦、杨正文(泸州市);刘国佐、王廷方(内江市);罗伯勋(乐山市);刘元芳、文义蕴(涪陵地区);李文统(雅安地区);张志成、张麟仪(省级单位)。这就说明右派研究,在资料挖掘和细节核实上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才能更接近历史的真相。
一般认为宗教界都是方外之地、化外之所,但在五、六十年代很强调意识形态和政治正确的年代,哪有什么地方不被波及呢?据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青城山大事记》,1958年6月,四川灌县集中全县道士94人在天师洞进行为期一个半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展鸣放辩论,在道士中划右派分子5名。1980年根据政策进行复查,全属错划,已全部改正。同样成都佛界教也划了一些右派,据我查到的残缺不全的资料,看到“各寺庙的右派分子”一张,各寺名单如下:文殊院:宏奎、解空、澄济、圆照;草堂寺:广学、贯通、能悟、果云;大慈寺:戒品、证光(畏罪自杀);昭觉寺:(缺);爱道堂:隆净;诸山:果能、隆光、智信(尼)。这个名单不仅是缺昭觉寺,还缺成都市佛协的。
在另一份材料上有非常详细的学习时间、人数、大字报数目、意见数目、右派分子名单。现依时间抄录于后。1957年8月3至8月26日,成都市佛协学习24天,其中佛协右派分子张净侯、牛次封两名。1957年12月16日至1958年2月日,文殊院41人(本庙37人,成都市佛协会长1人,工作人员3人)学习55天,大字报数目353张,意见数目730件,其中有该寺右派分子宏奎、圆照、澄济、解空四人。昭觉寺、草堂寺、大慈寺三寺合其他寺,都各自在3月14日至5月26日学习72天。昭觉寺43人,大字报数目730张,意见数目420件,其中有右派分子演光、光宗、宏明、圣语、如宗、宗法六人;草堂寺31人,其中有右派分子隆安(畏罪自杀)、广续(学)、贯通、果云四人;大慈寺41人(本庙22人,诸山16人,男居士2人,女居士1人),大字报数目783张,意见数目684件,其中有大慈寺右派证光(畏罪自杀)、戒品2人,诸山右派果能、隆光、伍心言居士三人。6月13日至7月17日,爱道堂83人(本堂49人,金沙庵15人,诸山19人)学习34天,大字报数目647张,其中有反社会主义分子隆静、智信。
对照如上资料,可以看出整个成都佛教界反右费时基本上接近一年(1957年8月3日至1958年7月17日),参加学习人数、大字报数目、意见数目、右派人数的不完全统计分别为241人、2513张、1834件、23名。反右运动是从知识界、政界逐步过度到宗教界的,因此佛教界的反右大抵是1957年8月到1958年才开始的。1958年1月28日成都市佛教协会有一封公函和前述都江堰道观1958年6月才划右派,都可以证实我这样的判断。其公函如下:“公安派出所负责同志:我会在市人委宗教事务处直接领导下,在本月廿八日上午于桂王桥北街43号召开我会右派分子汇报大会,并通过群众揭发之后要作出相应的处理意见,因此会议相当重要。昨日我会已通知你辖区果能(我会右派),可是至今仍不假不到,为此请大力协助,饬令该右派果能随我会派来的永观同志带来我会出席会议为荷。”1月28日开“右派分子汇报大会”,说明右派已经划定,但缺乏群众运动这一环节,必须补上后,方能达到广而告之、对右派本人起到较好的威慑和教育作用,同时让民众对其产生厌而避之乃至恨之的效果。
除了“右派分子汇报大会”外,1958年8月7日、9月1日大慈寺寺僧轮班19人到人民公园看公安展览一次,9月2日12人到斌升街7号看交心展览一次。大慈寺负责人永建在呈给上级的学习简报中说:“在交心展览和公安展览方面,据发言人数来说基本上认识了两个展览中的匪特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和一切罪犯坏分子等,都对广大群众是恨(很)残酷的,真表明这一切都是阶级敌人,也是我们的死敌。”“在整风反右后,在各方面出现了不少的跃进的创造性的崭新的奇迹”,“我们党和政府的整风运动和反右斗争的光辉的胜利,既打击了敌人,又挽救了落后人士,同时又促进了我们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以万马奔腾的跃进。”可以想见这样的展览对彼时孤立“五类分子”是有相当的作用的。
我没看到大慈寺对右派分子的批斗会记录,一来大慈寺只有两位右派,二来有一位已经自杀。或许有批斗,但其材料却没有留存于世,但这并不表明各寺庙对右派分子没有开会批评。1958年7月7日草堂寺全体僧众对于该寺的四位右派进行批评教育。“草堂寺右派分子四个每个都比过去好多了,以(已)不敢在寺内扇(煽)动群众扰乱工作。”由于金沙庵缺少右派名单,或许下面一份《改造劳动规划书》的作者圣培,便是金沙庵的寺僧亦未可知。由于这份“改造劳动规划书”作为史料非常珍贵,特全录于此,以便有心者做进一步研究。
我这次来文殊院学习,听了王处长的报告,得到了进一步的学习,我的心里很欢喜。我在这三年改造中还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最近来在劳动工作中思想上放(犯)了冷热病,时而稿(搞)工作很努力,时而稿(搞)工作很消极,在劳动重的工作中有些渭(畏)难情继(绪)。我这个坏的思想根源就是见了别人揭(摘)了帽子,我还没揭(摘)帽子。我这些坏思想的根源,就是由这些地方来的。经过这次学习,我反省后,这些坏思想经(坚)决要改正过来,揭(摘)不揭(摘)帽子都要努力的工作,才对人民有利,对建设社会主义才有利益。我今后的劳动工作坚决努力的稿(搞)好。这次见了揭(摘)去四位右派的帽子,他们光荣的回到了人民队伍,今后我们一定向他们学习。我在鸣放当中犯下了重大的罪恶,经过党和群(众)的帮助教育下,我只有好好的劳动,多一份劳动,小一份罪恶。规划如下:
1:努力劳动工作,每年种跃进红苕三百斤,种跃进南瓜五百斤,油菜一百窝,种小菜五百斤。
2:努力加强学习,每天看报半点钟。学习毛主席选集,各种杂志一点钟。
3:争取重体劳动出工走前头,收工走后头,每天收点集体农具一次。
4:听党的话,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完成各种任务。
5:服从群从蓝(监)督,组织调配。
6:每月回(汇)报思想情况一次和检举破坏社会主义的坏人坏事。
从“我这次来文殊院学习”,加上他没有出现在其他寺庙的右派分子名单中,利用排除法,说明圣培有可能是金沙庵寺僧。而且可证明此一“规划书”为1959年底左右为右派第一次摘帽后不久所写。成都市佛教界第一批摘帽右派为四人,其中一个摘帽的就是大慈寺的戒品,后来暂住在文殊院。因为1959年12月6—8日,文殊院、大慈寺、昭觉寺三寺学习简报,其内容为“对特赦一批战犯和摘掉一批右派分子的帽子”的看法。对战犯是“惩办与宽大相结合,劳动改造与思想教育相结合”,对右派分子则采取“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相结合”。简报中称“右派分子演光,他感觉战犯都特赦了,他的右派分子帽子还未摘掉,他说起就当场哭起来。”圣培的“规划书”里劳动和(自我)检举、学习计划,与当时大环境的要求甚为合拍,但“每年种跃进红苕三百斤,种跃进南瓜五百斤,油菜一百窝,种小菜五百斤”,恐怕是受大跃进和挑战书影响的表态,未必能真正做到。
被划成右派分子后,出家当和尚、居士已不可能。1963年12月9日,四川省佛教协会汉民族地区理事(扩大)会议(草案),着重讨论十一条,其二是为了划清敌我界线,纯洁佛教组织。此条内容如下:“各寺庙不得接收地主、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和右派分子入教、出家,也不得把戒法传给他们;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和右派分子,不得进行传教活动,其所在寺庙的僧尼,应加强对他们的监督和改造。”已被划成右派分子的寺僧在寺庙里当然要受到严厉的监管,因为这是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之必须。1965年1月6日,文殊院、大慈寺、诸山学习讨论“阶级斗争”,由仁勋主持,他说:“有的把反革命份子当先人在侍奉(妙轮)、请吃饭,有的右派翘尾巴,作转手买卖佛像。”右派分子转手买卖佛像也是完全可能的,因为当时尽管经济有所好转,但寺僧劳动强度大,要想改善一点生活,就不得不“因地制宜,就地取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