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编辑注：本文发表于2019年11月孙杨参加国际体育仲裁法庭听证会后。

1 孙杨听证会我看了八个多小时直播，直到孙杨方证人全部作证后休庭直播突然停止。以我这八个小时的观察，加上事后补看的孙杨的总结发言，我觉得孙杨凶多吉少。

2 网上的舆论正好相反，基本都说孙杨必胜。理由是孙杨的总结发言有理有据，逻辑清晰，还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证人们顶住压力完美地发挥，云云。

3 之后国内媒体也发动了支持孙杨的舆论战，各种采访，评论，一切造势都要说明，这下孙杨赢定了。

4 我问过一个孙杨的坚定支持者，万一输了呢？对不起，没有这个选项。万一呢，你再追问一句。那一定是西方反华势力在背后搞的鬼。一定是西方仲裁员对中国的敌意使然。我们必须抗议。我们必须抵制。

5 我为什么说孙杨凶多吉少？难道我没有听见孙杨的慷慨激昂的发言？问题是，听证会听证会，决定胜负的是证人的当庭证言能否经得住律师们的交叉质问，能否说服仲裁委员会接受你的证词是真实无误的，而不是在国内有多少喝采声和有多少点赞转发。很遗憾，我不得不说孙杨的证人团队真的都是猪队友，没有一个说出了对孙杨洗清抗检有帮助的证词。

6 先说孙母。从孙母一再避开对方律师的提问，以及她在事后接受的采访可推断，孙母是想利用证人机会发表她的观点，为其儿子做无过错辩护。这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却不符合听证会对证人的基本要求：只谈事实，不谈观点和猜测。你已经写好了你的证词。对方律师只有宝贵的15分钟提问时间，他有一堆问题要问你，可不会让你把这15分钟变成你的演讲时间。他要从你的证词里挑出破绽，诘问你文字证词的真伪。他的提问总是先挑出孙母的一段证词，问是不是你说的。正常回答应该只有是或不是。但是孙母无论对方问什么，她要么不愿直接回答是，要么答非所问，然后坚持说她对主检官的不满。比如对方律师问她孙杨有没有撕掉一张检验单，她的回答应该是撕了还是没撕。结果她绕了半天，说没有文件夹，只是一张纸。这种故意扰乱视听答非所问的回答在听证会上立刻会产生胡搅蛮缠，刻意隐瞒真相的恶劣形象。对方律师一再提醒她，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的故事可以留给你方律师，在他的提问时间里，你想怎么讲都行。知道孙母完全不懂如何作证，对方律师决定不再提问了。轮到己方律师出场，他说对方律师不给孙母机会跑题发言是无可非议的（可惜孙母始终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事后一再埋怨听证会不准她把话讲完。），然后恐怕她话越多会出错，干脆随便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就打住了，急得孙母一再说，我还没有说完呢，我还没有说完呢。我听得尴尬病都犯了。最后她在主席的一再催促下，极不情愿地离开了证人席。

7 怎么看，孙母作为证人出庭都是个灾难。作为证人，她没有正面回答过对方律师的任何简单问题，拼命想把自己准备好的观点说出来影响听众。这是最差的证人的典型。证人的任务不是论证和判断孙杨的行为有没有违规，而是前后一致地说出你所知道的事实和真相，他有没有违规要留给仲裁委员会决定。你的任何刻意回避，答非所问，都会让你想为之辩护的当事人的赢面受损。（孙杨方的证人看来都没有在庭前受到律师的有效训练，或者他们受过训练，但一到场上，都不敢轻易回答是，深怕中了什么圈套，所以回答时都要加上个但是，给自己留个后路。殊不知，这样正好让你的证词的可靠性大打折扣。）

8 反观WADA 世界反兴奋剂机构和检测机构IDTM方的的证词。回答问题就是是或不是，或者不清楚。但是每个问题都是对他们的程序的说明，结论就是，FINA一年就提供这么一个整体授权信，药检人员的身份姓名FINA方面不会具体提供。至于药检资格证明主检官有就行了，助手不是验血验尿官，没有这个要求。孙杨方揪住不放的各种程序和资质，当然是最佳操作，但不是强制性的。检测机构每年世界各地查几万个，都是这么操作的。正常情况是，如对程序有疑问，也是先配合检查，再用书面形式提出异议。国际泳联一直这么操作，怎么在孙杨这里就可以抗检？

9 其他几个证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那个领队打电话给现场主检官，说如果写孙杨抗检，可能和某个人一样保不住工作。他虽然辩解说不是直接说主检官的工作保不住，但这种旁敲侧击的威胁在仲裁员那里听上去更为恶劣。这次几个检测人员都不敢在当天公开作证（主检官应该在前一天闭门作证了），除了在国内的环境下他们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外，怕领导报复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种来自权威机构的对本国检测人员的威胁，会被WADA认定为中国官方和反兴奋剂机构在对他们的反兴奋剂检测工作造成干扰。几年以前，WADA曾经对中国唯一被认可的北京兴奋剂检测实验室作出暂停检测资格数月的处罚。孙杨本人因服违禁药物也遭到国家三个月的精准处罚，以便可以及时赶上亚运会。为了不让他在亚运会上成众矢之的，中国官方在处罚六个月后才对外公布，在各方追问下，中国反兴奋剂中心领导的理由是当时中国兴奋剂检测机构有太多样本要做，来不及对他的处罚进行公布（路人捂嘴偷笑）。WADA肯定不会忘记中国反兴奋剂中心对孙杨的包庇前科的。

10 那个省反兴奋剂机构的韩先生作为反兴奋剂机构官员，自称对世界反兴奋剂机构的规则非常熟悉。结果在对方律师的追问下，表现出实际上对国际反兴奋剂机构的流程和规则并不十分了解。韩和队医置WADA多年的检测惯例而不顾，为了配合当时拒检的需要，在程序的解读上乱加戏，明明对主检官的助手不需要IDTM资格证书，硬是要说是必要条件，让他的指示巴医生以此不配合检查看起来有根有据。

11 队医巴震帮了很多倒忙。首先他给孙杨吃违禁药物的历史已经让他成为一个最不具备资格给孙杨做反兴奋剂的顾问的人选。对方律师问他多次陪同孙杨去药检，有没有发生什么对药检人员资质有疑问的情况。他的回答是，有过。律师问，然后呢？答我们还是做完了检测，然后在检测单上写下了我们的质疑。对方律师满意地看着他，那意思是，原来你们过去对有程序疑问的药检该怎么处理完全知道啊，为什么这次就拒检了呢？不用说，对方律师这个问话套出了孙杨方抗检的最软肋：如果心中无鬼，任何运动员都会先检测后抱怨的，包括你孙杨自己，但唯独这次反应激烈，看来必有难言之隐。

12 还是这个巴队医。在问到你让孙杨他们不带走血样时，血样是否已经采好装瓶。答是的。那你是否知道血样一经装瓶就属于反兴奋剂机构的财产？巴队医的辩解总是，我们认为这是违法程序采集的，我们不认可，所以我们可以这么做。这个回合指出了孙杨方在冒着一个天大的风险拒检，而且承认知道这个规则，却硬要去违反，不给自己留个洗清白的机会。这引出了下面一个问题。

13 对方律师最后问巴队医，万一你不让带走血样的判断是错误的而造成运动员受到严厉惩罚，你想过这样的后果运动员该怎么承担吗？巴队医坚持说他们是对的。那万一错了呢？巴队医说那不是我的错。我是听领导的，听韩主任的。看到这里，我又笑了。

14 最后出场的法律教授主要是想说血检助手的护士虽然拥有护士资格证书，但如果不当场出示原件，又异地作业都是违法的。这位专家曾专门给出法律意见，说这个护士要被追究刑事责任。在对方律师追问下，他又承认没有任何法律对此有明确规定。对方律师说你就这样自作自话说她应该坐牢？然后，律师追问法律专家，你说护士必须出示证书原件，不得异地作业，那中国反兴奋剂中心的护士们没有出示原件有各地检查，都该被抓起来吗？专家非常尴尬，只得说不是每次都会，要个案处理（言外之意，比如这次）。最后律师追问他你建议将这个异地作业的违法护士送进监狱引用的哪一条法律，结果令人尴尬的事情又出现了，他说是第2条。对方律师提醒他，难道不是21条才是关于授权执业地区的规定吗？专家说在我的法律意见里没有采用这一条。律师最后说你在对中国反兴奋剂中心的程序不知情，对当晚是否有人要求检查护士的职业资格证书也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引用一条错误的法律给出你的法律意见要送她进监狱？专家说是的，有可能。律师说如果是这样，我就没话可说了。看到这里，我真的觉得这个法律专家应该回去好好面壁思过三天，改行做传销导师。

15 最后回到本案最关键证人孙杨身上。网上对他的开场证词和总结发言都有了完整的介绍，尤其是总结十问点赞喝彩，什么有理有据，掷地有声。不赢没有道理。但是听证会不是演讲比赛，不管你的陈诉多么铿锵有力，最终要看你是如何应对交叉质问的，看你的证词是否有破绽。正是在这个环节，孙杨出现了许多致命失误。而这些对孙杨及其不利的质问，国内媒体基本上选择性集体失明。这才造成了孙杨必胜的错觉。我举几例。

16 关于孙杨方抗检最大的理由，随行助手没有合格资质的问题，在WADA指派律师理查德·杨（WADA反兴奋剂规则条例起草人之一）看来，即便运动员对检查人员资质情况有异议，也应该提供样本，而他的投诉同样会被记录。“孙杨这样一味依靠其医生指示的行为，是非常不负责任的，在国际兴奋剂检查管理公司（IDTM）进行的1万9千次检查中，采取的都是同样的方法，这是第一次受到了如此投诉。” 孙杨方给出的拒绝理由，都是按照他自己的规则在操作（Sun Yang playbook).

17 干扰采样。同一律师指出，根据规则，一定要有极其有说服力的理由才能干扰采样。对工作人员拍照（穿超短裙）以及认为授权文件和身份证明不完整提出异议，不是这种极具说服力的理由。在这种情况下，拒绝让检测人员带走血样，他们就违反了反兴奋剂条例，就是干扰采样。这是八年禁赛的处罚。如果拒绝上交样本，则是两年。

18 明显撒谎。针对孙杨在交叉质问中说他不知道，工作人员也没有告知他拒检的严重后果时，该律师指出，如果你翻看记录检测单，会看到孙杨的签名旁边就是拒检的警告。孙杨已经签过六十多次了，他说不知道，这显然是无稽之谈。

19 证词不一。对方另一名律师也对孙杨的证词中的前后不一致提出了质疑。比如，之前的证词说他阻止主检官留下血样，本次听证会删除这个内容。还有孙杨在第一次听证会中说是自己随机拿了血样瓶子，后来又改口说是巴震医生拿了瓶子。还有就是说发生上述对话时主检官在房间里，之后又说主检官不在房间里。所有这些证词的前后不一致，在听证会中都会被记录在案，作为证人证词不可靠的证据，这不是慷慨激昂的十问可以弥补的。

20 最致命的质疑是孙杨为什么要主检官等到早上？孙杨团队的理由当然是等有资质的工作人员到场。但是对方律师指出，他已经在没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多次进入卫生间。这是最犯忌的。兴奋剂检测所以要规定在没有任何通知情况下收集第一次尿样，就是要避免干扰采集的情况。要想检测出违禁药物，时间是关键。到了早上再采样，药物就可能检测不出来。孙杨团队对兴奋剂检测比任何人都有经验，不会不知道时间的重要性。从他说（到早上）正是我想要的”，坐实了他们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