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徐贲著《颓废与沉默:透视犬儒文化》,东方出版社
现代犬儒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看穿”:看穿人性的自私自利,看穿一切制度都不可能公正(总是为某些人的私利服务),看穿一切价值的矫饰和虚伪(无非是被某些人利用来掩盖他们的私利)。犬儒主义之弊不在于“看穿”,而在于“看穿一切”。不 加分辨、不分青红皂白地看穿一切,这就会变成不加思考、没有判断,只凭条件反射的说“不”。这样的犬儒被称作习惯性犬儒(routine cynicism)、不思考犬儒(unthinking cynicism)或永动 型犬儒(perpetual cynicism)。凯尔德维尔就犬儒主义的“看穿一 切”之误写道:“犬儒主义在(社会文化)中有它的一席之地,它能洞察所说的与所做的不符,这经常是有用的,也是适宜的。但 问题是,习惯性犬儒一概而论,无视那些能够言行一致的人们。
习惯性犬儒丧失了判断犬儒何时适宜何时不适宜的能力。他是一 种自动的犬儒,对善和恶之间灰色地带的细微变化完全没有感觉。”习惯性犬儒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怀疑,什么时候应该信任, 什么情况下可以怀疑,什么情况下要守护信念。
人们习惯性地犬儒,并不是因为他们天生就什么都怀疑,什么都不相信,而是一种经验性的定型结果。人是因为不断抱有希望,又不断失望和幻灭,最后才索性放弃希望,成为犬儒的。可悲的是,犬儒看穿一切,也看穿了自己的希望,把自己逼进了绝望的死角。犬儒因此同时是环境和他自己的受害者。凯尔德维尔 指出:“屡屡失望能自动产生犬儒主义……犬儒以前什么都见识过 了。这么多的规划,解决方案和理想都提出来过,屡试屡败,这么多的承诺,无不都是空洞的口惠。……终于只能用犬儒主义对待任何事情。还要多说什么?干嘛还费心思去想它?肯定不会有结果。……犬儒一旦成为习惯,变成自动而不加思考的反应,再有根据,再逻辑合理的说服,想影响它也都是枉然。”通过公共对话,说理可以帮助愿意思考的犬儒变得不那么犬儒,但对习惯性的犬儒却毫无作用。
习惯性的犬儒处处只看到危险,这会造成人的生存危险意识错乱,为求安全而把一切都视为危险的人反而会更不安全。传媒学者亚乃特(Ronald C. Arnett)和亚勒森(Pat Arneson)在《犬儒时代的对话文明》一书里称习惯性犬儒为“在思考具体情况之前就做出的反应”。习惯性犬儒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它使人丧失 对生存安全条件的判断,“习惯性犬儒使我们对朋友的善意视而不见,无法察辨生活里的真正危机,也不知道到底应该关注哪些看法,并做出何种反应”。A 这两位传媒学者看到,犬儒主义有时候是一种“求生的心态”(survival mentality),在特定的情况下有合理的作用。他们反对的是习惯成自然,在不思考状态下的非理性条件反射,他们称之为“习惯的、平庸的、不加思考的犬儒主义”。
习惯性犬儒在网络上随处可见,许多人几乎对所有的事情都有即刻看穿和否定的习惯。他们无需了解事情原委,也不用思考,更不要说深入思考了。他们当中有的成为“用脚后跟想都知道”的犬儒。这样的犬儒不仅自己不思考,而且对别人的思考也 极为鄙视和反感。他们可以毫不迟疑、十足确定地否定任何思考 的结果,将其看穿为“公知”“叫兽”“砖家”的胡说八道。这样的犬儒有它反智和非理性的一面,但也有其经验基础和根据,它本身可能是对社会中存在的学术犬儒、知识犬儒、学院犬儒等的直觉反应,是某种程度上真实生活经验的产物。
在我们今天的现实世界里,确实有不少知识分子、教授、专家在说假话,用所谓的“学术”来取悦和投靠权力和当权者,谋取私利。他们以貌似高深、渊博、精致的理论包装普通人用常识 就能看穿的谎言,有的甚至还相当“富有创意”,善于“理论更 新”,或有“理论建树”。普通人没有能力用理论去驳斥和对抗 他们,最简便有效的反抗方式就是全然不相信,全然否定所有的 专家意见。习惯性犬儒的人们经常对抽象的理论本来就没有兴 趣,只关心自己日常经验和感受范围内的事情,他们所依据的是 自己的常识。小贩邓正加被城管用秤砣砸在头颅上致死,法医说是“外力作用”导致死者“畸形血管破裂”出血死亡。像这样的“专业意见”违反一般人的常识——砸人头,死了人,不能怪人 家头颅生得不好,也最容易造成普通人对专家和专家意见的习惯 性犬儒。
专家、学者们的意见本来应该是独立思考和价值判断的结 果,而不应该以服务权力为目的。他们的犬儒主义在于一面明明知道知识应该独立(他们也假装自己是独立的),一面却又蓄意讨好权力,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却依旧坦然为 之。他们随时准备为权力人物的一时政治之需提供“理论支持”, 而在他倒台时,树倒猢狲散,犹如一群趋炎附势的食客,一哄而散,并无一人出头护主。重庆“唱红打黑”期间一些学者、教授 闻风起舞,打造“重庆模式”理论便是一个例子。学者荣剑对此 评论道,“当今学人在现实中能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少之又少。尤其是当下,士风日下,学林腐朽,趋 炎附势者大行其道,卖身投靠者更是比比皆是,学者操守和气节 几乎丧失殆尽……这一回却集体奔向重庆,如果仅是因为发现了 可以实现的理想之境,那倒还是情有可原,如果完全是冲着利益 和机会而去,那就另当别论了。左派云集重庆,完全和重庆唱一 个调,肆意拔高重庆经验,无视重庆治理中所出现的一系列问 题,绝非一种正常现象,也绝对不符合学者的基本操守,其中的 经验教训,值得反思和总结。”
梅兹拉(David Mazella)在《现代犬儒主义的形成》一书里指出,知识分子的犬儒主义主要是政治不自由的结果,不仅是由于个人言论自由受到限制,而且是由于他们自己在意识形态上先已经画地为牢,自行限制了自由思考的可能。在严重的意识形态对立中,尤其容易出现一种不管对手有什么理由,一概自动说“不”的知识犬儒主义。它表现为“凡是‘敌人’赞成的,我们都要反对,或者‘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 这是一种在民族主义知识分子中常见的犬儒主义。例如《中国可以说不》 的作者之一宋强在接受《经济学家》杂志采访时说,全世界人民当然都渴望自由和民主。记者问宋强,这不正是美国人要说的 吗?宋强答道:“即使我们有错误,我们也不需要压迫者(美国) 来给我们指出。”B 他习惯性地预先设定批评者是“敌人”,所以不管批评得对不对,都断然拒绝,不予接受。就接受习惯性的犬儒主义而言,知识分子和普通人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在政治意识形态主导一切,权力可以操控一切的社会里,不存在所谓的“独立学术”,尤其不存在独立的人文学术。一些知识分子因为不得已而做“纯学问”,是一种憋屈的学术自宫。这种一开始是逃避政治权力的“学术隐逸”,一旦有目的地转变为 在政治、社会问题上以沉默来践行顺从和不惹麻烦时,也就变成 了一种怀着憋屈装清高的犬儒主义。它以不反抗的“正确理解” 来假装“纯学术”是学人自己的自由选择,明知自己在体制里寄人篱下、忍气吞声,却照样能沾沾自喜、自得其乐、自鸣得意, 甚至觉得自己,在学问上高人一等。也就是这样,“纯学术”被当 作无可非议的“学术价值”,在学界被宣扬和传授。
权力随时防范着学术,设置重重障碍。但是,由于“学术”对权力有利用价值,所以还会被允许存在,甚至加以鼓励。当然,首要的条件是学术必须无害于权力统治,而最受犒赏的则是有助于或能配合权力统治的学术。权力的威胁与利诱造就了体制性的“学术犬儒”,它往往是一种在清醒状态下的装傻——一 面自嘲,一面配合体制,积极自我审查;一面咒骂,一面迎合体制的无理要求;一面鄙视不懂学术的顶头上司,一面顺从他们的领导权威;一面嘲笑,一面参与为官员授予各种真的假学位和假头衔。
政治权力制造了滋生和繁衍学界犬儒的环境。但是,正如梅兹拉指出的,知识分子犬儒不单纯是为权力服务,而且是为“以某种说法来代表‘人民’的权力服务”。也就是说,他们不仅为权力服务,而且还要证明他们为之服务的权力是公正而正当的, 是值得为之服务的。这样一来,他们的服务便有了正当性。A为 了证明权力是公正、正当,甚至是一种最合理、完美的权力,知识分子往往需要在政治、社会、文化理论上有所创新和发明,最能胜任此项任务的便成为创新型犬儒。如果说习惯性犬儒是大众犬儒的特色,那么创新型犬儒便是知识分子的专长。
创新型的犬儒是一种“ 知识犬儒主义”(intellectual cynicism),这些犬儒人士都受过高等以上的教育,有相当的思考和知识能力,拥有学者、教授、专家、作家、记者、媒体人的 体面职业。他们当中,有的一面厌恶体制,一面却在其中做各种“纯学术”表演,甚至不惜弄虚作假,为职务升迁、为“受重视” 或为一点课题经费使尽心计、百般讨好、颠倒黑白。还有做政治 投机生意的,如那些在唱红打黑的日子里“奔向重庆”的头面知识分子。
不存在一种脱离政治制度的,普遍存在于不同社会中的犬儒文化,犬儒文化是政治文化的一部分,它甚至就是一种政治文化,越是在高度政治意识形态化的社会里,越是如此。在不同制度中,犬儒主义看穿的对象和幻灭的内容会有所不同。而且,即使都是看穿和幻灭,也不会同样表露出来,有的可以公开,有的不能公开,必须小心翼翼地隐匿和伪装起来。假面社会里的犬儒 主义是隐匿和伪装的,这使它成为一种有别于一般犬儒的变种, 一种在特殊环境中转基因的犬儒。在普遍缺乏公开性、真实感、 相互信任的社会里,转基因的犬儒会四处蔓延,不断变异。这种生活状态和社会文化本身就是深度犬儒主义的。深度的犬儒主义 渗透在许许多多人的行为方式、处世原则、思维模式、生存策 略、生活态度、话语习惯和人际关系中。然而,无论一种犬儒主义如何特殊,如何深度进入社会文化的肌理,它毕竟只是特殊群 体应对特殊生存处境的生存手段,而不是人类的必然生存处境, 既然如此,我们就有理由相信和希望,它是一定可以改变的,它 对公共生活的消极影响也是一定可以受到遏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