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武汉。今天是武汉封城第四十九天。

团购了一批物资。蔬菜、胡萝卜、土豆、虾、排骨、牛奶……分装几个袋子,拿不了。小区物业指着花坛边的小拖车说,你拿这个拖回去,一会儿还过来就行。把东西搬上车,拖着走两步,觉得阳光很好,不享受一下实在太浪费。团购的组织方在大门口摆了张桌子,领菜的人排队登记,我一边报电话号码,一边跟他们搭讪,蔬菜哪里来的,中间运输怎么操作,价格如何协调,登记的是个小姑娘,一脸茫然,说我也不清楚,好像似乎应该是……江夏运过来的……

推着小拖车在小区中转悠,嘎吱嘎吱的声音虽然刺耳,但此刻听起来并不难受。转了一圈后,忽然想起两天没见余则成,给他打了个电话,余则成在电话中说,稍等稍等,刚刚给一个客户送了两条鱼,马上下来花坛边见。太阳照着街道口,照着华师和武大,我发现了,最近几天小区里面有两个变化。一,前几日灿烂的白玉兰,现在变成紫红色了,估计再有两天,就会扑簌簌落地,弹指间的芳华。二,草坪上长出了许多地菜。三月三还没有到吧?我思量了一下时间,三月三,蛇出山,要吃地菜煮鸡蛋。

蹲草地边拔了一株,想起小时候这个季节,随便去哪个草坪,一拔一大把,别书包带上大摇大摆地回家。父亲把它洗干净了,和三五个鸡蛋一起放小煮锅中,水烧开了,汤汁微微的泛绿,有一种奇异的清香在公共厨房中散发。只是今年到处打了药水,地菜怕不能随便吃了。想起昨天还看见有人晒香椿炒鸡蛋,也是这个季节的抢手时令菜,但今年的香椿,在武汉一样难得吃到了。

远远看见余则成大踏步走来,看上去精干老练,隐约有点部队的风范,干活的人都雷厉风行,我心里想。当然,“干活”不仅仅是说出把力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灾区中,各自能够做点让自己安心的事情就好,你可以称之为贡献,我很可能认为只是日常。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和人之间需要相互理解和信任。比如今天我就很理解余则成,他不光带来了最新消息,还顺便给我带了两条黄鹤楼的香烟。

余则成坐在花坛边,慢慢跟我讲了一个故事,我尽量原话记录,事情梗概如下:余则成的丫头近日从湖南奔回武汉,照顾生父(详情在前面几篇文章中说过,这里不再赘述,以下延续“丫头”这个称呼)2月28日,丫头星夜回汉。在此期间,丫头上网参与团购,结识了某某志愿者。此人在团购信息中加了丫头的微信,通过送菜,还在小区门口见过丫头一面。

在日常聊天过程中,某某了解丫头的个人信息,自言生出“爱慕之情“。前日,凭借其志愿者身份,居然穿越小区大门,楼道管理,直接闯到丫头房中,说自己工作一天腹中饥饿,请求吃一碗面。丫头惊诧莫名,遂下面一碗,某某吃后,又央求丫头开车送其回家。

丫头勉强允诺,送其回家,其实并不远,两站路而已。回家后,正好遇见余则成送鱼过去,两人说起这事,余则成正教育丫头要注意安全。忽然有人敲门,竟然是某某志愿者又一次登门。

余则成和对方发生言语争论,推搡,最后报警……派出所出警后,协调双方矛盾,最后结论:志愿者不得凭借其身份,擅入小区,甚至客户住宅。勒令其道歉并作出相应承诺。

我向来认为男女之情,不便随意判断,更何况灾难之中,难免生出些奇异之事。但余则成说的这事,似乎于男女之情外,还有另外一层需要警惕的地方。我注意到,某某男两次进入小区,直抵丫头门前,都是利用了“志愿者“的身份,轻松自由就通过了大门物业和楼栋封锁。似乎,在此刻的武汉,这个身份具有某种特别的作用——比如购物,比如出入小区,学校,单位大院等等

这中间会不会发生某些别的问题?或者更进一步说,自愿者的上线是社区和民间公益组织,其有效性在于组织得力,可以瞬间进入体制无法抵达的空间,甚至点对点直接进行援助活动。但显而易见的是,志愿者的甄选难以做到十全十美,个人性情,习惯,不能一一约束也无法约束。迥异于体制的直观表现是,民间组织在救援结束后,志愿者基本上各奔东西,除了骨干团队之外,难以形成有效的持续的外围团队,这是当下中国公益性活动中让人遗憾的地方。

中国为什么不能开放NGO形成的空间?为什么不能形成让民间归于民间,让非盈利组织自我生长的土壤和环境?我认为,在政府的统一指挥和适当宽松的管理模式下,适当给予支持,这些民间组织的自我成长对政府的救援活动,将会产生巨大的,不可估量的作用。

遭遇灾难时,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政府一肩挑。最好的情况应该是政府做政府应该做的,做不好,自然就要承担人民的批评。而民间公益组织能够做到政府做不到的事情,比如社区自治和民间公益组织的力量,他们是对结合部及救援盲点强大的补充和支持。政府不是万能的,这句话的核心意义应该是——把政府和人民之间的关系摆顺了,真正的理解“为人民服务“才能够避免在重大疫情、灾难甚至别的问题上发生决策性失误。

或许这些都只是理论上的推演,就像我每天对着屋顶哈气,望天。最近网络上流行一句话,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也重复一下这句话,就这么个情况,你又能怎么着?有人质问我,为什么不能说些正能量的事情,我实在是难以启口,不知道怎么说——湖北省高等法院的人昨天醉酒撞车,青山区用垃圾车运猪肉给居民(只有青山区吗?!),面对如此天下奇闻,人间悲剧,我不知道那些号称正能量的人,从哪来的勇气和热情,唱得出口,笑得出声。

在悲剧产生之时,并非都是哭泣。还有冷笑、固执、嘲弄和自以为是——那些号称“动手建设”是第一要素的人,或许也没有错,但千万不要就此以为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言之凿凿,摆出清风雅士风范。在我看来,这无非是另一种高超的逃脱术,保命而已。

真正遭遇灾难的时候,没有知识分子和平民之分,只有人和非人之间的区别。如果我们不能在一次又一次的灾难中认识到错误的源头,肮脏的土壤,如何去改变他?所有的动手就是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看见了错误说出来,难道指出皇帝没穿新装的孩子,就不是行动吗?

最伟大的行动其实已经发生了。前天政府推毁华南海鲜市场,发现了一家四口人瑟缩于市场深处,从封城之后开始算,一共整整度过了41天。让人惊诧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感染新冠病毒。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底层,也是真正引导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再一次理解“病毒”的最佳观察点。这绝对不是齐泽克之类的理论家在《纽约时报》上幻想出来的武汉末日,他根本想象不到武汉人是如何理解安全的。

或者换句话说,齐泽克东扯西拉的所谓“匿名”,“安全性”、“权威的恐惧”,不过是为了他的“某某主义”做了个孔雀般的装饰而已。哦,他还提到了1966年的巴黎,五月的巴黎:“Vivre sans temps mort, jouir sans entraves.” ——拒绝行尸走肉的生活,这话在灾难面前显得如此轻佻。只有躲在华南海鲜市场度过灾难的一家人才知道最安全的地方在哪里——就是离开你们,离开你们这些吃人血馒头的家伙。

 

202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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