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议论复工的人越来越多
文/方方
继续大晴。天空明亮,总会让人心情愉悦。前几天,同住文联大院的姨侄女,给我送来一些面点,包子烧麦什么的。吃了两天,觉得太理解北方人为什么特别愿意吃面食了。因为吃面食实在是很方便。面食的半成品很多,稍微加工,便可饱腹。比起做饭做菜,又方便又省事(顺便告诉在微博上那些严厉质问我为什么武汉不允许出门,我却可以到文联拿东西的人:我家就在文联大院内哦,这就跟你可以到小区门口拿菜一样。统一回答了,就别再啰嗦!)。得幸我对面食还挺喜爱。这两天,大家都在聊做饭麻烦的事,做完饭后,还要收拾厨房。而以前,叫个外卖,吃完饭盒一扔,啥就解决了。
今天我的朋友JW传来她弟弟李先生写的文章。李先生有两个朋友都是老年合唱团的。在武汉,很多退休老人都会参加一些文娱活动。尤其我这代人,青少年时代在“文革”中度过,那时各学校都有文艺宣传队,所以能唱会跳的人特别多。现在,退休后,人清闲下来,这些艺术细胞又全都调动了起来。每逢节假日,老年朋友们,非常活跃,到处演出或是聚会,一轮又一轮,这是他们很享受的晚年生活。今年,也同样如此。但是,来势凶猛的新冠病毒,却将他们中很多人击中。李先生写下了他对两位朋友的怀念。文章的第一句便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包杰和苏华健这两个身边的朋友,在这个新年,生命会戛然而止。”
在武汉,有个很让人感动的故事:儿子病了,九十岁的老奶奶担心其他家人被感染,自己独立照顾在医院门诊部等待床位的儿子。老奶奶守了儿子五天五夜,终于等到床位。却因为病情加重,儿子住进了ICU。这位名叫徐美武的老奶奶,找护士借了纸笔,给儿子写了一封信。信曰:“儿子,要挺住,要坚强,战胜病魔。要配合医生治疗,呼吸器不舒服,要忍一忍,以便恢复。如果血压正常,鼻孔吸氧,请求医生。忘记给现金,托医生带上伍佰元,可托人买日常用品。”当时读到这封信的人,无不落泪。这就是母亲啊!哪怕儿子已经六十多岁,但在母亲心里,仍然是她的孩子。这个儿子就是李先生的朋友包杰。遗憾的是,这封信包杰并没有看到,他第二天便与世长辞,丢下所有亲人,还有他坚强的令人尊敬的老母亲。
李先生说:“省黄埔军校同学会所属的艺术团开始为春节联欢准备节目,包杰因为也是黄埔后代,经人介绍,来到了艺术团。包杰一来,就显得很突出。他嗓子很好,声音有训练,唱得有感情,所以没两天,大家就公推他担任领唱。今年元月17日下午,省黄埔举办春节联欢会,他圆满完成了领唱任务。当时,他就在我的身边。”但是,包杰在元月18号又参加另一个联欢活动,在那里他被感染。“同时感染的有三人,其中有两人罹难。”
武汉市还有另一个民间合唱团,叫“希文合唱团”。它成立于1938年,最初由希利达女中和文华中学师生组成。改革开放后,老人们又重组“希文合唱团”,成员不再只是这两所学校的人,已面向了全社会。希文合唱团在今年元月也有不少活动。李先生说,他和华健都是男高音部的,关系密切。“元月9日,希文合唱团部分团员在范湖唱歌聚餐,这是我最后见到华健。”又说:“他平时在群里很活跃的,现在泡都不冒一个,我与朋友打电话他不接,微信也不回,大家都觉得反常,感觉不妙。”此后,苏华健便一直处于失联状态。直到讣告传来。苏华健去世于3月6日。网上现在还能搜到“希文合唱团”的歌,有一支《牵手》,唱得尤其令人感动。或许都是过来人,经历过风雨,才能如此动情。歌中说:“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一首歌,唱成了自己的人生。
我老早就听邻居说,老年合唱团有不少人被感染。因为元旦和春节,一直都是他们演出活动的频繁期,而他们的年龄本来也属易感人群。李先生在文章中放上了包杰和苏华健的照片,两人虽已退休,却依然满脸英气。如果有预警,他们还会频繁参与这些娱乐活动,还会继续聚餐吗?这些六十来岁的人,以现在的生活条件,加上他们丰富的娱乐活动,再活二十年又有什么问题。“人不传人,可防可控”,致多少人走上不归之路。一想到这些,我就会自问:难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为让自己生活得轻松,就可以不帮助他们这些枉死者追责吗?追责,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这几天的疫情,依然向好。整个武汉,每天新增确诊连续在个位数上。在只剩几个患者的情况下,人们出门以及复工的欲望便更为强烈。这些天,议论疫情的人越来越少,而议论复工的人越来越多。因为封城,已有很多企业和很多家庭,承受不起了。时间过于长久,人们也过于压抑,政府理应有更为灵活的对策才是。好在,今天看到一些早已归零的地区,以点对点的方式,派大巴车送人外出工作。而武汉的公交,从明天起,也将正式为部分企业返岗员工提供通勤服务。这些都是大好消息。再不复工,再不开城,不是国家经济扛不扛得住的问题,是很多人家能不能吃得上饭的问题。
说说我自己这两天面对的事吧。
我的微博开封后,因为一直喜欢微博这种方式,所以每天的记录我都会发到微博上。但从前几天开始,突然遭到以千而计人数的叫骂。阵势很大,无厘头加下流。我也经历了从奇怪到愤怒的过程,及至今天,我已经没有了感觉。因为我已经看出来,他们大多过来叫骂的人,根本没有看过我写过什么。他们只是听到某些人断章取义并且充满恶意的解读,然后就来骂了。他们为骂而骂,把骂人当作了游戏。当然,也有几个貌似讲道理的,可这道理只建立在他选择相信的谣言上。按照谣言的逻辑来讲道理,这就没理可讲。因为有些话又蠢又脏,太没看相,我拉黑一些人。今天下午,突然觉得让这些叫骂和议论保留下来也挺不错。
你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这些叫骂的人是谁,他们的头像是什么样的,有什么共同特点,他们来自什么吧或什么圈,他们共同关注的人是谁,他们经常转谁的微博,与谁互动,你可以像发现病毒的源头一样,发现感染源从哪开始,什么时间同步叫骂,什么人在背后鼓动、教唆以及组织,他们曾经还叫骂过什么人,他们最推崇谁,最服从谁的指挥,以及他们语言出处从哪儿来,与谁的语气大体相同,还有语言在叫骂中的变化,诸如此类。观察这样的一群人,会颇有所得。你甚至可以上溯七、八年,或许能找到当年号召学生们到网上发挥“正能量”的帖子,甚至,你可以发现被推荐给他们当导师的一堆名字。记得我曾经跟某部门的一位负责人说:你们怎么可以让这样一些人去指导学生呢?他们中有的人就是流氓呀。可惜,对方没有听。现在,当年的那些被号召上网展示正能量的人,被指导成今天的他们。走在人群中,他们很多人不坏,但是进到网络上,他们会无限放大自己的阴暗和恶。
网络有记忆,真好,而且这记忆很长久。所以,我觉得我可以让我的微博留言成为一个观察点,可以留下这个时代鲜活的标本。在每个时代的记忆里,有美好的感动的内容,也有疼痛的悲伤的内容。但是,印迹最深刻的,一定是耻辱。给这个时代留下一些耻辱的东西,很重要。这些一拥而上的叫骂和胡言乱语,记录着这个时代最生动最强烈的耻辱。未来的人,读到这些,会知道,在2020年,一场病毒引起的瘟疫在武汉蔓延,另一种瘟疫则以语言方式在我的微博留言中蔓延。武汉瘟疫的蔓延,导致了这座千万人的城市旷世未有的封城;而我微博留言下的瘟疫,则展示了这个时代如此鲜明的耻辱。
我,被封在疫区,作为受难者,记录下一些生活琐碎和感想,这日记多半留不下来。但是这成百上千人的集结叫骂,却会让我的日记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