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召袂、Ms. Glide、Andii
编辑:西西子、橘兔子、老王、千钦
11月20日,「清华学姐」上了热搜,在四个小时内阅读数高达7.3亿。一场围绕关于「污蔑」、「仙人跳」、「美院学生」的狂欢截止目前,依然正在上演。
时间拨回到四天前,一名清华女生在校内与一男生擦肩而过时,感受到臀部被摸,当下认定自己被性骚扰,立刻要求对方出示身份信息。并在未经查证的情况下,在朋友圈和校园树洞发布了该男生的信息,并发出了要让其「社会性死亡」的言论。
第二天,女生在辅导员的陪同下查看了监控信息,澄清了对男生的误会,并在公共平台发布了道歉,双方通过辅导员进行了沟通。当晚,女生在校园树洞中发布了长文,反思了自己的莽撞。
这场乌龙本该就此结束,但随着匿名用户将相关信息截图上传各大平台,事件快速发酵。「男生自杀」、「男生写道歉信」等等谣言煽动着所有读者的情绪。
与此同时,从「400分上清华」到「自以为是」、「看不上理工男」等,部分网友开启了对当事美院女生的荡妇羞辱,甚至人肉出了她的照片与私人信息。
这次事件在互联网的传播存在许多诡黠而熟悉的槽点。从最初在朋友圈的泄愤,到有人冒充男生发言以塑造「男性受压迫」的形象,再到事件全面引爆微博热点,这一场迅速集结的网络狂欢通透而直接地撩拨着广大反平权人士的兴奋点:怀有被害妄想症的女拳毒瘤诬陷清白正直的高材生,致使后者身败名裂,几要以死明志,可见男性受压迫之深,不知几许!
至于最初的问题——「为什么当事女生如此敏感」——一而再再而三地迷失于围剿「坏女人」的声浪中。对女生抱有同情的网友,若想展露些许同情,也必须先自打几声响板,以「我也认为当事女生做得不对,但是……」的句式开头,才能勉强不被铺天盖地的言论浑水所淹没。
这其中混杂着两端问题:在女生这一端,我们到底该怎样理解「错认性骚扰」这件事的本质?在男生这一端,对女生的讨骂为何会像陈年旧屎,仿佛憋了三生三世之久,一触即发地喷薄而出?
之于当事女生而言,她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对这类事件比较敏感」、「希望能被理解」。然而网络上的讨论显然已经失焦,人们把「敏感」肤浅地解释为「神经紧张」、「被害妄想」、「自恋」,却始终忽视此中最关键的问题:身为女性,在看似中立、安全、平等的公共空间中,所怀有的体验与感受,与男性相比可能截然不同。
早在1980年代,哲学家艾丽丝·杨(Iris Marion Young)便曾敏锐地观察到:「人们如何在公共空间自处,取决于社会中她所立足的权力位置」。
比如在夜路上、搭乘公共交通时、在酒吧饭馆休息期间,女性相比男性而言,是否要保持额外的警惕、落座时可否随意地岔开双腿、如何避免与他人的目光接触——这些细小而琐碎的「不确定性」,讽刺但确凿地构成了女性群体必须持久面对的「不确定空间」。
相比之下,一部分男性作为性别不平等的既得利益人,他们与空间的关系是「确定」的。大多数男性从出生起,会被自然而然地授予「公共空间」与「私域空间」的自由裁量权。在公共空间,社会期待他们「闯荡世界」(这当然也是一种枷锁);在私域空间,父母们期待他们「传递香火」。
这种「确定」的「空间-性别」关系,致使大多数男性无法理解,为何一部分女性身处于某些情景时,会更加轻易地产生焦虑、不舒适或类似感受。因此,对于无法感同身受的人而言,女性在某时某地的敏感、怒气、柔弱、刚强等等情绪与姿态都能成为被指摘的理由。
于是乎,人们(男性)无法理解董明珠在男性居多的商业空间里的姿态,擅自称之为「自恋」。
▲ 浙江工商大学的一篇硕士学位论文以《CEO自恋及其经济后果研究——以格力电器为例》为题,分析董明珠「自恋」的影响。
人们(男性)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有女生会先进电梯,却后按楼层,竟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性别与空间的关系并非简单的男女对立。横切开来,我们能看到它负载着厚重的历史灰尘,上面印着各种我们叫得出名字或者叫不出名字的性别不公正。而女性并非这其中的绝对受害者,一部分男性,以及许多LGBT人群,都能够敏锐地体会到:我们身体的摆设方式、运动方式、等待危险的方式,甚至被毁坏和被修复的方式,都是我们与空间关系的体现。
讽刺的是,在这次清华学生误认性骚扰的事件中,当事男性也被牵连在「女性」与「公共空间」岌岌可危(precarious)的关系中,但网友们首先怪罪的却仍是女性为什么会展现出如此这般的姿态,而不是反思为什么女性与公共空间的关系会发展至一触即发的地步。
至于为何无法反思。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缺乏严肃讨论、理解性别问题的词库与方法,以至于在本该严肃以待的场合,我们看到的是马保国的乘虚而入。
▲ 模仿「传武骗子」马宝国说话是许多人近期的一大乐趣,从其B站鬼畜区的热度便可见一斑。
马宝国的鬼畜在这里与四月末柯洁一事中的「狗粉丝话术」如出一辙:这些插科打诨既是广大网民排斥严肃话题的工具,也是他们「无法理解、不会诉说」性别问题的显性病症。
而酝酿出这一症候的病因,既有上文所说的「空间的性别化」,也与社会学家麦克·坎摩尔(Michael Kimmel)提出的「剥权幻想症」(deprived entitlement)有关。在《白人怒汉》一书中,坎摩尔指出:「在性别平等观念的冲击下,男人们普遍觉得自己是时代的受害者,被女权主义严重打压,遭受了话不敢说、事不敢做的委屈……哪怕在事实层面上,世界各地的女性权益可能在开倒车,但主观感受上,许多男人们就是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这种主观感受当然站不住脚。但「剥权幻想症」的后果,便是在主观意识里无限放大男性作为受害者的印象。而事件发酵至此,暴力的滚轮究竟在向哪边滑动,不言自明。
从清华树洞中对女性轻蔑的探讨、尤其是对清华美院女生的污名,尤其可以看出男性为主导的话语集结之迅速、声量之迅猛。在这场声讨中,清华学姐的错处只是一个导火索,其背后是一场隐忍许久的厌女高潮。而这样一场集体狂欢,正是以女性在公共空间中的「不确定性」、「脆弱性」为献祭材料。
我们对女性处境的理解之浅薄,像是陈年死水找不到泄口,终由这一次错认的性骚扰,如外强中干的空响屁,崩开了互联网的伪文明面纱。你招招手,一闻,才嗅出原来是换汤不换料的厌女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