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过不过来自西方的节日一直是个火药味十足的话题。

近日,一名哈工大的学生的言论再次点燃了火药桶。他威胁将举报一名宿管阿姨,因为后者打算在感恩节向学生们赠送糖果。

在《凤凰网》发起的有超过20万人参与的网络民意调查中,有60%的网友选择不支持该同学的举报做法,40%选择支持。

在怎样看待过“洋节”的问题上,66%的人选择“个人偏爱,无可厚非”,33%的人选择“数典忘祖、崇洋媚外”。

舆论汹涌后的凌晨,哈工大发布官方回应,短短三句话,非常克制,一句不多,但其中情绪非常值得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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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句就是和稀泥,阿姨好心,学生善意,谁也没错。

毕竟,学校不可能愣头青一样犯着众怒去苛责宿管阿姨,但学校更不可能公开批评这个威胁举报的学生。

不仅不能批评,他们还必须补上第三句,“反对洋节”,以此表达自己的坚定立场,以图安全。学校一个字不多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求“立场正确”。

一个感恩节送学生巧克力的宿管阿姨都能被威胁,那些课堂上发言的老师被举报乃至被处理的,早已不在少数了。

据我观察,现在的高校普遍保守,程度比媒体有过之无不及。像哈工大这样一流的学校,在这些问题上也不敢造次,完全意料之中。

甚至有些高校举报之风盛行,甚至建立了专门的奖惩机制,鼓励学生揭发老师的“不当言论”。学生举起民族主义大棒,无往而不利,最要命的是,那些举报的学生往往还觉得自己无比正义。

这个时候,我们夸夸其谈自信包容,就显得非常可笑。

想不起从哪年开始,我们突然开始忌惮西方节日,一些地区禁止商场圣诞装饰,学校严禁庆祝。

有支持者说抵制洋节,就是抵制西方意识形态,就是抵制宗教入侵。我的看法是,对大众而言,任何中西方节日,都仅仅只是大家谋求幸福感的工具而已。

过了那么多年的圣诞节,你是进商场还是进教堂?

你是在餐厅消费还是给宗教捐款?

年轻的情侣们,是打开了圣经,还是打开了酒店的门?

人们享受的是氛围而不是思想,更何况,你听过谁是因为喜欢过圣诞变坏的吗?

也有人杀气腾腾地说,喜欢洋节,就是打压传统节日。

这就属于无理取闹了,他们不在同一天,并不存在竞争关系。即使是同一天,大家又凭什么没有资格选择自己喜欢的节日呢?

相信禁止洋节,就能培养起传统节日,就好像医生觉得,啊呀,你的肝不太好,我干脆把胃给你摘了吧。

在节日上赋予过多的道德、甚至政治意味,是颠倒了人和节日的之间的关系。我们只是需要用它来享受快乐,你却时刻警惕它够不够正气凛然,够不够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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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人,外国人过春节就大加宣传,中国人过洋节就强烈抵制,这已经不是什么双标了,这是一种内在逻辑非常自洽的行为——认为民众凑热闹过个节就是臣服(甚至不能是欣赏,必须是臣服,虽然大部分民众连欣赏都不是)于对方文化。

我们用历史的眼光看,“洋”这个词,在近代汉语中,其实长期作为贬义词使用,基本和现代汉语中的“傻逼”同义。

其中最出名的用法是“洋相”,出处可能是首位英国驻华商务总监,就是那个律劳卑,他知道自己的名字被中国人翻译成卑微的奴才后,取消与清朝对话回到澳门,不久后病死。

这可把广东官民乐坏了,都说是这个心胸狭隘的小人因为这事气死了(实际是死于疟疾),始有“律劳卑澳门出洋相”一说。

后来嘛,大家都知道了,被西方船坚炮利爆锤后,“洋”成为褒义词,反义的则为“土”。

这就是此事件最魔幻的地方,再怎么“南辕北辙”的传统文化,总是能在新的时代找到完美注解。

魔幻常新,可干出这些魔幻的事儿来的人本意却往往很严肃,可能还挺委屈。他们自以为搞懂了什么是感恩节,可他们不懂中国,不知道举报者从来都没有好下场,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也是此事件里最让人悲哀的地方:现在的年轻一代在面对自己不认可的人或言论时,第一反应已经不是“不予理会”“与他辩论”“将他驳倒”,而是熟练的使用举报手段“我要举报他,堵上他说话的嘴巴,把他批倒批臭”。

他们熟悉网络,知法懂法,明白如何将“规则”变为自己的武器,而这武器,将比刀剑更危险,因为这个国家正在给出机会,让他们可以尽情举报他们看不顺眼的东西。

中国人举报告密,确实是从小生来就有。中国人从儿童开始,在教师这个权威面前,即练习举报,也适应被举报。

从周厉王到明清文字狱再到文革,中国人告密检举,互相扯咬的民族基因,更是源远流长。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些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但我不这么想,就在2019年的今天,就有人在社交网站上设计了一个帖子,内容是一个投票。

帖子说,如果你发现你的父母、爱人、师长、朋友发表了不当言论,你要不要举报?

有人说,父母是绝对不会举报的。

有人说,就算是爸妈,说了不当言论,也不能姑息。

有人说,分得不愉快的前任、有过节的朋友当然要举报。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发现,无论他们怎么选择,却出奇一致的都默认了,当一个人发表了不当言论,他就应当被举报的。

这种被他们默认、被内化为“规则”的思路的最可怕之处就是:我看不惯你的言论,所以我要堵上你的嘴,不让你说话,我堵不上,我就让更高的权力去堵你的嘴。

其逻辑相当于“哎呀街上来了个杀人犯真可怕呀,但愿他别摸到我家,最好是把讨厌的邻居灭个满门”。

这种思路妙就妙在,默认自己喜爱的事物是“安全的”,相信上头的大棒子不会敲到自己头上。

如果这些显而易见的常识,对那些脑袋的用途只是用来分开两只耳朵的人来说,理解起来是有点费力,那么来个浅显的假设吧:

如果非常不幸的,未来的某天,上头的大棒子正悄悄降临你自己身上,枪口会因为你曾经是举报者,就对你网开一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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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惭愧,理解到这种举报是一种恶劣的行为,在我是很晚的事情。在那以前,虽然对打小报告之类也很厌恶,却没有提到伦理的高度去看。

我终于懂得了这一点,还应该感谢老舍先生。当时读《骆驼祥子》,我觉得祥子的结局有点怪怪的,祥子最后竟变成了一个“举报”者。

在老舍看来,“举报”是一种灵魂的堕落。

祥子由一个健康质朴的人,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告密者,哀莫大于心死,这才是祥子的悲剧所在。

在历史上,有个叫李斯的家伙曾经拍商鞅的马屁说: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

是的,从民风淳朴到彼此之间刻薄寡恩,从亲亲相隐到互相举发告密,这种移风易俗的变化似乎不需要什么神秘强大的力量主导,有时候只在我们的一念之间——面对“举报”者,我们的文化土壤里,到底是贬抑还鼓励。

所谓“千年犹效秦制”,中国遂成告密成风之国,人民皆是鸡鸣狗盗之辈。

卑劣的人民造就了卑劣的社会,而卑劣的社会使卑劣的人民更加卑劣。

这种举报者文化赖以生长的土壤,正是现在的我们要严重警惕的事物。

如果我们今天不起身阻止,那么它就会发育成更可怕的灾祸,并降临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

历史最容易重演的,正是它最丑恶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