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朝着她的方向。人群里忽然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弦子,你要加油啊!”弦子马上看到了他:“叔叔,你也来啦。”旁边有人在问:“这位叔叔也是一直在支持你吗?”弦子说:“嗯,叔叔的女儿也是那个(被性侵)。”
一位警察凑近人群中的学生,“想单纯地聊聊天。”警服上套了一件黑色羽绒服,“套上这衣服,我也就是个平民老百姓。”
你们为什么不关心国家大事,要关心跟你们没有关系的小事?他问他们。
2020年12月2日,弦子诉朱军性骚扰案正式开庭。受理案件的海淀区人民法院拒绝公开庭审。
庭审场外的丹棱街,聚集着前来声援的人群。四位没有提前约定的朋友在这里相遇,认出彼此后,他们紧紧拥抱。
柳皓在中午十二点半到,王靖雯在凌晨十二点半离开。他们一起记录下庭审场外的12小时:在标语的海洋中,一波又一波外卖送到。戴着猪头面具的男性,把附近便利店的暖宝宝买断了货。此外,还有糖葫芦、鸭脖、奶茶、汉堡……博里一晚上喝了六杯奶茶,回家后,她的心砰砰跳,一夜难眠。
我们记录下他们的见闻。
1 标语的海洋
12月2日,中午十二点半,气温刚刚超过零度。丹棱街12号——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的北门外,还没有聚集起引人注目的人群。许美静、柳皓和其他三个陌生的女孩站在北门入口外,他们相互询问,“你也是来支持弦子的吗?”
得到彼此肯定的答复,几个人开始继续交谈,有人表明身份,说自己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也有人说自己专门从杭州赶来,往返2500多公里。
其中一个女孩举着手机,对准法院北门的入口,像是在录像。这时候走过来一个警察,“你们有联系(当事人)吗?”没有人知道怎么去回答他。许美静反问他:“我们不能站在这儿吗?”
“疫情期间不允许聚集。”警察解释说。
几个人戴上口罩。几分钟过去,北门外依旧没什么动静,他们陆续走到了法院南门。
南门外是通惠寺街的一段,长度不到一百五十米,路宽大约五米,十几棵高大的悬铃木落去了大半的叶子。路的一边是法院南门和安检口,另一边开着几家律师事务所,一两家餐厅和茶馆。
这时候,路边还只有零星几个人。两个外国记者背着设备低声交谈。一个中国摄影师对着法院大门匆匆拍了几张,然后双手插兜来回走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十分钟过去,路边陆续站了三四十个人。一个年轻男人捧着鲜花站在法院南门边,他的身边已经站了十几个人,安静地排着队。
和他们几米之隔的马路对面,一个高瘦的白人记者架好了摄像机开始拍摄。几分钟后,一个警察出现在他的镜头前,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用手机拍下了他的记者证,三脚架也随之收起。
其他人依旧安静地站在马路两边,交谈声很轻,断断续续,一两句话随着白雾迅速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
路人经过这里,被短暂地吸引目光,有人留下半个句子,“噢,那个朱军的案子”,然后走开。
柳皓站在稀松的人群间,举起手机去拍照。旁边的中年男记者问他是哪家媒体,他说,“我是附近的学生”。
不止他,很多学生陆陆续续地赶来了,有人带着相机,有人买了鲜花。还有人来自本地的社群和NGO。人们带着自制的手幅和招贴,相互张望。
柳皓往路口看去,从人群里看到了博里,“你也来了!”许美静拥上来,三个人紧紧拥抱。
人群渐渐壮大,现场的一家媒体开始采访。博里和许美静站在记者的镜头前,各自举着标语:“打破黑箱”、“性骚扰可耻”。因为寒冷,她们的手指开始泛红。
被问到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期待时,许美静说,今天能不能在司法上取得进步,她不知道,但就像弦子说的,要“在历史中留下一个疑问”。
交谈间,她们身后近百人聚集了起来,呼喊声开始从人群中传来,“我们和你(弦子)一起向历史要答案”。
几十张手幅和标语被举起来,各色的纸张写满平静的话语或是愤怒的控诉,被一一举过头顶,朝向一个方向。
这是下午一点左右,弦子穿过人群来到队伍的末尾,人们迅速围过去。举着标语和招贴的声援者们站在她的身后和左侧,另一边则是自媒体和职业记者们的镜头。
弦子站在人群里,瘦小的身影,双肩包的背带滑到了手臂两侧,让人很想去帮她把背带扶起。几根白发从她的头顶散下来。看到眼前来声援自己的人们,她很快红了眼眶。
人群里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激动地说:“弦子,你要加油啊!”
弦子马上看到了他:“叔叔,你也来啦。”旁边有人在问:“这位叔叔也一直在支持你吗?”弦子说:“嗯,叔叔的女儿也是那个(被性侵)。”
她继续跟大家说着话,一卷招贴从弦子前方的人群中抛过来,她伸手接住了它,打开来,白纸上两个大字:必胜。
弦子把“必胜”的招贴拿在身前,再说话时声音里已经全是哭腔,语气又依然坚韧:“感谢大家今天赶到这里……我特别担心今天做得不好。”因为情绪激动,她说得断断续续。
周围不断传来鼓励的声音,“弦子不哭”、“你已经很棒了”、“弦子加油**”**……
弦子继续说道,“虽然我很感谢大家很看重我的这个案子,但是一定不要因为我们这个案子如果有任何不顺利的地方就感到气馁……我们能够进行的诉讼很少,不管是赢还是输,其实都是很珍贵的一件事情。”
“就算这个案子没有取得最终的司法意义上的胜利,但是能够让很多人看到很多和我一样的性别暴力的受害者,就已经是一种胜利了。”
“如果我们能够通过这个案子去推动司法向前走……让后来的一些受害者在进入到司法程序的时候,能够得到一些支持、一些顺利的地方,其实就已经是一种胜利了……无论如何,我们要相信,历史就算会反复,但一定会向前走的,谢谢大家!”
她深深鞠躬。人群为她鼓掌。
与此同时,在人群西侧三十米外的路口,两个外卖员在此相遇,一男一女,停下车朝着法院门口张望了两眼。女外卖员问,“这是在做什么?”
男外卖员抬手指向人群:“我看(有人)举的什么‘相信女性’的牌子,现在女性都是非几百万(身家)的不嫁,你说还怎么让人相信女性?”
说完,两个人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了。
2 警戒线拉起
快到一点半的时候,弦子进入法院。
随后,博里和其他人被要求离开马路站上人行横道,再撤下手里的标语。人群安静地按照指挥移动,但是没有人把手里的标语放下来。警察过来的时候,博里就跟大家一起虚掩一下,等他们的目光一离开,标语便又纷纷升起来。博里说,“这是中国孩子最擅长的假装听话。”
安静的等待没过多久,人群里突然响起一阵骚动,那位几十分钟前查阅证件的外国记者,正被五六个警察围住,拖向派出所的方向。途中有警察试图拿走他的设备,理由是要核查他的身份和资质。
博里和身边几个陌生的姐妹确认眼神后,快速追到了派出所门口,人群中响起“不要推他!”“便衣亮出身份”“不要干扰正常采访”的声音。
进入派出所,博里和其他人要求在大厅等结果,但是被“出去”、“大家都是中国人,理解一下”这样的话语以及肢体语言的驱逐一步步逼退回了派出所外,人群全部停留在警戒线后。
一个穿着白色外衣的女孩坚定地留在大厅,不说话,只是昂着头流眼泪。一群警察围住她,表示要告知她的大学辅导员,并上手准备推拉。博里和其他人试图上前去阻拦,并一遍遍大喊:“不要碰她!不要碰她!”她们最终还是被带到了警戒线后。
那位女生退下来后止不住地颤抖哭泣,博里和另位三个女生一直站在她旁边,递纸,拍肩,安静地陪伴。
外国记者出来的时候,博里和几个女生正在被警察核查姓名和身份证号,还有联系方式。他们声称只是正常程序,公民有义务接受检查。但博里心里害怕,几个人在登记时要么尽量写得潦草,要么抖得拿不住笔,“给假的怕现场被抓,给真的怕上学受影响。”
她们要求警察现场核查然后把写了身份信息的纸张归还,最终警察以网络不好为由,把纸张带回了所里。
下午四点的人群比中午稀疏了不少,但仍然有七八十人在等待着。差不多就在这个时间,王靖雯到了现场。
前一夜她彻底失眠。没带电脑、没带相机,她带着混沌的心情前往现场。
警戒线拉在马路的一侧,蓝白色的条纹在风里微微抖动。“你能感受到人群中微妙的不安全感、微妙的怀疑。”王靖雯回忆。
17:13,与声援者一街之隔的法院安检厅。人行道边已经拉起警戒线。
现场没有人集中地举起标语了,有人零星地举起标语,和它们匆匆合影,然后放下。
傍晚之后,有人主动找了过来,博里一眼认出,是白天和她们起冲突的警察。
他说:“就是想单纯地聊聊天。”
他在警服外套上了一件黑羽绒服:“套上这衣服我也就是个平民老百姓。”
他问博里她们是什么组织,要这么坚持在法院外等弦子?为什么不关心国家大事,要关心跟她们近乎无关的“小民事”?
她们说,弦子出来的时候看到她的朋友们都在,心里能舒服一点,就这么简单。
聊天持续了一会儿,那位警察没能被她们说服,依然认为眼前这些人一定都相互认识,是有组织有预谋地来的。
他离开去值班的时候,博里和身边的人对他说,希望他今晚能早点回家,多穿衣服。
3 外卖“乌托邦”
从中午弦子进入法庭之后,室外的天气一点一点变得更加难捱,博里跺着失去知觉的脚,跟周围人紧紧围在一起。
一个带着猪脸面具的大哥走过来,递给她们几个暖宝宝。他戴着粉色猪脸面具,笑称自己是“猪军”。
博里中午就注意到“猪军”大哥了,被面具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什么偏激分子。后来才知道他一直在忙里忙外,安抚警察和人群双方的情绪,法院附近便利店的暖宝宝都被他卖断货了。
慢慢地,人群里有人自发地购买并分发暖宝宝和巧克力。大家“姐妹姐妹”地叫着,大声感谢着彼此。“无论男的女的还是酷儿,所见之处都是姐妹”,博里搓着暖宝宝取暖,觉得又充满了力量。
有声援者和记者走过来,问博里:“你们是不是弦子亲近的好朋友?怎么一直冲在前面?”博里和三个女孩回答:“我们不是,只是远方的朋友。”
来得相对晚些的王靖雯试图和周围人搭话。一个形单影只的外国女生用中文告诉她,自己在微博上看到消息,下班后赶了过来。
她也注意到人群中显眼的“猪军”和另一个男人在交谈,聊“如何爱国”,语气平静。
和“猪军”对谈的男人,王靖雯怀疑他是个便衣警察。
夜更深了,寒气袭人。
大概是晚上八点多,一个外卖小哥驶进人群:“谁是弦子?”
大家都有些错愕,外卖小哥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谁是弦子?”
一个女孩试探地回答:“我们都是。”
这份外卖是五十杯奶茶。在这一单之后,更多的外卖陆陆续续到来,暖宝宝、炸鸡、烧烤、关东煮……现场和其他天南地北的朋友不断在外卖平台下单,送来的品类越来越多。不同的订单,上都写着同一个收货人:弦子的朋友们。
每一次外卖小哥来到人群大喊“谁是弦子的朋友”时,人群同声相应,“我们都是”。博里感受到一种“汹涌的善意”。人们轻松下来,开始分发外卖,聊天。
王靖雯拿到一串糖葫芦,博里一晚上喝了六杯奶茶,咖啡因让她的心脏怦怦跳。
博里把晚上八点到十二点的这四个小时描述为“乌托邦”。下了班的上班族从周围赶来,学生下了课从新东方的教室过来,还有人从宿舍扛了一箱厚衣服过来,热心地分给大家。
热闹之间,有人建议把暖宝宝和食物分给现场执勤的警察和安保人员。也有人呼吁线上的朋友们不要再点外卖了,避免造成浪费。
人群熙熙攘攘,一位橙衣大叔一直在其中忙碌,他从江西赶来,一晚上都在组织分发物资、收拾垃圾。
4 “弦子出来了”
23:52,在新一天到来之前,人群里传来了弦子的消息。有安保人员打着手势报信,“人快出来了,记住,你们不可以打标语。”
人们从各自的方向缓缓地挪向警戒线,相机对准那条长长的、被凝望了许久的玻璃回廊。安保人员不断地穿行在这条连接法院大楼和安检厅的回廊,里面的人也隔着被凝视的玻璃,向街对面看过来。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一波波怀疑曾升起又下落:弦子会不会已经在安保安排下从别的出口离开?弦子会不会被安置在法院里,被要求等人群散去再离开?
但人们最终等到了弦子。安保把弦子和她的律师、证人们拱卫起来,另有一行人跟在后面。他们走得很急,一行人簇着弦子、律师和证人们往出口走去——王靖雯和博里,还有更多的声援者,路灯下黑压压的一片,在弦子的右手边。
“弦子,我们在这边!”一个男声在高喊。
王靖雯在手机镜头里找到了穿着驼色大衣、被长围巾包裹着的弦子,瘦小,单薄,背包带溜到肩上,就像她十一个小时前站在这里时一样。
弦子转过身,一行人来到人群间。在黑色的暗影里,长枪短炮凑过来,有一个男人喊,“打个光!”闪光灯打到她个半个身子,人群外围的声援者们才得以看到她。
人们往前涌,一切带有摄像头的设备被支得更高。很多人用手机自发地录像。
在王靖雯录下的视频里,黑压压的人群与树影连在一起,一束光在弦子身上飘摇,一会打到上半身,一会打在腿上,有时直射在她头上,她那张小小的泛白的脸才被人们看到。
视频有些模糊,但声音清晰地传来,人群里错落的声音在呼喊着“好样的”,“谢谢你”,“辛苦了”……
弦子找到人群沉默的空档开口:“我们今天的庭审结果是休庭,我们申请了三位法官回避,同时申请了人民陪审员,我们会再次申请公开审理以及要求朱军本人到庭。由于本案非公开审理,这就是我现在可以告诉大家的全部。”
她有些咳嗽,在用力地扩大声量。在开庭前,因为紧张,她的肠胃炎发作。庭审超过十个小时,她只吃了一条巧克力。
在一波一波克制又热切的呼喊中,弦子似乎找到了一点底气,也略微松弛了一些。她眉头拧了拧,像个受了委屈又终于找到怀抱的孩子,“因为这是一个公众关注的案件,所以我们才能在最后的时间里面,要求休庭,要求三位法官回避。”
离开前,弦子面向人群,奋力喊出这一天的最后一句:“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人群慢慢散去,几个警察注视着人们离场。零点二十分左右,王靖雯准备离开了,有警察对她说,“快打车回去吧,孩子。”
出租车载着王靖雯往北三环开去。车窗外,茫茫夜空的中间,圆月悬空,透彻明亮。
5他们的话
许美静:
弦子的案子从发布庭审信息到第一次开庭休庭的这段时间,我流了很多很多次眼泪。每次让我忍不住流泪的都是共同体的力量。、所有说自己与弦子同在的人,无论是在法院的现场,还是天南海北,“弦子的朋友们”这样的认同在给每个人勇气。
我知道自己是这样易感,这样忍不住哭,但我也欣然接受这一点,我知道正是柔软、敏感的女性力量让这一切发生得这样有序、温暖而充满力量,这是我们脆弱之处,亦是我们用以创造奇迹的东西。
柳皓:
白天去了庭审场外,标语和口号,百十个镜头和弦子的白发,风吹得人脑门发疼,手指冻僵,人们站在她周围呼喊,喘息,那一刻巨大的振动像是对我的一场前所未有的公民教育。又或者,是身份政治和女性力量带给人的成就感,但其实成就了什么,我说不出来,我只觉得那是一些抽象的爱,把人包裹,我泪流不止。这是我私人的感受,焦躁了一整天,希望回到平静里,又不舍得回去,也值得一生铭记。
博里:
大家“姐妹姐妹”的叫着,大声感谢着彼此。无论男的女的还是酷儿,所见之处都是姐妹。我一边搓着暖宝宝取暖一边在手机上开着课题组的组会,眼前的法院是历史,耳机里的性教育是未来,身边是与我同样渴望改变的年轻人在抱团取暖,我从未感到如此充满力量。
王靖雯:
我的朋友说,不要在意那些老去的一切。
我说,向着沉沦的一切开战。
“那些阻碍我们前进的路障将不再起作用。当沉默和羞耻消失时,将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即使我们的嘴被捂住、身体被进入,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我们要说话,我们要说话,我们要说话。”
*文中未标明图源的照片由博里、许美静、王靖雯、柳皓拍摄。
口述来源丨柳皓 博里 王靖雯 许美静
撰稿丨陈皮
编辑丨罗方丹 余涵萱 刘文利
视觉丨多诺瓦
排版丨龙建敏
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 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