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维舟
(图片来源:transconflic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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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多多员工过劳死、自杀接踵而来,让很多人都开始反思这种过度的“996”加班文化、监管的缺失等种种问题,但也有一种声音为它辩护。
“工业党”的代表、知乎大V“马前卒”(人称“马督公”)日前在“观视频”上说,“打工人不想猝死,就要比拼多多更快”。但打工人怎么比资本家快呢?他说只有“终身学习”。
他强调,任何制度都存在竞争,而竞争要胜出就必然取决于效率,因此:
从最基本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来说,脱离效率,谈一个制度是否善良,是没有意义的。能够创造先进生产力的制度,总是会打败其他制度。如果复杂的开发项目,都推给别人,推给国外。自己只做容易分解的流水线工作,那就不会有产业升级。
你可以说我完全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去考虑问题,说拒绝加班就是打工人的最大福利,但这样的无产阶级和先进生产力分离了,快速滑下封建行会或者流氓无产者,很快就会被历史淘汰。马克思也看不上这样的群体。
最后他断言:无产阶级如果不对自己狠一点,是没有未来的。
这番话让他翻车了,底下高赞的评论都是诸如这样:
“然后猝死在了比拼多多更强的路上。”
“你说的不但没解决问题,而且特别压抑,所有人已经拼尽全力,但还是不如别人!……人其实都狠努力,已经除了互相残杀了!”
“督公果然是老板,说话都站在老板的立场,而且是19世纪的工厂老板,‘不想死就多干活’的意思?”
“还有人喷我说钱给够就行,这次拼多多钱倒是给够了,有命花吗?”
观视频一向是工业党的舆论阵地,但这次“马前卒”却恰是在这里“马失前蹄”了,这正代表着一种值得注意的舆论动向——恐怕同样的事,放在三五年前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这需要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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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工业党的话语有错吗?确切地说,这是其一贯的主张,也是内在逻辑自洽的。换言之,这里的问题并不是他没有“道理”,而是这种“道理”已经不能说服年轻一代的“打工人”,无法代表他们的权利诉求。
追本溯源,“工业党”的主张其实原本就有着浓厚的国家本位色彩,而轻视个人权利,同时有着“赶超”的内在紧迫感,由此它推断,中国若要赶超西方,除了全面深入动员、提升效率、实现工业强国之外,别无它途。
未来主义作品。未来主义多推崇新技术,表现机械、速度与力量。
(图片来源:readingpublicmuseum.org)
这其实是一种落后国家的现代化思路。在现代史上,看似奇怪的一点是,极力推崇新技术的未来主义,最盛行的并非走在现代化前列的英法,而是相对落后的意大利与俄国。正是因为落后的社会现实,使人更迫切地产生了一种想要与之决裂、并无休止朝向未来运动的冲动。狂热的意大利未来主义诗人马里内蒂在1909年就发出宣言:“斗争就是美!”
同样后发现代化的德国也是如此,在追求工业力量时表现得远比英法更无所顾忌,纳粹对新技术极感兴趣,希特勒本人尤其偏好这类前沿事物——他创设了高速公路、大众汽车,也是第一个乘坐飞机到各地演讲的政治人物。这隐含着一种权力意志:一定要不计代价地追求力量**,而在现代,工业和技术就是一个国家力量的最重要源泉**。
工业党的逻辑也是如此,它预设了一个“竞争无处不在”的丛林社会,弱者将被无情地淘汰(“落后就要挨打”),并且这被看作是“自然规律”一般的“事实”。这里面没有差异化竞争这回事,没有退出机制,有的只是不断上紧的发条——就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打架起来既不想什么计谋,也完全忘了师父曾叮嘱过的“打不过,逃”四字诀,而只凭一股憨直的狠劲:“打不过,加把劲!”
我有一次在国庆节前夜坐火车去南京,临时买票,只买到半夜发车的绿皮车,且是无座票。在上海站就已经挤得前胸贴后背,凌晨1点多开到苏州站,站台上又是黑压压一片,整整一个多小时都没法关上车门。我身旁的一个打工妹被挤得哭出声,旁边她哥哥呵斥:“哭什么?没用的东西!出来闯荡不都是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后来不时会想起这一幕,这像是我们这个社会的隐喻:在无数人的丛林式竞争中,个体多面的价值都不重要了,只剩下“力”的比拼,而弱者甚至都得不到父兄这样亲人的同情。
相反,他们认为只有一条出路:让自己变强,甚至是变成“狼”,因为“生活就是斗争”——或许都谈不上“生活”,只是为了“生存”,所谓“不对自己狠一点没有出路”,意思就是说,弱者无权活下去。
这样,这种话语避免了反思和质疑制度本身,转而指责受害者:你们之所以陷入现在的处境,是因为自己太弱、太蠢、不够努力。但它无法回答一个问题:怎样才算够?因为在这种思维中,“变强”永无止境,只有不断飙高一途,事实是:永远没有“够”,只要失败,那就证明还没够。换言之,它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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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年轻一代对这样的话术不买账了?有人认为,这是现在的孩子“不耐操了”,受挫能力弱了;也有人说,这是他们踏入社会后,切身体会到被社会毒打了;但我想,最根本的原因恐怕在于,他们的主体意识觉醒了。
一个人的忍耐力是很难解释的一件事,也并不是被“毒打”就会觉醒、反抗的,相反,是你先意识到自己的权利、对付出和收获有理性认识之后,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和判断,知道哪些不符合自身的利益,才会对之说“不”的。
在工业党的话语里,这些原本就是缺失的。因为它最终的立足点是国家本位的:总动员机制最终是为了实现国家在整体上赶超西方,而不是为了个人福祉。实际上,它隐含的设想非常接近于一场战争:每个个体都要为整体的胜出竭力贡献,此时个体的利益甚至是要压制的,因为它被看作不利于整体“效率”的提升。
这样,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但这么拼的意义,却仅仅只是为了自己不被淘汰,更有甚者,这么辛苦甚至都不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是为了企业、为了国家能在竞争中胜出,理由是,如果团体失败,那么自己身为团体的一分子,也没有好果子吃。
这种不计代价追求生产力“进步”的观念并不是马克思主义,恰是马克思所反对的“异化”:本来进步是为了人的福祉,现在却反过来改变乃至宰制了人。Arthur Herman在《文明衰落论》中指出:“在德国文化批判的传统观念中,工业生产所使用的机器并不是进步的象征,而是发生异化和退化的象征。”
人,始终应该是目的,而非手段。一个理性生物必须是自主、自决的,如果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外部的价值,那么他就不再自由。所以康德才说,自治是一切道德的基础:听命于某种外部力量,按它的意志去行动,都是异化统治,是一种依赖于我无法控制事物的形式,这就是奴役。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现在年轻一代发出的声音是好事,正表明中国社会开始发生变动,人们本能地从自己的主体性出发,警惕这种异化的倾向。或者可以说,也只有在主体觉醒的一代面前,“异化”才成其为一个问题。
当然,不免有人会说,这样中国企业将在竞争中失败,且不说竞争是否只能靠这样不断的内卷,而且我想说,如果这会带来失败,那就让它失败好了,毕竟,如果它成功了,那才更可怕,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