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马金瑜十几年,作为她的前同事,看着她恋爱,结婚生子,再到陷入困境,对我来说,她不是处于风口浪尖的公众人物,只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一个我认识的挣扎生存的普通女人。

几天前,朋友圈看到她的刷屏文章时,我心里颤了一下,因为她的电商紧紧围绕着人设展开,这样写无异于自我毁灭,后来才知道是私底下的长信,被人转发到网上引发巨浪。

作为互联网前员工,我并不惊讶这事会离开小圈子现象级传播,因为文章和作者具备调动大众情绪的诸多要素,而且阅读门槛低,容易理解。

通过手机共振,大众舆论是无法处理复杂现实的,表达和传播的成本之低,让人们急于反应,急于抛出观点和释放情绪,对分析完整事实没有兴趣,却热衷抓住只言片语下结论。整个过程中,真相没那么重要,没人有这个耐心,往往都是一哄而上,一哄而散,留下千疮百孔的当事人。

我们的大脑有一条神经回路和动物一样,面对恐惧焦虑做出愤怒或逃避的回应,这是传播中的最大公约数。所以,我最担心的是马金瑜能否在排山倒海的情绪中幸存下来。

有朋友问马金瑜情况,我不想多说,你不能把控自己言论的后果,而一些热心好友已经为她找了律师,提供专业的法律帮助,因此,唯一要做的只是等待。

然而,大家没有预料到,青海官方竟然没向马金瑜调查取证,只听取谢德成单方面言辞,就急切地抛出了调查结论。公共事件中,一个女人在道德上往往处于弱势,要主张自己权利困难重重,而今官方在程序上直接把马金瑜忽略掉了。于是我不想再沉默,要说说她的遭遇。

2010年4月青海玉树地震,马金瑜和我还有另外十几个同事被派到灾区做报道,极为艰苦地坚持了两周,天气寒冷,余震不断,食物匮乏,每天只有干馒头果腹,很多人都有严重高原反应。马金瑜虽然是女性,却充满能量,我现在都能记起她的爽朗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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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玉树都是睡在帐篷里,马金瑜那时是个笑口常开的人。

离开玉树回家时,我们都归心似箭,不想多呆一分钟。没想到马金瑜很快又回去了,不是采访地震,而是一个关于蜜蜂的选题,那次采访改变了她的一生,自此我们仿佛活在不同的世界。

同事们震惊地听说她闪婚嫁给蜂农,接着就是孩子出生,后来一家三口遇上车祸。虽然孩子命保住了,但大脑受伤严重,同事们捐钱救治孩子,北京的同事为她找医生。就是那时,她和谢德成为了解决医疗费的沉重负担,开始通过微博卖虫草。

客户越来越多,卖的东西不再限于虫草,包括自家蜂蜜,还有青海其他土产,草原黄菇卖得很好。生意兴隆了,但马金瑜并不轻松,当时我们都就职南方都市报深度新闻部,我是部门负责人,经常派题给马金瑜,但她却不能按时完成报道。

我知道,她十分忙碌,有时被逼得没办法,她只好带着孩子出差,调查记者的差事不轻松,带着身有残疾的孩子采访很辛苦。即便如此努力,她依然无法完成工作量,报社其实体量她,但毕竟是一个盈利组织,所以她和我都遭遇了一定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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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马金瑜带着孩子来广州参加会议。图片摄于珠江边。

2014年,我离开报社到北京工作就没再见过她,后来她也辞职了,此后几年都是在朋友圈看她晒那些文字、照片,给人感觉一切都是鲜活美好。

直到2018年11月,在清华大学我遇见她,当时她住兰州,大老远跑来北京参加媒体的活动,却因没入场券被堵门外,我索性也不入场,和她找了一家咖啡厅叙旧。交谈中我得知她没身份证,正发愁找旅馆的事情,我家的客房空着,于是邀请她住到家里,同行的还有一名藏族女子。

当天晚上,马金瑜和我喝茶闲聊,才得知她在一年内经历重大变故,因家暴离家出走,弟弟母亲相聚病世,然后回青海偷偷把孩子带出来。正因为她仓促离家,所以身份证忘在家里。马金瑜说婚姻和生活真实境遇,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她说家暴是她日常,与后来在《另一个“拉姆”》一文中的陈述一致。和她在一起的女子也证实了她的说法。

我注意到,马金瑜讲话时,不时点眼药水,一问才知是被打伤留下的后遗症,此前她没这个习惯,即使那次车祸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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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老同事很久没见马金瑜了,所以来我家聚了一下。

让我与妻子印象最深的是,她说自己被打得离家出走后,三个孩子在家没人管,差点出事。一个孩子手指受伤,她回去看到已开始化脓,裤子上有干了的大便。她带去医院时,医生都责怪她怎么这样带孩子,再晚点手指就保不住了。她说听医生责备,她只能默默流泪,因为作为一个母亲,她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马金瑜还对我妻子说,很羡慕我们把女儿养育得很好,感慨自己根本没法体面地带着孩子出门。

她结婚一直没和娘家人说,我是知道的,她的父母完全不能接受她的婚姻,因而从一开始,马金瑜都没有来自家庭的支持,只能独自面对所有一切。听着她讲自己的经历,虽然近两年我也深陷泥潭向死而生,但依然很难想象把那么多苦难放在一个人身上,会是怎样的感受,真如“海沙一样”。然而,马金瑜当时并没有表现出颓丧,相反充满斗志,那几天讨论了很多关于电商的设想。她带出孩子后安置在兰州,想从那里开始自己的蓝图。

几天后,马金瑜离开了,她说去杭州谈合作,后面我们没了联系,直到这两天她处于风暴中,我微信上问她如何,得到的是一长串双手合十的图标。

我并不期待在法律上证明家暴存在,但说她为牟利撰文编造家暴,骗取同情完全是诽谤。按这个逻辑,那么只能假设她两年前约着一个女子,在我家先对我虚构了一个家暴的故事,然后两年后又写成文章公之于众。实际上马金瑜没向我借过钱,我也没买过她卖的东西。相反,她的遭遇一旦公开,对她的生意是灭顶之灾,所以我对此一直缄默。

我不能否认,马金瑜的境遇是她自己选择的后果,作为马金瑜的朋友,可以说我无法回避袒护之嫌,但车祸,孩子残疾,家庭暴力,亲人离世,创业失败,这样的故事时时都在地上上演,没人能担保自己或是身边的人不会遇到。任何时候,恨是愚蠢的,爱是明智的。谁没做过几件头脑发热的事情?本来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文 卢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