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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今年的1月12日进行了绝育手术。

手术很成功,目前恢复很好。

面对外部世界和自我的焦虑,选择不育

绝育的想法,在大学时期萌生。大一时候,我参与开展过性教育活动,了解过不同的避孕措施,跟同学也有谈起过结扎这种方式。大三那会,出现了 “红蓝黄事件”、“长春长生疫苗事件” 等一系列让人惊愤的社会事件。我觉得,当前的社会环境,婴孩成长需要经历太多风险,作为抚育者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和成本。伴侣怀孕的风险、分娩的风险、孩子成长会面临的风险……都令我感到焦虑。孩子可能会吃到毒奶粉,被打毒疫苗,可能会遭遇霸凌、暴力等环境伤害。身边还有些同学,因为意外怀孕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看他们围着家庭和孩子焦头烂额的样子,我开始思考这是不是值得的 —— 我并不想让我的生活这样被支配。

我不排斥生育,也不厌恶婴孩,但考虑到生和育的责任,而我不具备承担这些责任的能力和资本,同时要面对外部环境带来的焦虑。还是不生了。

不育来自家庭的期待以及我的 “反叛”

我出生成长在一个农村家庭,家里自小就灌输 “养儿防老”、“多子多福” 的想法。家人看到同村的堂哥结婚生孩子,也会暗示一下,问我找女朋友没。父亲那边的一个亲戚,男的,50多岁还没结婚,身边的亲戚一直念叨他的婚育问题。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但家人谈及的语境,是说他不结婚以后没人照顾,还为此唏嘘不已。这样的一种文化一开始让我感到厌恶,往后随着自己阅读关于婚育制度的书籍,我开始理解了家人的逻辑,也开始有意识地反驳他们的观点。他们认为传宗接代是人类被自然赋予的 “使命”,而在我看来,婚姻和生育只是一种选项,人可以依靠能动性去决定很多事情。而现在,来自家庭的婚育观念只会成为我追求自由的枷锁,我需要不断反抗以挣脱它们。

“婚姻” 很多时候并不纯粹也不高尚,婚姻可能并非两个相爱个体的结合仪式,而是两个家庭甚至家族的社会资本的积累或者敲门砖,当中充满了计算;生育也并非简单的怀孕和抚育,而是充满了性别偏见、剥削和压迫的现场,是父权文化的再现。我不愿意成为这些计算、压迫的共谋。

有一次在饭桌上,家人再一次提到那个没有结婚的亲戚,感叹身边的亲戚朋友都尽力帮忙了,还是找不到,后半辈子可能就凄凉了。我觉得特别膈应,跟他们表达了不婚不育的想法,然后他们便指责我,说我这样做是自私的,是离经叛道的,还说我会像那个亲戚一样,孤独终老。我可以理解父母的担忧,但我认为养老应该是公共的,一个良好的社会需要发展完善的公共养老体系,而非把照顾的责任下放为子女的责任。而且什么养儿防老?那么多子女争夺财产的闹剧,都无法让人看到残酷现实么?

我毕业之后,亲戚们的催促更加密集,每次聚餐都要明示暗示地问我结婚生育的事情,但从来不关心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那种压力让我感觉,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延续香火。我成年了,可以掌握自己的身体和命运。如果家人没有意识到这点,如果我任何不顺从就是 “叛逆” 的表现,那没办法,我选择了不婚不育,我会一直 “叛逆” 下去。

只希望他们,可以从我的叛逆中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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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同意书第一页

在亲密关系中,我可以承担更多责任

最终选择结扎手术,跟亲密关系也有关系。

大四的时候,有段时间特别想谈恋爱,期待着可以找到不婚不育的女生。这时候我意识到,如果我主动绝育,伴侣就不用承担过多避孕的责任了。

众所周知,在现行的非创口避孕方式中,除了戴安全套,其余的避孕方式都是需要女性的身体来承担的,各种避孕药、杀精剂、避孕凝胶、节育环,这些工具的使用都成了女性额外需要承担的避孕责任,可能还有各种副作用。而男性只需要坐享避孕成果,这并不公平。

男性结扎可以从根源上切断精子进入女性的身体,而且无副作用,复通成功率也高。比起女性使用的很多避孕手段,包括女性结扎,男性结扎都明显是更优选项,so why the f not?

去年的十月份,我恋爱了,开始拥有了性生活。我的伴侣是一位女性主义画家,她尝试着从自己女性身份为出发点,视觉化地探索女性的社会经验。

伴侣很乐意讨论婚姻和生育的话题,且跟我观点一致。另外,原生家庭带来的巨大创伤,使她很排斥家庭关系,包括妻子的角色和母责。很幸运,我们达成了不婚不育的共识。在避孕方式的选择上,我们决定短期内我来戴套,伴侣吃短效避孕药。直到有一次,我们铤而走险尝试了无套,没想到感觉如此不一样,身体刺激更强烈!有了这样的经历,我们决定尽快找机会结扎,我去结扎,伴侣照顾我。

不过,在结扎预约之前的两个月,我们还有过无套内射的经历,而伴侣因此吃了副作用更大的紧急避孕药。我很内疚,也再一次明确:承担避孕责任的不应该是她,而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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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检过程中看到的计生用品,除了安全套,基本都是女用的

有了伴侣支持,我顺利完成结扎

在去年11月27日,在伴侣陪伴下,我去了第一次输精管结扎的咨询。医生告知,手术半个小时就能做完,当天可以回家;费用在1000左右;手术风险很低,有的人术后出现附睾淤积、疼痛的情况,大概几率2%左右。简单介绍后,医生问我,是否结婚了,还需要看一下结婚证。我慌张地说:“已经结婚了,结婚证在家里。” 医生让我把结婚证带上再预约结扎,说到时候 “需要看一看”。

咨询结束后,我和伴侣合计着,万一因为没结婚做不成结扎,我们还可以考虑一下女方做皮埋。可在女性科室做咨询的时候,大夫告诉我们:“结扎为什么需要结婚证?结扎是基本人权,是个人的自由,根本不需要提供什么结婚证的。”

这很有可能是男科的原因,我们猜,真是太不公平了!

为了应付男科医生,我们在淘宝上找一个办证的商家,证件1:1的,只需要提供个人信息,一天之内就能做出来,价格在200左右。我们又找了一下结婚证照片的影楼,价格也是两百多。看着有些昂贵的价格,我们试着在家拍证件照,但效果不尽人意,拍照的事情便延后了。

过了几周,我在好大夫上看到同医院的另外一个医生有线上咨询,我灵机一动,试着问了问预约结扎需要带什么,结果医生说只需要带核酸检测就能预约。当时我们开心到要跳起来,不用办结婚证了!于是,我们跟这位医生预约了1月7号的第二次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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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好大夫上跟医生的咨询

1月7号那天一切顺利,直到医生看到我的年龄,问结婚了没,我说没有。医生说你年纪这么小,需要监护人同意才能做。但在我的坚持下,医生犹豫了一会后还是开了预约单,约定在1月12日上午。终于,预约成功了。

1月12日,我和伴侣早早来到医院,护士却告知说需要住院一个晚上,让我们有些措手不及,医生解释说,需要留院观察一个晚上。在交完1500元的住院押金之后,我在住院部填了很多份材料,有《患者陪护人承诺书》、《授权委托书》、《医患双方不收和不送“红包”协议书》、《入院须知》,填完开始检测血压、血、尿、然后跟着护士去做胸透、心电。检查完毕,进行宣传教育,说明病房的规则和病服的使用更换,就去病房了。

伴侣给我送来了午餐,到下午两点,我换上病服,然后签了结扎的知情同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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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同意书第二页

所有准备完成,我被带到了手术室,戴上发套,坐上手术台躺着,左手戴上了测血压的套,右手戴上了测心率的夹。一共有两个医生负责这次手术,一个操刀,一个协助。给生殖器消毒完之后,手术医生开始摸我的睾丸,说是找输精管。确认位置之后,跟我说准备上麻药,有一些疼痛。前面三针扎进阴囊,短暂但强烈的痛感,很强烈。麻药渐渐起效后,后面几针痛感变弱了。医生不断揉捏我的阴囊睾丸,让麻药扩散开来,一会儿整个阴囊麻麻的。随后,医生开始用手术刀接触阴囊,问能否承受得了,以测试麻药的效果。我除了轻微的压迫感之外,不觉得疼,医生便开始进行手术。虽然阴囊打了麻药,我依旧能感知到医生在阴囊割开小口,寻找附睾和输精管,然后剪掉。在找右边的输精管的时候,医生轻轻扯着我的睾丸,说:“还要不要做?你还有机会后悔。”

“做做做!” 我果断让他继续。医生拉着输精管 “咔嚓”一下,感觉像是在剪布,然后两边口子打结,一边就结束了。左边也是同样的操作,最后把阴囊缝起来,结扎就这样结束了。医生告诉我,阴囊隐隐痛是正常的,会自然消掉。我躺着,下体麻麻的。

全程大概一个小时。护士用轮椅送我回病房休息,打上消炎点滴,麻药散掉之后,伤口的痛感开始变得明显,但可以忍受。伴侣陪我吃了晚餐。

1月13日,伤口检查毫无问题,吊完点滴后,我就领药出院,跟伴侣开开心心回家了。之后几天,伴侣一直在照顾我的饮食和清洁,让我可以很好地恢复。

结扎之后

结扎从想法出现到完成手术,我都没有告诉父母。毕竟在尝试表达自己不婚不育的时候,他们已经表现出强烈的抵触情绪,说我 “疯了”。那么结扎也就没有说的必要了,完全可以预见激烈冲突的发生。世代价值观的冲突并不是我可以解决的,也无法调和,但身体是自己的,只要对自己的身体和选择负责就行。

大概经历了一周的恢复,除了阴囊的伤口结痂处还有轻微疼痛之外,身体没有不适反应。手术知情同意书上写的风险都没出现。跟伴侣 do-爱跟往常一样,没有不适感。结扎手术很成功。真的很开心。

另外医生说,恢复后的性生活还需要戴套,三个月后去医院做精液检查,查不出精子的话,就可以不用戴套了。

后来,一个朋友听说了我这个故事,希望做一个报道。能让私人的事情公共化,引起对结扎的讨论,这也是好事。报道果然引起了广泛的讨论。我跑去看网友的讨论,内容比较两极化:有些认可的网友也分享了自己身边的结扎经历,证明结扎没什么坏处,认为是负责任的表现;但也有些网友觉得,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或者认为结扎会有副作用,不能做。

做手术嘛,风险当然是有的。在签知情同意书的时候,医生就告诉我手术不会保证100%成功,也可能有出现各种术后疼痛的风险,虽然临床机率很低,但需要我知情。当时我想,要是真有副作用,就好好接受治疗吧,自己的决定自己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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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同意书第三页

看讨论的过程中,我看到结扎跟最近很火的 “阳刚之气” 联系到一起了。其实,我选择结扎跟男性气质,关系不大 —— 我自大学以来就对男性气质一直反思,我不希望自己的身体被男性性别规范困住,于是那时就开始留长发、穿裙子、涂指甲、表达自己的情绪、不断挑战主流社会对男性的性别规范。这些实践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各种可能性,也感受到了挑战性别规范的阻力。结扎,则是我在思考自己在亲密关系中如何承担更多避孕责任的一个结果。

女性在男权社会里要经受的压力和苦难已经够多了,我清楚这一点,想身体力行承担避孕的责任。

男性结扎其实是很普通的一件事,能引起这么多的讨论,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如一个评论所说,“男性选择避孕和结扎,为什么可以收到这么多赞赏和鼓励呢?女性在这么长时间里成为避孕的主体,却又多少次地隐形。”

没错,一胎计划生育时期,尽管当时两种结扎术都被推广,但进行绝育手术的大多是女性;许多直人男性因为恐惧结扎,担心男性气质的丧失,而要求女性进行避孕或者绝育。为什么女性避孕或者绝育会被大众所接受,而男性绝育却被污名,被质疑,被拒绝。当中的原因值得成为一个公共议题进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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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送来锦旗

很庆幸,有伴侣的支持,让我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成功地在24岁拿回了自己的生育自主:选择不生育的权利。做结扎手术的过程,也是自己对结扎祛魅的过程。虽然是一个小手术,但它对身体的影响不是那种做完后,身体会垮掉的程度。有些人会觉得,做完结扎后,没法射出精子,就不再像是一个男人了。事实上手术只是隔断精子排出。而且,结扎复通的成功率是九成以上,就算以后如果真的要生孩子,复通就可以了。

整个过程下来,我很深刻的感觉到,在父权社会里面,男性的生育自主同样是受侵犯的,医生不会把年轻的单身男性看作独立的个体,只看作是家庭的附庸。一个单身男性申请绝育手术要经过监护人的许可,或者需要提供结婚证和妻子的许可,而单身女性申请绝育手术则没有这些限制,这实在让我难以接受。正是这样的计划生育制度让女性在生育上付出更多,而男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承担得更少,即使男性绝育的风险比女性绝育要低很多。

这是对女性的不公平,也是对所有人的不公平。希望更多男人可以主动承担避孕责任,拿回自己的生育自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