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编者按:2020年4月2日,方方60天的武汉封城日记结束,引起了全国性的批判。同时,方方也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连载《方方日记》的公众号“二湘的六维空间”在连载方方日记期间不断被封号转世,从六维、七维、八维、九维、十维一直转世到十一维。方方日记连载结束后,“二湘的十一维空间”又开始了一场支持方方的接力。公众号的编辑之一一枚将其中幕后的一个故事写下来,并交给中国数字时代发表。
认识江棋生老师,是我在2020年最大的收获之一。
1
还记得那是美国西部时间的2020年4月2日。方方老师的60天封城日记刚刚结束,而日记接力刚刚开始。
那天下午3点多,我的朋友景山给我转了江棋生老师写的方方日记读后感“我也来写一篇留言”。他是贴在了他的推特上,并特意注明,请热心人将这篇文章设法转给二湘和方方。
景山在推特上关注的胡平老师是江棋生老师的朋友,胡平转发了江老师的这个推,正好被景山看到,便立即转给了我。我看了,觉得特别好,想发。就请景山帮我试试看能不能连上江老师。景山立即给胡平发了私信,把我的微信号给了他,请他转给江棋生老师加我。
江棋生老师是在那天我的晚上7点多加的我微信。可能我那时候正在忙,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才看到,立即接受了他的朋友邀请。
那时候日记接力刚刚开始没几天,我几乎是昼夜不停地在看稿、编稿、发稿、放留言,每天都还不知道第二天会发什么稿件——很多稿件都是在发稿前几个小时才收到,才会最后决定发哪一篇。(其实整个接力期间的两个月差不多都是如此,有时候挑好了稿子,也可能最后一刻会因为突发事件或者临时收到新的稿件而改变。)
当夜,我编好了江棋生老师的这篇,连同少年禹方的那一篇《清明节,13岁的我想给天上的白衣天使唱首歌》一起发给了二湘预览。第二天清晨,二湘与我经过一番讨论后,发了。
发出的时候,正是北京时间4月4日清明节的凌晨。江棋生老师的这篇就是方方日记接力之11:《方方说的真话,他们不爱听》。
这篇接力文,存活了大约90个小时后被腾讯删除了。但是至少已有十几万读者读到了,而且已被不少网友保存和转发。
江棋生老师提供给我的题图照片是这张:
而他给我提供的作者简介是:
江棋生:一个方方的同辈人。一个多年顾不上读文学作品,但却每天不能不读方方日记的人,一个只想说真话的人。
2
刚通过微信认识江棋生老师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掠过一本书里的一个人:《如焉》里的卫老师。
《如焉》是我非常喜欢的武汉作家胡发云的一部小说,记录的十七年前,SARS爆发时一座城市里发生的故事。我一开始在网上找到,读过后太喜欢了,后来回国的时候特意买了一本带回了美国。再后来,听说就买不到这本书了。
2020年初武汉疫情刚出现时,我还特地把这本书又翻出来,一边重温,一边不由地感叹:历史,是如何惊人地相似。
书中的卫老师又名“斯卫”,是主人公之一的达摩少年时期结识的知识分子。在革命时期,卫老师作为知识分子积极参与革命,但在历次运动中饱受冲击,却始终保持操守。
江棋生老师出生在1948年,年龄比卫老师小了一大截,当然也不可能有卫老师那样在历次运动中被批斗的经历——后来受到冲击,始终保持操守的部分倒是相似的。
当时我想起卫老师,可能还是因为跟江老师说话时候的那种不一样的感觉。与女主人公茹嫣第一次见到卫老师时候的不一样的感觉,颇有相似。
小说中,是这样描述茹嫣与达摩等人一起,第一次见到卫老师时候的情景:
“对于茹嫣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来说,这些人,这些话,都是新鲜的。但是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一想,便连接到遥远的俄罗斯,连接到普希金、赫尔岑、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以及他们笔下的一些人物。在空气中能够嗅到一种锋锐的、热情的……的气息,你总能感觉到他们身体内有某种力量在漫溢出来。他们许多看似平平常常的话,也能够读出里面的多种意义,让人总是充满一种紧张感。不论是对思想,还是对智力,都是一种挑战和刺激。”
如果我没有记错,茹嫣在书中描述她与卫老师谈话时候的感受,曾经用过“如沐春风”这四个字。
那种感觉其实很难描述,就是似乎每一句对话,都是与平日里的对话那么地不同。从江老师第一句跟我打招呼申请加我微信朋友的那一句开始就不同。
一般大家加别人微信的时候,只是会简单地说一下“我是xxx“,最多再加几个字,是谁的朋友,或者如我要求所有跟我投稿的读者都需写上“投稿”两个字——但是江棋生老师写的是长长的一句话,而且难得的是,他居然还把我名字,一个字都不错地写对了,让我顿生好感。要知道我有多少老朋友,在认识我多年后,还动不动就会把我名字写错呢。
后来,我在江棋生老师的《活得更像一个人》一书中,看到他的一篇《追忆恩师黄顺基先生》。在文中,他这样描述自己在人民大学的博士生导师黄顺基教授:
“博士生导师黄先生的认知,似一袭心灵的春风,使我倍感欣快和气爽,也让我思绪良多,感慨不已…… ”
回忆他与黄先生初次见面时,江老师写道:
“在和我初次见面时,先生像朋友一样,用质朴、亲和的话语,给我的心田送上一片融融暖意。”
“似一袭心灵的春风,使我倍感欣快和气爽”,“用质朴、亲和的话语,给我的心田送上一片融融暖意。” 这不正是我在最初跟江棋生老师打交道时候的感受么?我自己想不出合适的言词来表述,没有想到,居然在江老师自己的书中,被这样清晰贴切地表达出来了!
3
从接过日记接力的第11棒开始,江棋生老师就基本每天都会给接力文写留言。
他的每一篇留言,几乎都是一篇绝佳的好文章(虽然迫于留言字数限制,只能在600字以内),经常惊艳到我,让我忍不住要置顶。
后来,江棋生老师又接过了日记接力的第30棒:《还能有谁,比邱毅你更像蔡莉?》。这一篇,两天后就达35万的点击率,创下了所有接力文里的最高。
很快,读者们就通过他的留言熟悉了他。偶尔,他有那么一两天没有写留言,就会有读者在后台留言问,江棋生老师还好么?
日记接力期间,被读者们如此惦念的留言者颇有一些,江棋生老师,应该是其中最经常被提及的一位。
直到大半年后的11月初,在江老师的这篇《人的一生中,有些日子是终身难忘的》文下,读者其燊这样留言道:
“因日记接力才知道江先生,每读江先生的文章,遂感心气舒怡。由文识人,作为晚辈,由衷地把江先生视为抱薪者、启蒙人……通常称呼为老师。
因为喜欢,我把江先生的接力留言编辑成册。但苦于不能找到江先生更多的文字来拜读。
我想,其实很多人都会困惑和困顿,一旦接触到那些闪烁着人性光辉的文字和书籍,往往就启迪了他们的心智。”
我知道有热心的读者把60篇接力文都编辑成册了。但是,某一位接力者的所有留言被读者汇集成册的,到目前为止,我知道的只有江老师一人。
那天,我跟这位读者要来了他编辑成册的江老师留言集,我再补充上了少数几篇因为文章被消失而消失的留言,珍藏。
4
没过多久,我就把曾经盘绕在我头脑里的那个卫老师的形象给忘到脑后了。因为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真实的江棋生老师,比书中虚构出来的那个卫老师,要生动具体多了,也感觉亲近多了。
认识他不久后,有一次微信里聊起来,他提起在他第三次系狱时,患了白内障,读书很少,老和狱警下棋来着。
我想起他的名字,好奇地问,是生下来就知道以后会下棋的么?
他说,我哥叫“琴生”么。
我顿时恍然大悟。我曾在维基百科上查过他的名字,知道他家一共兄妹6人,他排行第二。
以琴棋书画来给孩子们命名,多么美好!(后来江老师告诉我,三弟本来应该叫“书生”,不好听,父亲改名为“麟生”,麒麟的麟;四弟叫“华生”,就是“画生”。)
江棋生老师的棋下得很好,但是在我与他一天天开始有了更多的交流,并开始读他的一本本书,他的一篇篇文章,对他的经历和思想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我发现,他其实不仅仅是“棋生”,更应该叫“奇生”。
他的《知青生涯九年半》我是四月中读到的。几乎是一夜未眠,一口气读完。当时让我目瞪口呆的,不仅仅是他在那些年的知青生涯里发生的一幕幕,更加是,在事隔五十多年以后,一个人,怎么还有这样的可能性,可以把当年发生的一切,从每一个事件到每一个人名,都记得如此清晰?
以前我的朋友们都夸我记忆力好,可以把从前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然而这些年里,记忆力急剧衰退,除非是落到文字上,否则昨天自己做了哪些事,可能今天都想不起来了。但是江老师,连五十多年前插队的那一天,与他同船的同学们都是谁,那一大串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哪怕他说是因为他后来跟那些同学们还常来往,在我看来也是“奇生”,奇人一个啊。
我这样告诉他,他笑着说,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名字:棋如人生;人生如棋。
我深以为然。
5
“应鸣而尊,迫默则辱”这八个字,是怎么来的呢?
我记得那是四月底的一个春末的午后,我前一夜几乎没怎么睡,午饭后准备小憩片刻,于是就在电脑上打开江老师的书《活得更像一个人》,准备读一些好文字来伴眠。
没想到,正好读到其中的《被迫沉默:自由,还是不自由?》一文,而文中的这几段,竟立即把我的困倦给荡涤得干干净净:
享有自由的活法,是有资格心安理得、不怀愧疚的,是有理由不被干预不受打扰的。而失去自由的活法,恐怕就不能免于自责,免于反思,免于点名或不点名的批评。当然,自责、反思和批评之目的,是使沉默的大多数慢慢把腰杆挺起来,一步步更好地做到:呼唤良知,打破沉默;拒绝谎言,说出真话。
好人的迫默,与公民自主享有沉默权,完全是两码事。好人的迫默,是一种可悲、屈辱的存在。而在良心的驱动下打破沉默,则是从降志辱身走向赢得尊严,从依附人格走向独立人格。这里,我不想提“不自由,毋宁死”,也不想提胡适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后来江老师发现,这句话其实是胡适引用范仲淹的——一枚注)。我想提出这样八个字:应鸣而尊,不默而辱。自由不是免费的,权利决非白来的,尊严是要捍卫的。古今中外,要将权利被践踏的活法换为享有权利的活法,最不能或缺的,是个体自身的觉醒、抗争和付出。指望和依仗救世主或神仙、菩萨等超自然力量,不靠谱。
此外,我不想讳言,好人的迫默固然是制度性侵害的明显体现,但是,好人的迫默,也起到了为强权压制“添砖加瓦”的作用(刘瑜语,见她的《沉默不是金》)。好人的迫默表明:“我们大家多多少少对这部极权机器之得以运行负有责任。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仅仅是这部机器的受害者。要知道它之所以能运行,我们每个人都曾出了一份力。”(哈维尔语,见他的总统就职演说:《人民,你们的政府还给你们了》)
由此不难知晓,好人的迫默,是不应被赞为“独善其身”的。好人的迫默,自然更与“上善若水”八杆子挨不着。而好人在迫默中逝去,也实在称不上什么 “完美的谢幕”。
“想说而不敢说”的做人,是可叹的苟且,不是可取的活法。我心中所向往的,是每个中国人在良法所标示的自由边界之内,都有权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要小看说真话的力量,尤其是,不要小看好好说真话的力量。
这几段话,在我的内心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就是那种心弦被拨动后产生的巨大共振,强大到让我不能独享,必须分享给更多的人。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把思想和文字表达结合得这么妙的。我是一个偏感性的人,一般一看到理论的东西我的大脑就会自动逃开,因为会觉得枯燥,大概率读不下去。但是我必须承认,江老师的文章,于我是个例外。
因为真实的有灵魂的话,就会令人产生共鸣。
我当即转发去了我的朋友圈。立即,我看到有更多的朋友们在转发。
可能是“迫默”这个恰切、传神之词,处于共鸣的尖峰之上,我在转发后写下自己的感叹时,把江老师文中的“应鸣而尊,不默而辱”说成了“应鸣而尊,迫默而辱”。后来被江老师指出后,我又强烈建议将错就错,一定要保留“迫默”这个首创之词。江老师接受了我的动议,把“迫默而辱”改为“迫默则辱”——于是,“应鸣而尊,迫默则辱”这八个字,就开始流传开来,后来更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接力文章里,以及接力文章下的留言里。
我知道,与我一样,这八个字,也已经刻录进了很多读者的心底。
6
在我与江老师的整个交往中,最让我难忘的,是2020年的4月21日之夜。
那天晚上美国西部时间7:35pm,江老师给我发了条微信,告诉我他即将提交当天接力文的留言。
因为他的留言总是格外精彩,我经常要从数千条涌进来的留言里把他的留言找出来上墙。后来他提交留言前,有时就会预告我一下,我好等着。
一般他几分钟内就会提交留言了。但是那天,我足足等了25分钟,也不见他的留言到后台。
有时候,因为读者的留言里有敏感词,会被微信的审查系统自动屏蔽掉,后台收不到。但是那天,我等不到他的留言进来,发微信问他,他也不答复。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我心里越来越不安,直觉告诉我,他那边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了。然而,微信是我联络他的唯一方式。
我很担心,但是别无他法,只能一直不断刷新着后台的留言。一个多小时后,9点多了,后台终于看到一个陌生微信号的留言,告诉我,“江棋生刚刚被警察带走了。”
我惊呆了。 怎么会?
我给那位读者回复了我的微信号,请ta立即加我微信——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样,那位读者是江师母。师母告诉我,江老师刚把留言写好了准备提交时,家里的门铃响了。师母听说是找江棋生老师的就开了门,没想到进来的是一大帮警察,以涉嫌“寻衅滋事”为名,不由分说就将他带走了,并将他的电脑和手机也顺走了。
匆匆忙忙间,江老师午饭都没有吃,连高血压的药都没拿,就被带出了家门。临走前还不忘交代师母,要留言告诉我一声——我想他也一定知道,我在大洋彼岸的这一头,会怎样焦急地等他的留言进来。
这是我平生第一回,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上一分钟还在跟我微信里说话,下一分钟,就突然被消失了。
还是我这么尊重钦佩的一个人。这个人,已经为这个国家的自由和民主,付出了那么多。
那一夜,我几个小时地枯坐在书桌前,什么也做不了。连日缺觉的我早就困倦至极,但是我不可能去睡觉,也无法让自己去工作,或者编辑第二天一早要发的稿件。我拿过来电脑,想写一些文字,但是发现自己整个的人都似乎被堵住了,居然一句也写不出来。我觉得自己的魂好像丢了一般,从小到大一直都有的基本的安全感,因为江老师的突然被消失,一下子被夺走了。虽然他只是一个我刚刚认识了二十天的作者,但是,因为了解了他的经历,因为读了他的书,因为在那二十天里与他一次次“心灵的春风”般的交谈,对我来说,仿佛是一个亲人,就这样忽然就在我眼前,被消失了。
我无法接受。
凌晨1:10am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一下,进来了一条新微信。
居然,是江老师的微信!
他说,“我被警察带走了。”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再看,真的是他。我又惊又喜,问,你现在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我,却给我发来了他几个小时前就已经写好了,还没有来得及提交给我的留言:
今天的接力文,是一篇真正共情、的确感同身受的挚文,一篇以小见大、颇有思想深度的好文。真的是,比起那些卖弄文采的网文,不知高出多少。
爱俏的武汉人,本该穿得花花绿绿,走在四月的伟岸江堤上,极目而望,看一江春水,百里烟波;无妆无抹,万种风情。然而,“当午夜梦回,相似的场景眼前再现,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痛中思痛,“改变已经悄然发生”。不仅从今天起,文联门口将天天鲜花盛开,而且我相信,在这一场思想觉醒、操练、碰撞、交锋的“大革命”之后,将会薪火相传,接力永续。
前两天,孙力军被拿下后,我扫了一眼某部发布的公示长文。通篇官腔,满屏套话,几无一字可读。若非要说什么递刀子,这种无药可救的八股文,才是递刀子。还有,充斥微博的污言秽语,才叫递刀子。
方方日记写得多好啊,接力文章续得多棒啊,网友留言说得多妙啊!在这个令人珍视、珍惜的空间里,没有拯救者,都是谦恭的学习者,沟通者,参与者;人们互相启蒙,真诚共鸣,坦率陈异,砥砺同行。
我庆幸自己成了一名参与者。我和大家一起,“越来越认同独立思考的可贵”;我愿意在自己的一生中,拒绝谎言,软埋渣话;只说真话,说好人话。
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我身在其中的这场民间自发自主的思想觉醒大潮,根本不同于50多年前的文革,也十分不同于40多年前由官方发动的思想解放运动。我认为,这场方兴未艾的大潮,将对以后的历史进程,发生难于估量的重大和深远的影响。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我问他,“他们放你出来了么?”
他说,“是。我打了‘关’弟一个耳光。”
紧接着又问我,“还能提交留言吗?”
我告诉他师母已经帮他提交了。我截图给他看,我还置顶了。
他很高兴,说,今天的留言不错吧?又告诉我,抓他是因为国外有人给他转发了“公民力量”关于新冠疫情的征文启事。他说,经过严格消毒处理后,人已踏进了拘留所,中午12点30分左右,又被带上了电子手环。5分钟后,开始换拘留所号衣号裤。手拿号裤准备套上去时,门外传来了叫停声,因为查了他的电脑和手机,发现他没有参加征文。
他说他还没到家,是在派出所给我发的微信,一会儿他们用警车送他回家。他说,他不怕。
我知道他不怕,因为过去这三十一年里,他已经被抓了好几次,加起来,在牢里呆了五年多,已经受了那么多苦。但是正因为知道他不怕,我更加心疼。
他说, “总要有人多担当点。”
7
有时候,我很难想象,江棋生老师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
因为在我心里,他似乎一直是一个年轻人。
他生于1948年,2020年的11月5日,是他的72岁生日。为了庆祝他这个生日,我特意和园地里用音乐来耕耘的“吟诗作赋”一起,提前好几个月为他筹划了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一首专门为他而写的歌。
这首名为“点燃烛光”的歌,在他生日前夕的夜里作为彩蛋,发在了他的“知青生涯九年半”第一篇的文章后。第二天清晨,当他醒来发现后,他在朋友圈写下这么一句话:
“这是我的一生中,迄今为止使我最为惊喜的生日礼物。”
作为这个生日礼物的“始作俑者”,得到他这样的“评语”,我甚为欢喜。
与此同时,我也欣喜地发现,在这篇文章下面的留言里,用“年轻”来形容他的,不止我一个:
那天看到你
普普通通的生活里
透出年轻而精神挺拔的气息
——呼斯楞豫锟江先生身上有未来的气息的声音。江先生是青年的阳光!
——侯川
是的,年轻而挺拔。未来的气息。这也正是我对江老师的感受。
我曾在心底暗暗好奇,是什么让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那么多。后来,我在他的书中找到了答案:
“这是不用说违心话的缘故。”
顺应天性说真话,不说违心话,这样的信条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太难了。而江老师居然一直做到了,哪怕为此付出代价,也无怨无悔。
这样的甘心乐意的坚守,也让他一直年轻, 从外表,到内心。
而挺拔,则是另外一个说到我心眼里去的形容江老师的词。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江老师本人,除了在仅有的两次微信视频里,但是,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挺拔的。
因为在六四10周年前夕发布“点燃万千烛光,共祭六四英魂”的告全国同胞书,江老师被判刑四年;我听过自由亚洲电台记者张敏2003年在江老师刚刚出狱时对他的采访录音,在采访中,他的朋友们形容他时,几乎都会说,“英气逼人”。
我也会永远记得,在他详细记录自己牢狱生涯的奇书《看守所杂记》中读到的这句话:
当一排排暂押犯的脑袋随着“低头”的指令齐刷刷地应声而垂时,惟有一位良心犯,却将一颗高贵而骄傲的头颅支楞着。
我可以想象那个场景。那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低下自己高贵而骄傲的头颅的他。
如此挺拔。
8
除了过真实生活、不需要讲违心话让江棋生老师显得年轻,我觉得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自律的生活。
在我跟他这几个月的交往中,除了极个别特殊情况,基本上每天一到北京时间的晚上11点,他就会放下手中的一切,去休息。
除了按时睡觉,他还每天按时锻炼。夏天的时候他基本上天天游泳——他是可以在大江大河里畅游的,并且蛙泳、仰泳、自由泳、潜泳,样样都会,后来还学会了最难游的蝶泳。春天、秋天、冬天的时候,他差不多每天都去打乒乓球。后来我又读到,曾经,他在有两千人的北京市第二监狱举办的乒乓球比赛中,获得了单打第一名;而第二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除此之外,他还每天定时朗读一个小时的《英语世界》,以保持自己对英文的感受力。我在知道他每天读《英语世界》后,有时候跟他聊天有些词就直接用英文了 —— 一开始我还有点担心会不会这样不太好 ——他当然没有问题。
几个月后,我才无意中发现,原来,他还曾经与人合作,翻译过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著名的中国问题研究专家Andrew Nathan(黎安友)教授的《中国的危机》一书。这水平,已经在美国生活工作了二三十年的我也自叹弗如。好吧,我实在是低估了他的英文实力。
江老师发现我在接力期间,白天黑夜好像什么时间都是醒着的,经常一天两三个小时也睡不到,非常替我担心,经常劝我身体是本钱,一定要有能力让自己停得下来。
可惜我做不到。我做什么事,一旦投入进去了就停不下来,也舍不得停下来。
但是他就可以停得下来。有时候正聊着呢,他说,该去读英语世界了,该去午睡了(他每天午饭后雷打不动午睡一小时),该去买菜了(他在家里承担买、洗、烧的家务活,我读了他的《知青生涯九年半》,直觉他的厨艺应该也不错),快到晚上11点了,该去睡觉了。
他在《知青生涯九年半》里记录自己上山下乡期间当农村的电影放映员的那段生活时,这样写道:
与种田相比,当放映员的体力消耗简直不值一提。而可自主利用的时间,则要富余得多。在尽职做好谋生工作的前提下,作为一个从小就立志不能虚度光阴的人,我是如何度过飘泊生活中的业余时间的呢?
他的答案是:一、读书。每天从早上9点半读到11点半。午睡起来后,从下午1点半读到4点半。(这可就是每天整整五个小时不受干扰的读书时间啊。)二、摇船 (当作体育锻炼)。三、访友。四、垂钓。五、打牌。
这段非常触动我,因为作为一个也经常立志不虚度光阴的人,我连让自己不熬夜按时睡觉,绝大多数时候都做不到。
然后,在《知青生涯九年半》的后面,我又看到,他在事关自己命运的时间节点来到之际,在那样争分夺秒复习准备等了十一年的高考的时候,也仍然可以让自己停下来休息。每晚复习不超过11点,并雷打不动坚持午休。
他是一个可以让自己集中精力去做事,并努力把事情做到最好的人。
非常容易就被分心的我,对此唯有仰望和钦佩。
9
江棋生老师自小就有一个科学家之梦。这个梦想,被文革整整耽误了十年。
在他的《知青生涯九年半》的最后一段,他这样写道:
在呼啸北上的列车上,夤夜远奔的我,难以入眠。不过,在我脑子里来回转悠的,就只有一件事:
而立之年负笈京城,一定要“抢回被耽误的10年光阴”,一定要实现儿时就已萌生、但被文革深埋的 “当科学家”之梦。
那列北上的火车,把他从上海带去了北京。1978年3月至1982年2月,他在北京航空学院完成了空气动力学本科。1982年2月至1984年7月,他继续在北航攻读空气动力学硕士学位。1985年到1988年,他任教于清华大学分校。然后,1988年9月,他到中国人民大学,攻读科学技术哲学博士学位。
他的科学家之梦到第二年的春天,戛然而止。
这是维基百科上对他后来经历的描述:
1989年4月-6月,参与八九学潮,担任北京市高校学生对话代表团常委、中国人民大学学生自治会常委,撰写有《四月学运与文革的九点本质区别》、《四月学运与四五运动》等文。同年9月,被关押至秦城监狱。1991年2月,被免予起诉而释放。同年6月,被中国人民大学开除学籍。
1999年5月,再次被关押。2000年12月,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2001年,获中国民主教育基金会颁发的杰出民主人士奖。2003年5月获释出狱,同年获全美学自联自由精神奖与国际笔会自由表达奖。2005年,由香港开放杂志社出版《看守所杂记》。2009年,由华盛顿劳改基金会出版《一生说真话》。2014年,由香港九江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点燃良知的烛光》。
但是,他并没有让自己科学研究的火苗熄灭。
从1992年深秋开始,江棋生老师开始就物理学三大分立对称性即C、P、T对称性问题,进行了潜心研究,提出了具有重大挑战意味的全新见解。到目前为止,已经完成了21篇物理学论文,发布于中国国家科技图书文献中心网站的预印本服务系统中。
虽然我是一个理工女,对于这“物理学三大分立对称性即C、P、T对称性问题”的概念也是看得一头雾水。但是我知道江老师对此极为投入,将此列为他此生追求的最大的成就,并在研究中,为自己的每一步探索和突破感到快乐和幸福。
我曾经看到在自由亚洲电台记者谷季柔女士对江老师的一次采访中,他试图对记者用普通人能懂的语言,解说他的物理学论文。
记者:那你能给我们说一下,你的物理学论文说的是什么?当然我们都是外行,你不要讲得太深,要深入浅出。
江棋生:不讲太深,那好,就这么说吧,从小孩到大人都喜欢问这么一个问题:时间能够倒过来流吗?日子过得好的,不太希望倒过来,希望就这么一直流下去。过得不好的呢,希望时间能够倒过来流,重过一遍,或许会出来新的希望。
记者:过得好的也希望倒过来流,他可以长生不老嘛。
江棋生:时间能不能倒流这么一个问题,不光是哲学的猜想,也不光是小孩的发问,物理学上对此也早有严格的探讨,而且在我之前,很多人都做了这件事,我也是从物理和数学上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使我感到快乐和幸福的是,我觉得我有了比较重大的突破。
记者:那我现在越来越好奇了,到底怎么来看时光能否倒流这个问题?
江棋生:物理学上先前的结论是:宏观上存在时间之箭,就是说时间不能倒流;微观上,除了有一丁点儿例外,不存在时间之箭,就是说时间能够倒流。而我的看法是,微观上同样普遍地存在时间之箭,这样就把时间倒流的可能性给杜绝了。这是不是很有点可惜?我们都无法长生不老呵!当然朋友们都说,你在那样的地方过了好几年,怎么没有多大变化呢?我这么回答他们,时光肯定在变,只是我很乐观,所以我就显得不那么老,无非是这个,我也挡不住时间的流逝。
记者:从物理学上,从数学上没办法让时光倒流,但你保持健康的心态的话,可以让青春永驻。
江棋生:这话说得好,时间不能倒流,青春可以永驻。
江老师告诉我,通过对“倒计时”的剖析,基本确认物理学上的所谓时间反演变换,实质上乃是“变顺计时为倒计时”的计时方式变换。这一变换,并不会造成事件反演或过程反演,更与影片倒放毫无瓜葛。这个研究成果,将会颠覆物理学上已有近200年的错误定论,并使著名的CPT定理变得毫无意义。另外,由于他的《再论赝矢量并不存在》论文的完成,及对吴健雄实验的重新解释,他已经接近推倒物理学上的又一个定论,从而明确肯定不存在所谓的“宇称不守恒”;而这一条,将完全否定李政道和杨振宁1957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
上学的时候,我文理科成绩都还好,但是物理是我所有科目中最弱的一项。江老师的物理学研究我看不懂,对于他“此生想要一个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梦想,我也觉得是难于上青天。
但是人有一个梦想让自己去努力,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哪怕梦想实现的概率微乎其微,哪怕这个过程中,还可能会被一些人嘲笑。
在我看来,梦想是否能够实现是一回事,是否冲着梦想去全心努力,又是一回事。
更何况,这个人是奇人江棋生老师。
江老师经常让我想起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面的Andy(安迪)。安迪花了整整20年的时间去给自己挖那条通向自由的地道,哪怕每天只能挖一点点土,偷偷放进裤管里放风的时候带出来,但是他一直没有放弃,把我这样的常人认为的不可能,变成了现实。
江老师也一样。他在物理学方面的孤军奋战,在我看来,就是21世纪中国的肖申克式的救赎。他认准了一件事,就要排除万难去实现。
我看不懂他在做的研究,无法在物理学上给他任何的帮助,但是我愿意,全心全意,给他当啦啦队,为他终于有一天可以挖通这个地道,加油,祝福,并祷告。
10
在送给江老师72岁生日的那首《点燃烛光》的歌里,吟诗作赋安排了我在两段歌词中间念一段旁白。
点燃烛光
词、曲、演唱:吟诗作赋;配乐:蓝杰;旁白:一枚总是无法忘记
那年春天的怒吼
你总是在寻找
寻找失散的路口
寻找时空中反演变换的奥秘
寻找暖气管敲击不同的节奏
寻找那一年痛失孩子的母亲
寻找那点燃万千烛光的手我们点燃烛光
我们点亮光明
我们祝福你
我们在一起(一枚祝福语)
你曾经历过黑暗禁锢的日子
只因说真话良知天性的使然
你在记录着不应忘却的往事
你说迫默则辱,应鸣而尊我们点燃烛光
我们点亮光明
我们祝福你
我们在一起
我那天特地没有去事先写下我想说什么,就这样对着话筒,一遍遍地,让我心底的话自然地流淌出来。
此刻,我也想用这同样的祝福语,来结束我这篇献给江棋生老师的园地作者印象——
2020年的这个春天里,因为日记和接力认识了你,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还真的有像你这样的人,活得如此的纯粹、坦荡、勇敢、挺立、温暖、悲悯,满腹才情,深刻,却又不乏童真。
谢谢你坚持一生说真话。谢谢你激励我活得更像一个人。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们点燃烛光,我们点亮光明。我们共同祝福,和你在一起。
写这篇的时候,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江老师在法庭上做“最后陈述”时说的这一段话:
我敢说,我所追求的“拒绝谎言、说出真话”,我所向往的“凭良心行事、过真实生活”,我所期待的“一部分人先自由起来”,我所憧憬的“人的尊严和人的权利至上”的社会,谁不追求?!谁不向往?!谁不期待?!谁不憧憬?!
这四个“谁不”,振聋发聩,我从第一次读到后就不能忘记。
因为我也追求,我也向往,我也期待,我也憧憬。
我盼望着那样的一个让我们都追求、向往、期待和憧憬的社会,在我深爱的那片古老的中华大地上,早日来临。
(初稿于2020年12月22日夜,修订于2021年元月14日夜,定稿于2021年元月16日夜。)
【作者简介】一枚:安徽人在北美。70后。理工女,地产经纪人,从方方日记和接力开始的纯业余小编。马拉松跑者。基督徒。两个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