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刷B站,看见一个乡村教师的经历分享。乡镇初中里的学生早熟,不服管教,会用言语调戏年轻的女老师,有些人在教学楼的顶层亲嘴。有一次,一个学生问老师,你为什么要来我们这教书呀?另一个孩子阴阳怪气地接话道:“为了让我们走出这个山沟沟呗”,随即全班哄堂大笑。

笼统而言,除了具体知识的传授外,教育大概还有“健全人性”和“阶级跃升”的两个功能,但在这个乡镇中学,显然两个功能是基本失效的。其中的原因十分复杂,贫困、留守儿童、教育体制的不完善等等,很难理清其中的头绪。

但有一点可以清楚看到,“努力学习,走出山沟”这一叙事连孩子们都不再相信,并加以嘲讽。大陆教育的现实性功能,也是目前对个体来说的主要功能——“阶级跃升”,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死去的“人上人”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怀疑,过去二十多年里在大陆出生并接受教育的人,大概都听过这个叙事。我在县城上高中时,就无数次听我的老师演讲这一主题的故事,举例论证吃苦读书的功效,以及成为人上人之后的幸福生活。

演讲往往发生在一个夏日的晚自习,蝉鸣不断,暑热未消,讲台上的班主任刚打完了瞌睡,挠挠小平头,下来巡视抓人。没多久,批了后排几个玩手机的小混子,又收缴了三五本漫画小说,他回到讲台,盯着台下五十几个脑袋,深吸一口气,觉得得说点什么鼓舞人心,于是就开始了一场两节课九十分钟的漫长演讲。

演讲内容千篇一律,三分夸耀自己,七分鼓励学生。无非是原先教出的学生,考了一本二本,如今当官发财买房置地,家庭好生美满,时不时还能给老师,也就是班主任自己行些各界的方便。更有出息的则回报母校,捐钱建楼,年纪轻轻就是乡绅一流,受人敬仰。抑或是在北上广打拼,月薪过万,也不失为一条光明之路。

能够清楚看到,“读书改变命运”这一主题,从中国科举取士的传统中来,一直延续到我们今天的教育中去,最后落到“已经因读书改变了命运而坚信这一叙事”的老师这儿,又传给自己的学生,这是一条完美的传达链,“阶级跃升”的叙事在这一链条中被构建。

可在那位乡村教师的讲述中,这套叙事似乎不太灵光了。老师一定反复强调过读书对“走出山沟沟”的重要性,可为什么没能鼓励学生遵守纪律、埋头苦读,还反被嘲讽呢?可能是孩子还小,对现实性问题认识不足,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身边的现实在反复证明一件事,靠读书改变命运太难了。

话说到这儿,大概显得危言耸听,谁说读书改变命运很难?我一个大学同学xxx就找了一份挺好的工作,至少不用在山坳坳里种田或者去工厂打工了。诚然,考上一个好的大学依旧有用,但考大学实在太他妈的难了。

青春期熬夜冲锋,上小县城的高中已光荣

这是李宗盛在《匆匆》里写下的青春回忆,其实大陆也同样如此。看过去几年的数据,大陆的高中平均升学率在56%左右,这意味着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只有一半的人能上高中(初中就会有很多人在学校挂个名,出去打工)。我初中偏科,中考英语只有20来分,差点就没考上,考不上怎么办呢?你也可以上高中,但是得交两三万的“择校费”,那些真正贫困、渴望阶级跃升的家庭大概是交不出这个钱的。

辛辛苦苦上了高中,要考大学了,这时候我们默认每个人都不用受家庭贫困的拖累(家庭的影响早都被聊烂了),大家都在同一个起点上,可以在这个学校里安安心心读三年书。可拼天赋的时候又到了。我在此所说的天赋,并非笼统地说A聪明或者B傻,而是具体到“接受应试教育的天赋”这一点。

高考要求你有记忆力、抗压能力、忍受枯燥的能力、懂得组合文字的能力、擅长揣摩出卷人心理的能力……或许你有其他的天赋,譬如说想象力丰富、天生就会编故事,但对不起,学校不奖励这样的天赋,你在社会生活里也少有机会发挥这方面的才能,更不可能跳出这个奖励体系(譬如出国生活)。于是在乡镇县城长大的孩子中,大部分没有天赋的人都被踢出局了。

高中时,我进的是县城最好的文科“尖子班”,一个班50人,只有十几人上得了一本,这是从全校几百个文科生中脱颖而出的。顺便提一嘴,我能进尖子班享受更好的氛围和师资,是因为我的姨妈在学校有熟人。但即使不提教育资源这一点,仅谈天赋,我也亲眼看着身边的同学们,每天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地啃书本,恨不得把教科书里的字刻在脑皮层上,但就是缺少应试方面的能力,最后还是落榜。这是教育评判体制的单一化决定的。

2019年,我所在的江西211院校本科率为6%——是筛除了那56%没上高中的人之后的6%。

我想,那些孩子即使不能清楚地理解这些数字,也能看到身边的哥哥姐姐,有多少是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抑或是高中、大专毕业去厂里做事的。甚至有的孩子,小学暑假就已经要去工厂里做手工品,为家庭赚取生活的费用了。孩子们心里有着大致的印象,“走出山沟沟”是一个十分美丽的谎言,老师、官方媒体都在鼓吹“人上人”的神话,但那些例子都是被层层筛选出来,恰好家庭富足或独具应试天赋的幸运儿,不具有借鉴性。

于是才有开头的那一幕。在跃升无望的孩子们看来,这些傻乎乎的老师,也太好笑了。

活着的机器性

“阶级跃升”困难重重,那么我接受的教育是否能承担“健全人性”的作用呢?我为此搜肠刮肚地想,最后得出结论,说是“健全机器性”还差不多。

这一点,仅从所有的老师都在强调“要成为人上人”就能感受到。不停告诉学生,使劲往上爬才会有幸福的人生,这样的理念灌输,谈什么人性的健全?

在精神改造上,我们的教育提供的更多是道德规训,是在训练一台台不会给社会添乱的机器。麦克卢汉在《机器新娘》里谈论过教育的这一功能:

我们的高等教育不传授超然的态度,不培养衡量人的目标的能力,它奴性十足,脱离实际。其原因是,如果它培养头脑发达、人格独立的学生,它输送的人就是市场不需求的人。…简而言之,强有力的经济不能容忍尾大不掉、失去中央控制的力量。它不能容忍个体人难以预测的思想和行动。

这段话被我抄下来放在文档里,常以自省。

麦克卢汉非常明白,在某些社会里,“培养头脑发达与人格独立的学生”是一个欺骗性的话术,学校们只是在规训出一个个能够促进整体(国家/社会)的机械化个体。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趋势。

在我的母校小学,至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标准发型大全,上头印了几张照片。小学生模特瞪着充满希望的小眼睛,理着学校要求的标准发型。

图1(男生标准:无鬓角、无尾发、短刘海)
图2(发不搭肩,短刘海)
总而言之是露出一张大脸,五官赤身裸体,从后脑勺看过去像一排黑土豆的标准发型。

当然,如今学校风气比当年要开放了些,不至于真的按这一标准对学生进行规训,但染发烫发、短裙短裤、化妆涂口红依旧是中小学的打击重点。此外,学校里还有各种毫无意义的规矩,比如说不穿校服就要扣分,不戴校牌不让进门等等。借助对外表的强制统一,在日常生活中就训练学生“听话守规矩”的能力,这是规训的常见手段。

有人认为,对着装打扮的要求根据某种公认的“正确性”(姑且不论这是否正确),是不让学生过于攀比,专心学业,倒也说得过去。但为了规训而违背正确性的行为也处处可见。

我至今记得,以前有个数学老师,自己周五下午有私事没来上课,等她姗姗来迟,竟要求同学们周六补课。我没当回事,蹲在图书馆看小说,结果她打电话找家长,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老师自己逃了课,显然是她先犯错,违反了按时上班的“正确性”,却要学生来承担后果,且不允许反抗,这无疑是一种规训:甭管正确不正确,听话是第一位的。

体罚显然也是违背“正确性”的规训。

我的一个小学女老师,长得胖乎乎的,平日里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像个两百斤的天真孩子,和蔼的很。可她一面对不听话的学生,整个人像是日本鬼子扛了抢,随时要杀人。一次,班上有很多同学没写完作业,她抱着一摞作业本上了讲台,狠狠地扫视了下面一圈,一个个点名字。叫到“阿川”,我战战兢兢走上去,她把作业本往我眼前一丢,看这是不是你的作业,我说是,立马就挨了两个大嘴巴子,啪啪,全班没一个人敢说话。接着,她让我自己数,有多少页没做?我数1、2、3、4,她翻了翻本子,又给我四个巴掌,最后狠狠揪起我的耳朵,我哎哟叫个不停,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后来她点名点烦了,就先叫好十个人的名字,大家排好队,一个个上去挨打。

提起欺凌老弱妇孺,没人会觉得这事正确,在日常的人际交往中,她恐怕一辈子也做不出这样的暴力行径。可一来到小学课堂,老师就被赋予了体罚的正当性和权力,最后用一句“都是为学生好”轻飘飘带过。宛如纳粹屠杀犹太人一般,“消灭低等人,都是为了世界更干净。“

家长对这类事情也是欣然接受,甚至会紧紧拉着老师的手,说您多打几顿,阿川就是欠管教。家长的反应很难理解吗?其实不奇怪,他们还指望着孩子好好接受学校教育,将来有机会当“人上人”呢,不服管教的小逼崽子是很难在这个体系中出人头地的。

于是“人上人”与“机器性”之间的关系也显而易见了。“ 成为人上人的梦想”是驴子面前的胡萝卜,引诱家庭与个人自觉接受学校的规训,成为对社会有用的机器。

最后,甭管你吃没吃上胡萝卜,反正是如“整体”所愿,你会乖乖加入大国崛起的进程,在工厂流水线或者996中快乐地生活下去,成为高速增长的GDP的一份子。

我认为,这就是我这些年经历的教育体制的运行逻辑。

最近有个视频看得人冒火,是一名老师远程控制学生的手机,逐个翻看APP的内容,喝令删除与学习无关的软件,“这是你该看的吗!不准再下回来了,知道吗?”我脑子里嗡的一下,似乎瞬间就回到了那些被规训的日子里,毫不留情的巴掌有节奏地落在我的脸上。

“以后还敢不做作业吗!还敢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