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世钰
“清明节我梦见老头了，在郑州的家里，他说带我回家。”94岁的高耀洁往嘴里塞进一个饺子，平静地说，“我活不过今年了。疫情没完没了，我也活腻了。”
窗前的茉莉吐着幽香。柜子上的药瓶安静地立着，似乎在垂听她的讲话。外面的百老汇大街，救护车和消防车尖锐的警笛把四月静谧的午后撕碎了。
我坐在她对面，隔着六英尺的社交距离，吃着和她一样的饺子。我十个，她六个。
我凝视着她长而乱的白发，沟壑纵横的脸，无语凝噎。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光可以像今天这样对坐，犹如一对亲密的祖孙。即便沉默，心里依然是敞亮的。
在过去的6年里，我们拥有很多这样的时光。许多个星期二上午十点半，我准时叩开她的房门，然后在她一声欢悦的“你来啦，我想你想得肝肠断”中，我们开始访谈，聊天。“正事”干完了，我帮她回邮件，看英文信件，去银行取钱。中午一点多，在她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我轻轻带上门，回新泽西的家。
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多很多。似乎每次我一叩门，那扇门就为我打开，那个老人就从床上缓缓爬起来，开心地说：你来啦！
但是这一次，我感受到了一种离别的气氛。
今晨五点醒来，想到要和奶奶见面，突然有种感动，赶紧爬起来给相机电池充上电，找出三脚架。我害怕，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一周前，她说电脑有问题，发不了附件，改好的稿子无法传给我，希望我能去纽约取文稿。同时她说，她已经无法行走和站立了，活不了太久，需要向我交待一些“后事”。
自从去年7月给她送完电脑后，我们一直没有见面。原因是，她的护工觉得她身体虚弱，访客会给她带来危险，所以谢绝来访。我理解并尊重护工的意见，即便12月19日前为她筹备好了94岁生日庆典，也只能把礼物寄过去。
每次写邮件，我都急乎乎地问：奶奶，什么时候方便见你，请告诉我。但她没有说什么，我知道她很为难。
直至上周，她告诉我，你可以过来了，文稿早点取走，还要帮我去银行取钱，我快没钱花了。
在过去的6年，几乎每次都是我去银行帮她取钱，一次五百美元。密码输入过无数次，可我还是记不住。每次奶奶把密码给我看时，总要笑着问我：你还没记住？
半年没来纽约了。自从美国掀起歧视亚裔的浪潮，特别在纽约发生多起伤害亚裔的事件后，纽约地铁成了一个可怕的存在。我思忖再三，决定开车进城。
停好车浮上街面，发现纽约街头比往日萧瑟许多，很多小店都关门了。高奶奶所住的曼哈顿上城哈莱姆区的街头，游荡着很多眼神空洞的人。他们看见衣冠齐整的人路过，便会伸手要钱。若是以前，我倒觉得没什么，也会给他们一点零钱。但是在歧视亚裔的大背景下，不免有些惊惧，不觉加快了步伐。
疫情颠覆了我们以往熟悉的世界，熟悉的生活，繁华的纽约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如今的纽约寂静空洞，让人唏嘘不已。高奶奶楼前的玉兰花凋零满地，想起2019年拍高奶奶的纪录片时它繁茂的模样，恍如隔世。
和往日笑迎四方来客不同的是，高奶奶的门上贴着一张“谢绝来访”的纸条。我摁了门铃，护工开门。她惊奇地看着我：你怎么来了？奶奶知道了吗？我告诉她我们约好了，护工一脸不悦，勉强让我进屋。非常时期，我能理解她的顾虑。
半年没来，感觉屋里萧瑟许多。奶奶在床上睡觉，我过去轻轻拍了拍她。她转过身来，激动地说：你来啦！我想你想得肝肠断！
她爬起来，未及寒暄，就扶着轮椅的把手挪到电脑桌前，说：“赶紧干活！”我细细看了看她，和半年前相比，她的头发长了许多，而且乱蓬蓬的。今天天气很暖和，她依然穿着四件衣服。我一摸她的手，非常冰凉。
“我已经不行了，站都站不住。”奶奶吃力地坐到椅子上，直喘气。
她说《高耀洁行医往事》的文稿已经看完了，增加了两章，修正了一些被我改错的医学术语，比如我把“死胎”改成“死婴”，她又改回来了。“不怪你，你不是学医的。”她笑。
她说哥大黎教授答应为她的书写序，过几天还要来看她。“我们也一年多没见了。”她很喜欢妞妞（我闺女）前几天写她的文章，为了“答谢”妞妞，她要送给妞妞礼物。
她指了指放在轮椅上的一个纸袋子，里面是两袋巧克力。还吩咐护工等下记得从冰箱把“礼物”拿出来给我：一袋是海鱼，另一袋是大虾。她还特意剪了几根开白花的绿藤，泡在水里，让我给妞妞带回去。
安排完这些，她掏出一张纸，开始郑重交待“后事”。“我昨晚写的，怕到时忘了。我说，你记在本子里。”
高奶奶交待的“后事”如下：
1.《高耀洁行医往事》出版后，送给哥大东亚图书馆100本；翁某50本；赵某50本；
2.家中的书、资料世钰让收好，不要浪费了；
3.电话资料交世钰使用；
4.骨灰一定要回河南，联系儿子郭某；
5.带15本《高耀洁诗词札记》回国，交给高某。
见我记下，她如释重负。“交待完了，我就放心了。”说到这里，她指着电脑上一张我和她的合影，笑着说：“我喜欢这张照片，因为我觉得你长得和我很像。”
我一看，那是2019年夏天拍的，当时我和耶鲁大学的一个男孩过来看她。彼时她精神不错，和我们聊了许久。谁知道一年后疫情来势汹汹，整个世界都停摆了，每个人的生活都被波及。特别在美国，疫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至今未能恢复正常生活。让人感慨不已！
算起来，高奶奶一个人关在二三十平米的公寓里艰难度日，迄今已经一年有余了。平时除了偶有修电脑的上门以外，几无朋友来访。她又无法出门下楼，饮食起居都在一间斗室里。何其憋屈，何其寂寥！
在过去的一年，她经常给我写邮件，说美国疫情看不到尽头，自己生不如死。有一天，她甚至想过从窗户纵身跳下，但是根本没有爬到窗台上的气力。
在信里，她称川普是个“疯子”，说他非但没有遏制住美国的疫情，自己还染上了。中国不管怎么样，把疫情弄住了，大家生活恢复了正常。
3月中旬，她的一个护工的先生、婆婆和大姑姐染上了新冠，先后去世了。高奶奶和护工相处了一天，后来做了检测，居然没事。“我咋没事呢？”她纳闷。也许，正如我的女儿春晓所说，奶奶是上天也认可的人，所以暗中保佑她。
检测前夜，她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给我写了一封信，交待了一些“后事”。当时我心里有种感动，觉得她万一有事，带着很多不宽恕的苦毒去另外一个世界，心里一定很不平安。于是给她写了一封长信，最后问她是否愿意信主。
让我激动和感动的是，第三天，她回信了，第一句就是“我愿意考虑信主的事。”她说自己小时候在学校信过主，后来颠沛流离，流亡到南方。等回到河南，中国换了天地，她从此不敢说自己曾经信主。到美国后，她碰到一些基督徒不太好。“认识你之后，我对基督徒有了信心。”现在年纪大了，她愿意考虑信主。“可是我年纪这么大了，教会会要我吗？”
当然会！亲爱的奶奶，你在世间飘荡的时候，神对你不离不弃，一直在等你回归呢。你知道吗，在过去的这些年，多少人在为你的信主祷告！
那天晚上，我喜极而泣。我终于可以确信，将来我们一定会在天堂重逢。奶奶还开玩笑：“到时你手里一定要拿本我的书，这样我就可以认出你来。”
在过去的6年，我向奶奶传过很多次福音。每次她总是回答：我是医生，见过很多人的死亡，人死如灯灭，死后啥也没有了。她说自己曾和老伴约定，不管谁先走，一定要回来告诉对方自己去哪里了。“后来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我觉得人是没有灵魂的。”
奶奶抱着这样的执念，所以不管谁给她传福音，都被她柔软地挡回来。甚至，2019年，她还把别的基督徒送她的一本《圣经》转送给我。
今天见面，我决定和奶奶谈谈信主的事，因为时间不多了。她耳朵不好，我在本子里写下：奶奶，你真的愿意信主吗？
奶奶看了，大声回答：我愿意！然后又说：等疫情结束了，我可以去教堂受洗。
我又写下：不一定要去教堂，只要你心里愿意相信，接受神是你的救主，你就已经信主了。他可以让你心里得到平安。
奶奶说：我的烦心事可多，心可乱，我需要平安。
我拉着奶奶的手，想要为她做决志祷告。她没明白，把手抽出，双手合十，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哭笑不得。
这时，护工把午饭端上来了。奶奶一边吃，一边和我聊天。中间，她指了指衣橱里一个绿色的箱子，说：“里面装的是我的新衣服，将来我死的时候，记得一定要把我的旧衣服换下，穿上新衣服。”
我看了看她露出的衣服领子，上面爬着粗糙的针脚，心里一酸。“奶奶，新衣服现在赶紧穿上，不要等到以后。”
她摇头：不，我年纪这么大，随时都可能走，穿新衣服很浪费。
末了，她拿起床上一个崭新的靠垫，说是别人送的，她几乎没有用过，让我带回去给妞妞。还有一条崭新的运动裤也没有穿过，让我一并带回去给妞妞。“拿走给妞妞留念，她写的文章让我喜出望外。”（高耀洁奶奶：上天也认可的人，所以暗中保佑她）
离开的时候，我凑在她耳边大声说：奶奶，等你方便时我再来看你！
她笑笑：下次不一定见得着了。
奶奶，即便下次见不着了，将来在天堂也一定可以见得着。因为你刚才说了，你-愿-意！
我听你的，到时一定拿本你的书，站在你可能经过的街口，等你出现。
不见不散。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