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货车司机金德强因“北斗掉线”被判罚2000元后自杀一事引发社会舆论关注。他留下一封遗书,写道:“我是为了广大卡车司机说句话……我用我的死来唤醒领导对这个事情的重视……”
5天后,“领导”发布了一则冷冰冰的官方通报,引发民众质疑在“踢皮球”。货运司机的艰辛,交通执法部门的苛政,“领导”推卸责任的冷漠,共同将此事推上了风口浪尖。
同时被推上风口浪尖的,还有与金师傅的死相关联的,以国之重器“北斗卫星”命名的北斗卫星定位记录仪。虽然近期官方澄清:此“北斗”并非彼“北斗”——货车的北斗系统只是北斗导航系统授权给企业的一个使用,但毫无疑问,利用卫星定位这样的高科技来监管货运司机并作为罚款依据已经成为行业的标配。
据官方宣传,货车北斗系统能显示大车的实时位置、路线、车速等,也会在出事故的时候进行记录,保障大车司机的权益,还能防止司机疲劳驾驶,及时发出警报,保证行车安全。但在实际执法过程中,尤其在货车司机眼中,这个科技感满满的“护身符”却成为了很多人挥之不去的“噩梦”。且不说各地标准不统一、鱼目混杂门类多的安装费用、年服务费等的“苛捐杂税”,一个合格率仅70.4%的产品频频出现的诸多异常和故障、因堵车等道路原因造成的系统客观问题……统统都变成了罚款的明目落到了司机个人头上,折磨着千千万万个像死去的金师傅一样的货运打工人。
而在不久前,外卖骑手跳河;自焚;程序员猝死;跳楼,也曾密集触动人们的神经。这些打工人悲惨事件中频频出现的“互联网”、“系统”、“代码”、“卫星”等科技概念,使我们不得不去追问:为什么科技在迅猛进步,而打工人的世界却一直在溃败?
以罚代管的工具,变相创收的神器
无论是货运司机金师傅“以死相谏”的交通执法部门,还是让外卖小哥痛不欲生的外卖平台,都擅长将罚款制度和卫星定位、AI算法等高科技的玩意绑定在一起。货车司机的苦处前面已经提到,而对于外卖骑手而言,系统派单混乱导致的超时、导航错误造成的异常、人脸检测出现的漏洞,都成为了他们遭受罚款的理由,即使申诉也很难通过。
或许我们可以说,合格率低下的货车北斗系统是“豆腐渣工程”,外卖平台的AI算法还不够聪明,但这些都不该成为罚款的指挥刀直接刺向打工人的理由。与其说科技有漏洞,倒不如说科技的掌控权和相关规则的制定权都由体制和资本所垄断,而打工人对此没有丝毫监督权、哪怕是进行有效反馈的权利。
本来基层打工人就对各种高科技的概念感到陌生和疏离,如此一来,掌控游戏规则的强者不仅可以利用“主场优势”肆无忌惮地对弱者进行剥削,还能够将看似客观中立、实则自己提线木偶的科技当做冠冕堂皇堵住泱泱众口的理由。
这类利用科技产品以罚代管的作为,既是懒政,更是苛政。卫星定位监管本是让不遵交规的人长记性,AI派单系统本是让外卖员更好地服务大众,而今纷纷沦为相关部门和平台资本私自盈利、盘剥劳动者甚至变相创收的神器,这无疑是科技伦理的一种堕落,既可悲又可耻。
流水线在进化,时空在被挤压
随着科技的进步,尤其是互联网的大发展,出现了很多新兴的行业,比如以写代码为生的程序员、一部电脑走天下的新媒体从业者、给平台送单为生的外卖骑手等。虽然他们的“新”各有特点,但有一点却是惊人的一致:超长的劳动时间。
很多在办公室、格子间里劳作的打工人,只需要一台联网的电脑,就可以完成工作的绝大部分内容。对于他们而言,尤其是近年来随着996、007工作制的兴起,工作强度大幅增加,仿佛传统的流水线从有空间边界的工厂搬到了边界日益模糊的电脑上。
有些行业无论何时何地,即使离开公司,只要身边有电脑,工作消息一来就得立即开工。这无疑在空间和时间上都使打工人私人的部分被挤占,即使在家里也不得不投入到无尽的工作中去。这种“进化的流水线”让互联网行业打工人的健康和生活质量一步步退化。
而对于外卖骑手而言,他们工作的空间与城市的公共空间相重合,在日常中不仅要受到平台的管理约束,还要受到交警、物业、保安等各类角色的管理约束,成为社会中多重身份的弱者。超长的劳动时间,处处被边缘化的廉价劳动力身份,成为在大都市四处奔波的“隐形人”,骑手们日渐滑向生活的谷底。
虽然看上去科技的发展使个人生命的体验寿命变长,但我们绝大多数时间已越来越无法被自己所自由支配,只是一昧拿来给资本创造利润,这正意味着我们实际的生命相比以前其实在缩短,生命质量也由于各种高发的职业病而大大降低。相对于一百多年前在国际上得到普遍承认的八小时工作制,现在的打工人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溃败。我们不仅被挤占了时空,还被偷走了生命。
遮蔽劳动关系,抹去劳动保障
对于时兴的互联网服务业,比如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平台家政工等行业,作为资本掌控下新兴科技产物的平台系统,具有遮蔽劳动关系的天然优势。平台打工人通过系统向客户提供服务,看起来和一般的劳资关系有很大不同,但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很容易就能看出资本满满的套路。
比如外卖行业,骑手表面上只是通过平台送单、向客户提供服务赚取费用,貌似和平台只是合作关系,但他们日常的考勤、工资、罚款、各种管理一一受平台控制,甚至比大多数公司更为严格。
一旦骑手出了工伤,平台却只想扔下2000块钱走人,逃避作为雇主应该承担的责任,这不仅无耻,而且无理。因为即使双方没有签过正式的合同,仍可以通过取证确认事实劳动关系。
再如网约车行业,目前早已不像刚兴起时以私家车为主,更多司机是从和平台关联的租车公司租车来跑单,成为了以平台系统为幌子的没有劳动关系名义的出租车司机。这样的通过科技概念上的戏法大钻法律漏洞,蒙骗打工人,可谓平台资本日渐成熟的一种骚操作。
我们不难看出,互联网资本对科技的运用,纵然方便了民众的生活,但它在缺乏有效监管之下不断冲击和遮蔽劳动关系,使劳动法在一些新兴行业难以发力,造成了越来越多打工人劳动保障的缺失。
无死角的监工,现代版“半夜鸡叫”
对于科技的滥用,绝大多数打工人可能都会共同指向“无微不至的监控”。除了日常生活中数不尽的流氓软件在大家不知情的情况下录音、拍照、读取定位以外,工作岗位上令人敢怒不敢言的摄像头和各类新式监工装备,则成了每个人的梦魇。
之前有媒体报道南京河西区域的环卫工人被配发了一款有定位功能的智能手表。原地停留20分钟被管理人员定义为“违规停留”,一旦发现环卫工人有任何摸鱼的迹象,手表就会自动给环卫监控指挥中心报警,处罚也随之跟着来了。不管是不是午休时间,不管工作有没有做完,通通一刀切。而深圳的环卫工人早就被安装了GPS定位器,每小时都有里程份额,达不到标准就是不合格的。
货车司机厌恶的北斗系统、外卖小哥痛恨的“微笑行动”、环卫工的“定位手环”、对老板完全透明的职场社交软件……触痛着打工人的心。
如果说这种监视打工人、疯狂鞭打的行为是周扒皮式的“半夜鸡叫”,那么互联网公司对员工社交信息的审查和删帖就是东厂作风。
曾在网络上匿名曝光同事跳楼自杀的拼多多员工,被公司精准定位并辞退。很多网友猜测,这是因为公司从软件后台拿到了他的实名信息。可见,在依附于资本手下技术的网络社交中,根本就没有“匿名”一说,一旦我们的言论触动了利益相关方的蛋糕,它们可以立即撕掉虚伪的面具,甚至名目张胆违背宪法赋予的“言论自由”。
在科技的加持下,对资本而言,每一个劳动者仿佛都成为了被监视的螺丝钉,且无处可逃。
回想上世纪初,“科学”和“民主”曾经作为民众追求进步的两面大旗发挥过开天辟地般的作用。而今沧海桑田,转眼到了科技指数级发展的信息时代,可我们打工人却日复一日地被逼向溃败,对此我不得不反思:一条腿是走不成路的。
如果科技失去了民众的监督,任由权力和资本继续安枕无忧地作为社会的主宰,那么科技的发展只会继续如同现在这样——与绝大多数人的福祉渐行渐远。毕竟,相较于一个国家科技的落后,更可怕的是科技伦理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