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当你看见这样一个视频:一个女人拿着话筒在台上分享自己的性经历,声情并茂地描述她如何在糟糕的性体验之后成为一条“床上死鱼”,约炮又不幸约到性无能的男人。你会作何反应?是和台下的观众一起发出会意的笑声和欢呼,还是皱起眉头大骂“这种东西也能过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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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这段内容出自近日在微信视频号被热转的一场女权脱口秀表演(注:观看地址见文末)。视频评论区有人夸赞也有人谩骂,甚至有人扬言要举报和“追责”,焦点聚集在“女人能否公开谈性”。为什么时至今日这个话题依然能引起巨大的关注?为什么在女性脱口秀演出中公开“谈性”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表演者给出了她的解读。


大家好,我是珍珍的大姨妈。对,就是脱口秀《床上死鱼》的表演者。

这段表演在女子脱口秀兴趣小组“相当女子”举办的活动中演出,在视频号上被转发了十万多次,在微博、推特上都颇有人缘。优秀的女人们为这个脱口秀欢呼鼓掌,觉得“太好笑了”;也有人愤慨不已,认为我这个“人渣淫娃荡妇”必须被枪毙/浸猪笼,或者边枪毙边浸猪笼。甚至有人专门写了一篇长文,来复盘我的底稿,最后确凿地宣布“大多数女同志们都会反感这种乱搞男女关系的女权追求”。

对对,没有人比中国男人更懂女同志在想什么了。

(浸猪笼:一种古代针对“通奸者“的民间刑罚,把人——通常是女人——装到猪笼里,浸在河里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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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收到的部分辱骂评论

我为什么会开始讲脱口秀?或者说,我为什么要讲这些“冒犯男人”的笑话?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广州街坊,我从小就喜欢周星驰的粤语港产片、王晶的屎尿屁、黄子华的搞笑哲学。他们突破了人们对生活的平庸认知,也在人们刻意模仿“上等人生活端庄规范”的时代,把不屑和讽刺狠狠地摔在他们脸上。高雅?规矩?尊卑?“食屎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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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就喜欢Ali Wong黄阿丽。如果我这种程度的脱口秀都能被批评为“尺度太大”,那么这些井底之蛙们真应该去看一下黄阿丽的表演。她给我最大的震撼是直接揭示女人在生育过程中所要承受的、不为人知却不允许被公开讨论的生理和心理折磨。但是她用非常搞笑、形象的方式呈现这种折磨,让你笑出一口老血之后不得不思考:这些关于生育的苦痛,为什么一直被掩盖在鼓吹“母性伟大、女人职责”的神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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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 Wong

最重要的是,我常常在网上看见很多女生抱怨,她们在饭桌上深受男性长辈、领导的黄色笑话之害。怎么办呢?我们又不能塞住他们的嘴。在我看来,除了离开和沉默,还有一种非常入世的方式:讲得比他们还凶,让他们败下阵来。

但是,我又不喜欢讲那些物化女性的笑话。于是我搜集了很多“去势笑话”,它们都是讲述男人们怎样因为种种内外原因而丢掉自己的生殖器的。每每遇到男人们对着我讲黄色笑话、想让我难堪时,我就会不停地说去势笑话,我可以连续讲一小时不停嘴。这样,他们就突然从权力的高位萎靡到权力的低位,脸上发红发青,各种表情都有,却没有了那种挑衅和得意洋洋的神态了。

落入俗套是幽默的大忌

什么样的笑话可以引人发笑?

笑是一种很真实的情感反应,除非你在吸一氧化二氮。你为什么而笑,直接反映了你的喜好品味甚至价值观。有的男人在餐厅饭桌上说黄色笑话,但是那些笑话根本不好笑:先不说物化女性的恶劣,重点是他们的发言落入俗套,无法让人产生情绪波动。

我听过一个很经典的故事:学者沈睿在1998年参加一个饭局。一个男人,可能是一个男学者,可能是一个男领导,开始讲黄色笑话。

他说,女权,什么女权!女人永远不可能有权,因为她们永远只能在“下面”!

他可能觉得性爱姿势的“下面”和权力关系的“下面”是一个绝妙的双关语,期待现场听众爆发打着酒嗝的笑声。可惜,这个笑话只是男人幻想中对刻板的性关系的重复,连冒犯女人都冒犯得毫无新意和庸俗。

这时候沈睿说:“你觉得女人只能在‘下面’啊?那你的性生活也太单调无聊了。”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哄堂大笑。沈睿轻轻一扭,就把语言上关于两性的行为模式、权力关系倒置了,做出了一个真正有反转的讽刺。

所以,不是任何人说涉及性关系的笑话,都会获得笑声的。面对没有亮点、刻板无趣的旧笑话,就算你在台上说一万次“传教士式观音坐莲老汉推车”,都无法引起真实的笑声。大家顶多给你一个同情的笑容,报答你卖力的滑稽表演。当然,对于没有听过上述词汇的人来说,可能还真有点好笑,不过,笑了第一次,就很难再笑第二次了。

而能否产生有点创见的幽默,在于我们怎样理解这个世界上发生的各种关系和行为。那些尽力滑稽的男性艺术工作者,不停地说着“妻管严”“老处女”“女司机”这类陈旧的题材,我很难相信他们在创作这些老东西的时候有任何快感存在。当我们对男尊女卑、性别歧视、厌女等等现象毫无感觉时、当我们遵循着男权社会捆绑我们的性别规范时、当我们面对日常生活的点滴不平却习惯于“算了”时,我们有什么可能性得到哪怕一点点创见?

你有没有胆量活在真实中?

有的人会认为,我的脱口秀被“欢呼赞颂”,仅仅是因为我大胆谈性。在上文中我已经比较清楚地反驳了这一点——不是任何人谈性都能获得笑声的。我的脱口秀能让人发笑,主要原因是我这个脱口秀新人在认真研究了相关知识之后,尽量回顾我的生命历程,寻找和大众的共鸣,然后为了写出结构严谨工整的底稿而努力。内容上,我对男性权威的冒犯是从自嘲开始的。

我的幽默信条是要暴露自我。无论我在故事里是个施害者还是受害者,或者仅仅是一个可恶的路人混蛋,我都应该把自己放进去,展现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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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死鱼》演出场照

我不是说脱口秀呈现的笑话和故事都是从头到尾真实的,没有人的生活会如此多戏。笑话们一定经过幽默的艺术加工。但是,我说的真实是基于社会现实和问题创作出来的,创作者的反思、情绪、思考的基础是真实的。

当代社会生活是虚假的,大家习惯了看p过的照片、假装去高级旅行的朋友圈、在星巴克拍咖啡和《德国古典哲学》的合照、展示肌肉和白净皮肤的直播。但是当他们看到一个女人在描述她的生活,她的性冷淡、她遇到的渣男、她自己时不时的渣女行为……这些和日常生活、现实社会关系相关的内容时,他们就容忍不了这份刺眼的真实。他们惊恐地大叫:“你怎么可以说这种东西!”“私生活不检点给妇女群体抹黑!”“居然还有人笑和鼓掌!世风日下了!”

在否认真实的情况下,他们就可以开始放心地对真实的女人进行相貌羞辱、道德检察和人身攻击。

我看见微博骂我的评论里有一段很有趣的对话:

某男:“这女的怎么有点粤语口音啊?”

另一个男性:“她是广州人,接邻香港,jwsl,所以会几句粤语。”

我看了哈哈大笑。人们对基本的真实世界完全不了解,却假装百事通一样强撑着胡说八道,就是为了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安全区不被新想法、新事物进入。就像他们不能接受女人谈性一样,他们没有胆量看真实的东西,没有胆量探索别人甚至自己的内心世界。因为一旦这样做,那道门后面巨大的痛苦和无解的难题就会洪水般涌出来。人们只能用“道德”来堵住这个门缝,仿佛只要否定言说者的道德观,这些真实就不存在,这些痛苦和滑稽的日常就仅仅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远方。

真是胆小鬼,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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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性不羞耻,只有男人能谈性才恐怖

1994年的情景喜剧《老友记》让中国年轻人看见女人生活的不同可能性:可以和约会对象做爱、可以未婚先孕、可以喜欢女人、可以一边怀孕一边约会……没想到27年过去了,一个讲出自己性经历的女人还是会被“正义之士”们正儿八经地网络审判。

这个社会很有趣的,大家都希望女人多生孩子,但是却不希望她们经历生孩子的普遍过程:性行为。女人最好都是纯洁无比的12岁处女,每搞一次、每生一个孩子就破一次处,之后从身体到精神都不知何故地、也许是依靠超自然力量再次变成处女。阴蒂?宝宝你怎么可以说这种东东哦,这个词词你不应该说哦,脏脏哦。高潮?宝宝你怎么可以上网查这个词?坏坏哦,快点删掉——哦,你在说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高潮是什么时候啊。

但是男人谈性则是雄壮的、阳刚的、不拘小节的、有人性的。这实在不是什么秘密,这简直是贴在网络世界每一个展示牌上的宣言。美团的“找工作等于找女人,干你想干的”校园招聘广告、黑悟空厌女主创三句不离性暗示、还有最近网易互娱领导者朋友圈的招聘信息“看上哪个女同事,我帮你下药”,这些可都是光明正大的宣传,并且在被骂的时候得到“网络血性男儿”兄弟们的全力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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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男人们把自己放在言说者的位置,用黄色笑话来显示自己的阳刚气质,或者用卫道者身份来贬损其他非男性的言说者。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他们都会被同类看成“不够男人”。

另一方面,男人们也把女人分门别类。那些说自己的性经历的,比如我,因为在脱口秀上展示了寥寥几次性经验,告诉他们“世界上也有性能力不足的男人存在”,他们就立刻定义我是恶意的、恐怖的、凶残的道德破坏者,是正能量的反面,是可以被任意攻击、侮辱和诅咒的对象,最重要的,是一个不知廉耻的淫荡女人,终日乱搞男女关系,我的家人都应该为我感到耻辱。

“我是性冷淡,最讨厌花时间做爱”这个脱口秀的大前提就被他们直接忽略了,心累。

而在不知廉耻的淫荡坏女人的对立面,就是拥抱着男权道德观的好女人。男人们非常愉快地意识到,把女人划分成好女人和坏女人可以急速达成对女人的统治。好女人们也可以积极地用保守的性道德观迅速地我和这种淫荡女人划清界限——我不是这样的女权主义者、我不乱搞、我不口交(真的吗)、我一辈子只有一个性伴(无论他的性能力如何)。通过这样的划分,好女人们自愿加入了对坏女人的抵制和诋毁,甚至加入惩罚她们的行列中。

但是坏女人的标准不是固定的。约炮的是坏女人,讲黄色笑话的是坏女人,讲述自己生育痛苦的是坏女人,不生孩子的是坏女人,不结婚的是坏女人,不愿意和男人做爱的是坏女人,吃饭AA的、让男人买单的、抢着买单的,统统都是坏女人。只有一点是固定的:不随时遵守男人给自己制定的规则的,就是坏女人。想要成为好女人,不被男权社会惩罚(比如被网暴),只能疲于奔命地发现和遵守这些规则。

而对待针对女人的污名的最佳办法,就是从这些污名中看透对手的虚弱和恐惧,然后把这些让他们虚弱和恐惧的东西贴在脸上,吓死他们。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话会给我带来多大的创作灵感。他们每一句羞辱和暴跳如雷的谩骂都可能成为我下一个作品的“缪斯”,这可是用之不竭的来源啊。

所以要做坏女人,并且做一个幽默的坏女人。我爱舞台,爱射灯,爱观众的掌声,爱创作给我带来的满足感。我的作品在结构上还需要完善工整性,在自嘲方面还可以更细腻,创见部分必须更精妙。天呐,光是想一想可能的进步都让我兴奋。但是,不论是谈性,谈生活,谈关系,还是谈境遇,我都希望我的一口广普可以成为刺耳的噪音,惊醒那些还以为女人应该三从四德在家里煮饭拖地的僵尸。

“这个女人居然说这样的东西,脸都丢光了吧,她的家人会怎么看?”

“光宗耀祖,写进族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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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阅读原文】可观看《床上死鱼》演出视频

油管链接:https://m.youtube.com/watch?v=74NcvRqSmY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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