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叉
几乎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她都是一个好学的人。一切不会的问题都会问出来,有时并不是所有问题都听上去那么聪明,她就是要知道答案。她听很多课,认识很多老师,也认识很多同学,但人们并不知道其中有几个是她的朋友。
在北大她接触到大量的知识,大量的理论,特别是左翼理论。她的思想发生了改变,甚至是经历了某种再造。在知识转化为行动之前,首先转化为了理想世界的模板。
之后,她遭遇了另一个世界。2019年夏天的香港,中大的校园里,她是刚刚入校的大陆博士生。那个时刻,一种激情和另一种激情迎面相撞,一种颠倒与另一种颠倒针锋相对。
热热闹闹的朋友圈变成自说自话,变成呓语,变成疯话。根据她的记述,在沙田医院期间,她只能依靠《国际歌》入眠,她认为自己好了,认为自己能用毛巾控制病房的联网状况。
2020年底她退学,回到安徽的老家。似乎记得,她发过自己在小县城中学工作的信息,也看到过零散的点赞和回复。后来这些都没了。再到后来,就是她离世的消息。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记忆里她的一切。她是小镇少女,更具体地说,是一个小镇左翼少女。她自己很清楚这点,甚至连ID的命名也大致如此。
的确非常突然。但哪场意外死亡又不突然呢?不正是在一次次突然的发生中,那个至今无人回返的王国才体现出自己的深不可测的吗?
因为时差,我曾经看到她那些半夜在朋友圈里发出的不明所以的文字。现在回想,这些信息都像是求救的信号。有好几次我都在犹豫自己要不要问问她的情况,能不能做点什么,然而我并没有。我忽略了这些信号。不仅是因为我们没有那么熟悉,更是因为我的冷漠。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是磷光弹爆炸般的震惊。对,就是那种静静点亮夜空,又带来大灾厄的爆炸。然后是愧疚。但这种愧疚和死亡比起来,不过是一种自恋。
好像从来没有一场死亡如此迫近,依然能回忆起她说话时天然的认真的神态,难以辨识的口音,甚至是语调、停顿、气息。也没有一场死亡带来的逼问如此严厉。因为我们曾经共享获取那些知识的时间和空间。
我们选择信任同样的知识,但这份信任全然对应着不同的命运。在当下,这些知识无法在现实中转变为行动,最多只能在人的内部形成反思,在外部形成话语增殖,最好的情况,不过是在人们之间建立一些微弱的、隐
秘的连接。
更多时候,它们是漂亮的姿态,是空洞的言辞。但她似乎并不全然了解这点,直到她遇到香港,一个颠倒之颠倒的世界。
习惯反思的人深知自己的生活经不起拷问,一直想下去问下去,必会遭遇深层的内爆。 反思的本事,不也是由高额的教养所回报的?而不反思的人,不也活得很好?
知识的占有者和传播者从此恐怕都要面对同一个严厉的逼问:在救所有的人之前,任何知识与理论有能力先让一个人完成自救吗?
是政治忧郁症吗?或许吧,但与它的病理化相比,社会或许才是奠基性的病灶。
从小镇走到北大的努力是无法想象的,与她在医院遇到的艰难是同等规模的艰难,和她在世间最后感受到的痛苦是同等规模的痛苦。
面对幻灭时热爱生活或许是不够的,生活不足以抵御袭来的问题。生活淤积了太多没有答案的问题。在生活之外,一个有超越性的世界很难抵达,亦非看得见抓得着的有形之物。
明显地感觉到世上到了一个人,少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能够感知到痛苦的人。而活着的走着的笑着的,是无感的考试机器,出产自海淀黄庄的活死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一边。
她想象中的北大如太虚幻境,人人纯良美好。这更是大的误认。如果说世上有什么地方比北大有更多的鸡贼,那只能是明天的北大。它是这个杀人的世界的演武场和培养皿。
在那里,小镇的孩子退无可退,她的小镇也不是防波堤,而是布满不足为外人道的暗礁。无人知道是哪块舰板先行碎了。
唯愿你安息,来世继续做一颗干净的种子。
做一颗干净的种子,找透明的玻璃瓶把我装起来。不贴商标。在瓶子上用手写:大米,赤小豆,黄豆,黑豆。把自己从农民的手里,送到珍惜粮食的人手里。这就是我短暂而可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