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少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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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班编辑罗夫眼里,黎明前的黑暗,还原了这座城市的本来面目。那些有幸屹立几百年的建筑,露出张牙舞爪的剪影;偌大一条长街,白天的热气虽已到了强弩之末,仍有丝丝蒸发,被裹挟其中,仿佛一不留神,那路便要飘起来,随着星辰的疏落而渐渐消隐。

恍惚之中,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如果真有鬼,死去超过三十年的人,会不会还在这一带徘徊?如果他们迷了路,会不会也“怕触动了伤心的魂”而“不敢在午夜问路”?我每天都这个时候下班,他们会盯着我吗?如果能跟我沟通,他们会不会也这么问:“先生可曾为我们写了一点什么没有?”

浅想辄止,悲从中来。虽然也知道,这是充满耻感的悲伤。

想了想,掏出烟,抽了三根,分别点燃,插在花圃上,心里默念:“兄弟姐妹们,原谅我罗夫吧。”

点完烟,末班车开过来了。一看表,还是那么准时。车门打开,上车,刷卡。抬头时发现,司机换人了,不再是那个胖胖的中年女司机,而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

这么老了还开夜班车,在这城市里活着,也忒不容易。

车上空无一人。这是经常性的,习惯了。像平时一样,他在司机后面那个座位坐下来。发动机低吼一声,车子慢慢朝马路探出头去。昏黄的街灯不时溜过车窗,车里便忽明忽暗的。

“师傅,今儿个换您了?”

“可不,没人敢开了,还得我来。”

“没人敢开?”罗夫愣了一下,“也是,开夜班太累了,但也得年轻人来啊。”

“年轻人?”老司机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就更不敢了,也就我们这些老骨头能顶……哟不行,按规定我不能跟您唠太多。前面那个路口会亮红灯,到那再唠吧。”

还挺有原则的。罗夫便识趣地收声。

走了几分钟,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果然是红灯。毕竟是老司机,红绿灯也算得这么准。

“老师傅,您刚才说什么不敢开的,啥意思?”

“啥意思您不明白?还不就是那些……鬼话啰。”

鬼话?难道真跟那些夜班车闹鬼的传说有关?想起上车前那个问题,罗夫忍不住问:“师傅,您开了好多年车了,也常开夜班车吧。”

“那还用说。您就坐过我几次末班车,您忘了,我可记得您,末班车人少,基本都是你们这些倒夜班的,比较固定。”

“那您……相信有鬼吗?或者说,有没有遇到过什么灵异事件?”

老司机摇摇头:“干哈一定要说鬼呢,多不中听。这位兄弟,看您老是从报社出来,是记者编辑吧,您有兴趣,胆儿够大,我讲个故事给您听。”

“那敢情好。您放心师傅,我是吓大的。”

“我想想啊……也巧,几年前,我记得清清楚楚,也是这时候。那天半夜,我开末班车,从总站出车就没人上车,到了宣武门西,上来一年轻人,高高瘦瘦的,二十出头模样,一上车,也在我后面,对,就您现在坐的位子坐下。也不知咋的,他一上车,我就觉得不大对劲,后脖子阵阵发凉。我也没跟他唠,您知道我们当司机的,是不……对对,不能主动跟乘客唠。车快到供电局站,也不知咋的,突然就趴窝了。这可不对呀,每晚出车前,我都会仔细检查的,怎么可能半路死火?我赶紧停车,跟他说对不住我检查一下车,这么一回头,我头皮一炸——哎呦妈呀,人没了!上个站和平门东的时候我停了车,回头看他没有下的意思,我连门儿都没打开的,咋就没了呢?我这一吓呀,也不敢下车,就再打了一下,也怪,故障自动排除,车又动了!我油门一踩,一溜烟就蹿出去……”

“这……也许是巧合吧,我听过一个夜班车鬼故事,最后反转,根本不是鬼,而是……”

罗夫还没说完,那老司机摇摇头说:“不不,还没完,您听我说。第二天夜里,又是末班车,同样时间,到了宣武门西,那小伙子又上来了!没错,我可没看错,他穿着白衬衫,头上好像还扎着布条。不过那时候车上还有一对情侣,我倒没那么怕。他一上车,还坐老位子,我头也不敢回,也不敢看车内倒后镜。

“到了和平门东,我停了车,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倒后镜,除了那对情侣,再没其他人!哎呦我的妈呀,我下意识一回头,他这不好端端坐在位子上了么?只是双手捂着脸,看不清五官长啥样。我继续往前开,车到了供电局站,我停了车,回头一看,他又没了!我立马就从驾驶座上跳起来,问那位情侣,刚刚那位在哪儿下了?那女的一听,尖叫一声,指着我就骂,你有病啊!刚就我们俩从儿童医院上的车,哪有人上来过?你这样子吓人我可以投诉的你知道吗?当时我那个老脸真不知往哪搁啊,赶紧道歉了事。

“可这事还没完,第三天凌晨,放空车到了宣武门站,他又上来了!这次我再怎么怕,也要弄个清楚了是吧。当时我就没开车,我大大力地吸一口气,转过脸对着他说,小伙子,你吓唬谁不好,吓唬我这快入土的人干嘛。没想到,他也开口了,声音很低,但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师傅不关你事,我只是想去找我妈,到了28中我就下车了。我说啥28中?你坐错了吧,这209夜可没一个叫28中的站。他说师傅您不知道,供电局站附近那161中,就是原来的28中,后来合并了再合并,就把28中彻底抹掉了。没事的师傅,我找到我妈,就不再坐您的车了。

“我一听,也挺可怜的,就问他,你找你妈妈,怎么不去家里找,夜夜到那地方找,能找到吗?他又说,师傅您不知道,我妈在家里呆着,总有凶神恶煞跟着,我无法近前。我听其他同学说,我妈这几天都会到那地方去,我想着我也去就能见到她了。可今儿个已是第三天了,我还是见不到我妈,我知道,她肯定摆脱不了那些凶神恶煞,可是师傅,我还是得见到我妈啊,当时她劝我不要出去,我不听她的,一出去,就阴阳相隔了……我要找到我妈,把当时没来得及跟她说的话说出来。”

“他想跟他妈说什么,您有问他吗?”罗夫的鼻头已开始发酸了。

“当时我就问了,我说小伙子呀,你想跟你妈妈说什么呢?他说,我就想跟她说,妈,我知道我是您最不希望出事的人,但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还是会出去。他这么一说呀,我大概就知道是咋回事了。于是我说,没事的小伙子,只要我开209夜,你可以夜夜都坐我的车。

“当时就那么聊着,供电局站又到了,我停了车,回过头,他朝我挥挥手,就那样穿过还没打开的车门,朝着161中的方向走去。我就这样坐着,远远望着他走到学校门前,一下了跳进花坛里,就那么不见了。”

“这……是真的吗?”罗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这位老兄弟,我都要退休了,能拿这种玩笑来骗人吗?”老司机明显有点不满。

“对不起师傅,其实……”罗夫没说下去,只是悄悄抹了抹眼泪。

很快,动物园站到了。罗夫还没说话,老司机先开口:“兄弟,您到了。”

“您记性真好……回见啊师傅。”

“回见。”

看着那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209,罗夫呆立当地,鸡皮疙瘩一阵阵涌起,直到眼泪又流出眼眶,从两颊蜿蜒而下,他才再次擦了擦,朝着虚空挥挥手,走进家所在的胡同。

第二天半夜,又一个双眼发红的夜班结束了。走出报社大门,一阵凉意袭来,罗夫竖起衣领,站在路灯的阴影里,等待那班车的到来。此刻,他白天积压的怒气在肚子里生火,只想着早点回家,用酒来浇灭。

终于,站了不到十分钟,末班车来了,被车身裹挟而来的一些细沙和风,一起钻进眼里,罗夫揉揉眼睛,上了车。

“大兄弟,老这么熬夜班,受得了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罗夫抬头一看,端坐在司机位子上的,又是原来那个胖胖的中年女司机。

“没事大姐,我习惯了。”

上了车,罗夫没话找话:“大姐,昨儿晚您是换班了吧?”

刚好到第一个红灯路口,女司机刹住车,转过脸来,一脸诧异:“昨儿晚?昨儿晚我们209夜停工修车呀,每年的这一天,都要例行修车的,您不知道?站牌上也有贴告示啊。”

罗夫又打了个冷战,不是吧⋯⋯他又问:“大姐,你们车队是不是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师傅,头发全白了,说话带东北口音?”

女司机想了想说:“哦,您说的是老陈吧,祖籍辽宁的。怎么,您也认识他?”

罗夫说:“不认识,以前⋯⋯以前坐过他的车,人挺好的。”

女司机叹了一口气:“唉,您不知道,老陈这人呀,有点吃饱了撑的,喜欢管闲事。前两天刚过去了⋯⋯哦,绿灯了。”

车又向前开去。

罗夫凌乱了,回头看去,车厢里虽然空荡荡的,但那一个个座位,好像都坐满了人。

他忍不住又问:“大姐,老陈师傅是得了什么病去世的?”

女司机说:“唉,那天上午他还好好的,调度一宣布昨天例牌停运,他就急了,说什么也不让停运,说要是停运他就自己开车出去。调度拿红头文件压他,他也不服。最后公司经理出面,当场宣布让他提前退休,并要他把一切钥匙、证件交还给公司,他把所有东西一扔就走了。后来我是听说,他做了个特别奇怪的举动,买了些香烛纸钱,到161中前面烧,那学生正紧张复习迎接高考呢,学校就报了警,警察来了,说他什么扰乱社会什么……秩序,据说,我听同事说啊,他当时一口气上来,再也下不去,就那么过去了。你说这人,吃饱了撑的是不。”

罗夫脑里轰然一响,眼泪再次流下。他明白了,那老司机,为什么让他看到,而且讲了那个故事——那是希望他为他们写些什么、说些什么。

站了不知道多久,擦干泪,罗夫拿出手机,搜索了一篇文章,把它分享到朋友圈:

我独在祠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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