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燕之敖写了一篇文章《以死谢罪,是因为知耻近乎勇》,本意只是想普及一下“以死谢罪”的历史来源,结果后台有个人留言说这篇文章是“日吹”,紧接着另外一个人跳出来说我们是“精日”。
之后看到黄章晋的文章里有一个形容:有的人“头盖骨太厚”。现在隐约有点明白了这里面的深意。
现在互联网上隐隐约约有一种风气——“被中国请来学习交流的外国人是国外年轻学子,是国际对华友好人士;被外国请去学习交流的中国人,则都是汉奸。”
鲁迅先生在许多年前担忧地说过,“希望青年能把中国变成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恐怕没有想到,现在确实变成了一个人人“有声”的中国,只是有时候不该“有声”的人声音过多地充斥了舆论空间。
不但如此,如果按照今天某些人的标准,鲁迅郭沫若李叔同他们这一批人在日本接受过教育的人,都会有成为“汉奸”之虞。
还记得前段时间被封号的“至道学宫”吗?一个煽动民族情绪、充斥着谎言谣言的公众号,却篇篇十万加。它随便一篇文章,比如导致它被封的那篇《濒死:美国沉没》,据说阅读量短时间内超百万,网上流传的一张截图,显示文末“喜欢作者”(赞赏)的人数达753人(感叹,骚客文艺从未有过如此殊荣啊)。
“至道学宫”文章《濒死:美国沉没》截图,753人打赏。
“哪个国家没有问题?别总是跟自己国家过不去。奸商贪官再怎么坏,咱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不能让美国佬总是欺负咱们。”类似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的言论不仅仅出自某篇网文描述的县城中年人,也充斥在各种言论空间。
若干年前,阿乙老师给我推荐过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它讲述的是一个关于“盛世妖术”的故事。一股名为“叫魂”的妖术是怎么在1768年由春天到秋天的那几个月里冲击了半个中国,把百姓官员乃至乾隆都搅得天昏地暗。孔飞力细致入微的描写生动地再现了各省的恐慌是如何演变成一场全国性的除妖运动的。
“叫魂大恐慌向中国社会的观察者们凸现了一个特别令人难过的现象,社会上到处表现出以冤冤相报为形式的敌意。”
这句话听上去何其耳熟,自媒体时代,民间舆论对国家形象有如此强的影响力,盲目的民族主义蒙蔽了相当一部分国民的心灵。经过各色“战狼”、“小粉红”以及媒体的轮番战斗,得罪的不仅仅是“国际友人”,他们的枪炮击中的压根就是“自己人”,是那些和他们观点不同,有名气有文化又抓不到把柄的人。
“汉奸”这样的词已经成为他们的胶水,觉得哪里不入他们的钛合金眼就往哪里粘。
《叫魂》的书评里面有一个叫做@跨过卢比孔河 的人说:
“我还记得1982年在北京与一个老红卫兵的谈话。他当时是一个低收入的服务工。他感慨地说,对于像他这样没有正式资格循常规途径在社会上晋升的人来说,毛的文化革命是一个黄金时代。毛号召年轻人起来革命造反。这一来自顶端的突然可得的权力使他的野心得到了满足。他抱怨说,现在的社会样样都要通过考试,他再也没有希望从现在这个最底层的位置爬上去了。”
这段话细思极恐。一个对权力始终渴求却始终不可得的群体,突然有了这样的机会,怎么会不紧紧抓住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极端的民族主义也有可能随时转换成“民粹主义”。
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萧功秦论述“为何冷血的极端民族主义会这么多”时,打了一个比方:
“这就如同一个进入发育期的16岁的孩子,刚长了点肌肉,自己觉得就是个大人,总要在村里比试比试,显示一下自己肌肉的力量,在这个孩子的心智上,欠缺与人交往的成熟智慧,谋求让村里人承认的意愿,远强于对切身利益的真实考量。”
这几天,关于“中国大V接受日本外务省资助”的新闻炒得沸沸扬扬,感觉和前段时间微博上“不骂不扔不抵制就是卖国贼、洋奴,就应该被抵制”的大混乱并没有多大差别,只是有些人把U形锁对准了不同的对象而已。
有记者就“日本资助中国个人赴日参观考察”一事提问,对此,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回应表示:“国与国之间以各种形式开展人员互访交流的做法,在国际关系实践当中普遍存在。中日互为重要的近邻,两国人员往来十分密切。中日邦交正常化以来的近半个世纪里,双方由政府支持推动的人员交流不胜枚举,为两国关系发展作出了积极贡献。”双方今年还确立了“5年安排两国3万名青少年双向互访”的交流计划,两国政府支持的青少年学生双向研学旅行活动也在规划筹备之中,将在疫情结束后陆续付诸实施。中方希望通过中日间持续健康稳定的人员交流,实现增进理解,建立信任,深化友谊的目标。
外交部回应日本资助中国个人赴日考察,图源:微博@中国日报
即使有外交部发言人的说法,也挡不住生理期一般的“义和团”行为,微博上有个网友@双黄连的夏天 写道:
“日本二战犯下罪行,至今没有道歉,这一点不可原谅,也毋容置疑。
这是蒋方舟面对日本外务省一事解释的微博开头。恍恍惚惚就想起以前红红火火的事。大家说话都要先背一句教员语录作为开头,比如说你去看大夫,坐定,大夫会说:五洲震荡风雷激,哪里不舒服?你答:四海翻腾云水怒,大姨妈没来。
今夕是何夕……”
是啊,今夕是何夕。
萧功秦也说过,“‘天下中心’的文化心理、极左思潮的潜意识与虚骄民族主义,这三者一旦彼此相结合起来,其力度之大,对于我们民族将是灾难性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培养出来一大帮盲目的民族主义,却从未考虑过反噬的问题,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可以把“万邦来朝”的盛世情怀转化为“万国归心”的天下主义,那我们才会是妥妥的大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