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工作11小时、每小时14元钱、连续夜班作业;
离岗、说笑都会被通报警告,按程序请假仍然被记为“旷工”,威胁开除学籍。
生命最后的半个月里,湖北17岁的中专学生余某一直过着这样的“实习”生活。
6月25日,在看到“再旷工就开除学籍”的通报批评之后,余某从宿舍六楼坠亡。
余某生前就读于汉江科技学校。
在百科词条中,这所中专学校“连续十年毕业生安置就业率达100%”,被省教委授予过“农村职业教育先进单位”。
中专学生一般会在入学第三年参与实习,大多由学校安排。
根据《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学校不能通过中介、代理等组织实习,不得强制学生参加,不得安排学生加班和夜班、薪水不得低于该岗位试用标准的80%。
但在这出悲剧中,余某短暂的实习生涯,似乎并没能从这些规定中得到保护。
更悲哀的是,这样深陷于高强度、强制性的“实习”,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职校学生,并不只余某一个。
01 “不实习,就开除”
截至去年底,我国一共有1.15万所中、高等职业学校,在校生共2857.18万人。
像余某一样的中专学生有600多万,占全国高中生数量的41.7%。
对他们来说,实习原本是接触工作、创造社会价值的开端。
按照规定,实习考核结果会写进学业成绩里,关联到学生能否毕业。
但落到现实中,考核标准如何制定,考核结果公不公平,话语权都在学校手里。
被媒体曝光的多个聊天记录中,汉江科技学校的老师多次对学生和家长提起:“不去实习,就拿不到毕业证”;“再旷工就开除。”
据观象台报道,班主任程某在6月1日通知家长,学校要安排学生去深圳实习。
当时广东疫情风险尚在,家长担心安全,不少人表示反对。
其中一位家长说,自己孩子不想去,程某直接回复:“不行!”
“这是第三年教学大纲的一部分,必须要做!”
《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第七、八条中提到:
实习岗位应符合专业培养目标要求,与学生所学专业对口或相近;学生经本人申请,职业学校同意,可以自行选择顶岗实习单位。
但现实中,去哪里实习的话语权几乎全在学校手中。
大部分学生自己没有寻找实习的渠道,即使部分有渠道的,也很难获得学校的同意。
结果就是,学校说去哪里就是哪里,说去多久就是多久,说什么单位就是什么单位,专业对口和真正自愿的学生少之又少。
出事的汉江科技学校,这次带去实习的是计算机班,可除了工厂名字叫“电子厂”之外,学生的工作内容“跟计算机毫无关系”。
他们大部分的工作是装箱子、搬箱子,或是在流水线上组装零件。
今年3月份,郑州一家中专学校被曝光,强制要求乘务专业的学生去热水器工厂实习,不去就没有毕业证。
到厂里之后,老师收走了所有学生的身份证,安排的流水线岗位一天工作12个小时,每个月休息两天,薪水4000元。
有学生不满想要离职,但老师不肯返还身份证件。
跟余某学校的做法一样,对于那些拒绝去上班的“带头羊”,学校往往会给出警告、严重警告甚至开除的处分。
在余某从宿舍阳台坠亡的前几天,他的老师就在班级群里发布过一则开除通报。
一名同学因为“无故旷工”“态度恶劣”“不思悔改”,被按照“教育部要求”开除。
通报中还强调,开除决定有学生本人“自愿签字画押”。
必须要参加的实习,没有选择的目的地,只能听话的管理模式。
学生们困在其中,显露任何反抗的意识,比如“旷工”“不去”,几年学习时光就会白费。
老师嘴里那些威胁并不是说说而已。
他们拥有切实的权力,对这些十几岁的学生而言,那甚至可能是裁断他们人生的权力。
02 “我们实习就是免费打工”
几乎每年夏天,都能看到几件职校学生实习的新闻事件。
高强度体力劳动、暧昧不清的低薪、强制实行的实习制度等等,其实都不是第一次发生。
《中国青年报》2018年报道,有网友通过微博和网站举报了她妹妹就读的桂林某中专。
学校安排学生去空调厂实习,每天从晚上八点工作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累了不许休息,生病不许请假。
除了一名晕倒了两次的学生被家长交涉接走之外,其他学生想离职都被拒绝。
这名网友的妹妹因为熬夜疲惫,还在工作时烫伤了手,但班主任说:“问题不大,坚强点!”
举报被受理之后,该网友终于接回了妹妹,学校也受到了相关部门的处罚,“立即责令整改。”
但她表示,其他的同学还是没能离开那个工厂,工作强度也没有改变。
《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第十六条中规定:“不得安排学生加班、夜班”。
可在这些新闻里的学校、工厂眼前,法规的监管与执行始终处于缺失状态。
这次悲剧中的学校和工厂也是这样,给未成年的学生排大夜班,打瞌睡、说笑都会被通报批评,争分夺秒,不允许他们浪费一点精力。
余某实习期间,因为夜班太累、休息饮食不规律而屡犯胃病,但没有病例,就不能请假和调岗。
哪怕室友都能证明他一直在干呕、想吐吐不出来。
据北青深一度、观象台等媒体报道,从6月10日到6月25日,半个月实习期间,余某被记了四次旷工。
第一次是上班的第四天,6月14日。余某在熬夜搬了几天箱子之后吃不消,留在宿舍里睡觉,没有请假。
第二次是6月17日,胃病犯了,他去找拉长(一条流水线的负责人)请了假,但第二天还是被告知“旷工”。
第三次是在6月21日,余某和另外两名同学一起请假休息,但只有一人被记为请假,余某还是“旷工”。
第四次是在余某坠楼的前一天,6月24日。
他在夜班时撞破了头,眼镜也坏了,拉长没允许他回宿舍,找胶带把眼镜缠了起来。
下班后,他向拉长申请第二天休息,去买新眼镜,再次获得口头同意。
第二天一大早,余某得知自己又被记为旷工,按规定补充提交了情况说明,老师仍然在群里发布了对他的开除警告。
6月25日上午十点二十八分,余某从六楼宿舍跃下,经抢救无效死亡。
比互联网大厂996更为严重的工作强度,换来的薪水却低到尘埃里。
《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第十七条明确规定:
顶岗实习报酬,原则上不低于本单位相同岗位试用期工资标准的80%。
余某去世后,有媒体调查得知,这批实习生的时薪为14元,同岗位正常工人时薪为26元。
按照通常实习薪水为80%的比例来算,学生们的酬劳至少应该是16.64元/小时。
但他们签的并非实习合同,据厂里的老员工透露,发给他们的薪水其实也是正常员工的薪水。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利益链的存在?
有一位认证为某职校老师的博主,在视频中直言:
很多学校违规延长学生实习时间,一年里能有一半时间在外面打工,五月份就能放暑假,十月份就能放寒假。
本次事件中的汉江科技学校,为了凑够三个月的实习时间,就取消了学生们的期末考试。
这位博主认为,组织学生去打工,一是为了缩短学时,降低教学成本;
二是给他们安排完全不对口的流水线普工,按小时计价,方便学校抽取薪水提成。
观象台的相关报道中还提到一个细节,汉江科技学校的学生到了深圳才知道,实习并不是学校直接和工厂联系的,中间还有两家中介机构。
中介的人也负责管理学生,他们要叫“老师”。
事发后,有记者拨打其中一家中介机构负责人的电话,发现公司是深圳的,号码归属却显示为汉江科技学校所在的湖北十堰。
目前,当地教育部门已介入调查。
03 他们忍受的痛苦,被忽视太久了
有网友评价说,“这种情况还是头次见。”
但它其实一直在发生。
光明网就此事发表时评,其中提到,教育部早在2016年就通报过多家违规组织实习的学校。
可时至今日,把学生“卖”出去赚黑心钱的实习产业链,仍然大行其道。
有网友分享,自己17岁上中专的时候也是这样实习,夜班12小时,连续一个月,工资2000元;
还有酒店服务业的实习生,薪水更低,一小时5元;
他们的声音,很少被各大社交平台的热榜听见。
在更大的悲剧发生之前,人们对这些流水线上的痛苦,往往知之甚少。
总是等到“重大新闻”出现,才会在为数不多的分享中专学生状况的视频下面,发现那些微不可闻的“救救我们”。
社会已经习惯了好大学才是好未来的认知,家长和学生也默认读中专的意义,就是“混一张毕业证”。
在高校扩招、分配制度改革后,中专逐渐成了学习不好的孩子才去的学校。
孩子初中毕业才十五六岁,没法工作,出去晃也不放心,去读中专是看起来最好的选择。
至少能学一门手艺,以后还可以继续考大专。
也有很多家长自己忙于生计,孩子读中专,“学校里好歹还有人帮忙管着”。
跟互联网时刻关注的重点中学、一流名校比起来,中专在公共视野中几乎是隐形的。
这些学校到底是什么样子、具体如何运作,其中种种细节,外界都没多少好奇心。
今天的社会越来越需要职业教育,可大家对它的了解和理解,都还远远不够。
连学生和家长也不一定了解。
余某曾跟父亲说过,实习工作很累,“头晕头疼”。
余父有些担心,但想到儿子的梦想是参军,而参军就需要拿到毕业证,便劝说儿子,“再坚持一下”。
很多中专生都来自普通家庭,父母辈自己的学历可能也不高,很难敏锐地意识到这有问题。
“孩子吃点苦也没坏处。”
“总要拿毕业证,忍一忍。”
那么多不合理、不合规的细节,因为缺乏关注,缺乏改善,反而被默认为一种常态。
我在一则批评中专实习乱象看到一条评论说:“父母刷不到系列。”
有网友回复让他转给父母看,也有网友说:“父母有啥办法,这很苦,但是你得接受。”
可不该是这样的。
相关的法律法规里不是这样的,社会期待的年轻人各有所长的职业教育,并不是让这些十几岁的学生默认自己要“吃苦”的教育。
在鼓励更多学生流向职业教育之前,如何保护好职校学生的权益,如何让相关规定落地,杜绝乱象,是更迫在眉睫的命题。
也许,改变会从汉江科技学校这次被中止的实习开始。
但用17岁的生命换来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