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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背一天天驼了。(林世钰 摄)

她躺在床上,像一堆刚从旧棉被里抽出来的棉花散落在地上,单薄,无力。

我轻轻摸了摸她杂乱发白的头发,她立刻把脸转过来。“你来啦?我想你想得肝肠断!”

她挣扎着坐起来。和上次相见时相比,她瘦了许多,背也驼了许多。

“我现在啥也做不了,就是一天天在等死。”94岁的她叹气,张开手掌让我看。“你看,掌心都发黑了,说明血液流通不畅,心脏不行了。”

我把她需要的西药“诺氟沙星”放在桌上,她视若珍宝地摩挲。“前段日子一直在尿血,这几天没事了。这药不好找,我下次尿血的时候再吃。”

“没力量了,书稿看不了了,你今天弄走吧。”她两手分别扶着马桶和桌子的扶手,把氧气管捋到一边,吃力地往电脑桌前移动。

见我把文稿发到自己的邮箱,她如释重负地往椅后一靠。“这是我最后一本书了,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活着的时候能看到它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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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钰 摄

她告诉我,自从我给她那本大字《圣经》后,她每天都在看,但是看不懂,“比古文还难。”她说起另外一个以前关系良好的基督徒,蹙眉叹气。“她居然和一个有妇之夫搞在一起,两人还同居,最后男人的老婆找上门来大闹。太丢脸了,我以后不想理她了!”

她总是这样,在道德方面(特别是婚姻)极有洁癖,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如果她知道谁搞婚外恋或离婚,“门都不想让他们进”。曾经有个和她关系很好的教授,离过两次婚,但从不敢告诉她,怕她不理他。一次,他和我说起离婚的事,百般嘱咐:千万不要告诉奶奶,否则她会不理我的。

她和我聊起32年前的旧事,我以前没有听说过,感觉很新鲜。

当时她在工作之余,还去河南中医院授课,带的两个班是“新疆班”。“他们当时闹着要上街,我不让。因为他们很多人都是独生子女,他们的爸妈流着泪给我打电话,让我一定要看住他们。”

于是,她给他们出题做,说分数要计入期末成绩,他们没办法,只好乖乖地留在教室里做题,同时一边骂她“老顽固”。“我听到他们骂我,但是假装没听见。家长把孩子托付给我了,我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这比什么都重要。”

最后,两个班80多个孩子,一个都不少,而且毫毛未损,家长们感激不尽。

二十多年后,一个已经当了新疆某地卫生局局长的学生上门看望她,她亲切地管四十多岁的他叫“小刘新”,把旁边陪同局长的下属惊得面面相觑。在她眼中,她带过的孩子,不管多大的官,都只是当初那个可爱的小毛孩。

她告诉我,当时刘新特别淘气,喜欢打架,裤脚上总是插着一把尖刀。“我问他为啥要带刀,他说用来削苹果。”一天,她向刘新要来了尖刀,说自己也要削苹果。刘新给了她,从此她再也不还了。

说到这里,她为自己当年的聪明之举得意地笑,满脸褶子如波浪般漾开。

不管是当妇产科医生,还是后来从事预防艾滋病事业,她救过的人不计其数。直至今日,仍有当年治愈的病人往美国给她捎钱和物品。施比受更有福,在她身上已得到完全的彰显。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从身上的马甲兜里摸出银行卡,说:“我的钱花完了,你去银行帮我取500美元吧。”她说政府给她补贴了1500美元“救济款”,想知道现在银行里还有多少钱。

我去附近的大通银行取钱回来。她看了一下小票上的余额,叹了一口气:“剩下的不够付房租了。”我看了一下小票,余额2347美元,而她每个月的房租是2700美元。

纽约大,居不易。即便上城这样的普通公寓,一个月房租都在两千美元以上。她在纽约的这些年,若无朋友相助,真不知她如何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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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耀洁先生所住的公寓楼。(林世钰 摄)

之前她告诉我,她很久没有见到妞妞(我闺女)了,很想念她,让我带她过去。“妞妞给我写了一篇那么好的文章,我要谢谢妞妞。”

我告诉她,妞妞这个月上夏校,只能8月去看她了,她有点失望。

我理解她的心情。她是妇产科大夫,经她的手来到世间的孩子不计其数,她爱每个孩子。本来完全可以四代同堂的她,却选了一条荆棘密布的路径,从此“千里东风一梦遥”,只能看着屏幕上的曾孙女照片一解情思,令人心酸不已。

中午又在她家里蹭饭。依旧是饺子,里面放了小蘑菇和红萝卜,我的碗里多了两节玉米。她看了我碗里的玉米,说,“我咬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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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午餐。(林世钰 摄)

虽然食物简陋,但她吃得很认真,显示了对食物的充分尊重和对每分钱的珍惜。我看着她,鼻子发酸——她本来配得、也有能力过更好的生活。

1996年退休后,她和老伴经济宽裕,衣食无忧,日子简单快乐。她有时还被各大学邀请去讲课,有一些额外收入。

“一天我从外面讲课回家,老伴埋怨我不管事,家里买的葱都黄了,我把讲课给的报酬放在桌上,问他,一千块钱能买多少葱?”说起往事,她咯咯直乐。

她的腿上和胳膊上有很多红点,她说是床上的臭虫咬的。“我花了几百块钱买药打臭虫,还是不行。”她懊恼地指着桌子底下四瓶打虫药,让我拿起一瓶,帮她打一下她够不着的地方。我朝床底下、床尾衣服堆积处喷,她满意地看着。

疫情以来,由于她是过敏性体质,不敢打疫苗,出于安全考虑,大部分时候不接待访客,平素和护工困守狭窄的一居室。一年多来,她没有晒过太阳。

卧室窗台上的绿植一年四季一个模样,看不出季节的变化。但中国的二十四节气和传统节日,一直在她心里流淌。每次到了重要的节气和中国传统节日,她就给我写信,说;“今天是春分”,“中秋到了”,“春节到了”……她告诉我,她很怀念中国的传统节日以及民国时期的社会风气。“那时社会治安很好,孩子上学都不用担心会被人骗走,不像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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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台上的绿植。(林世钰 摄)

我们聊了两个小时,几乎是她在说,我在听。偶尔我在纸上写下问题,她回答。在过去的6年,我们见面时基本是这样的相处模式。我们把对方看成自己的亲人,生活中应然的一部分,一段日子没见,就会互相想念。

前段日子,她来信说自己的食品券没用完,让护工买了两瓶“高级咖啡”,给“帅哥”(我先生)喝。我告诉他,帅哥今年恐怕来不了美国了,你千万不要给他买东西,自己买点好吃的。她说,自己的胃在“文革”中被打坏了,动了手术,切了大部分,很多东西都吃不了,比如鱼虾。“我在美国没有亲人,你们一家是我最亲的人,我愿意给你们买东西。”

已近下午两点,护工收拾好碗筷,拖好地,就等我离开了。我告诉她,你该休息了,我下次再来看你。她说,我看见你就有说不完的话,忘了你家里还有妞妞,赶紧走吧。

她突然拔掉氧气管,我大惊:奶奶你要干什么?

“我去厨房给妞妞拿东西。”她扶着手推车的把手,一步步往客厅挪动。到了厨房,打开冰箱,取出里面的三袋虾、两袋海鱼和三袋巧克力,往我手里塞。“带给妞妞吧,我不知道活到哪一天,谁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见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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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林世钰 摄)

我告诉她今天是坐公交和地铁来的,拿不了这么多东西,下次开车过来时再取走。她不管不顾,一个劲往我怀里塞。“不要下次了,谁知道下次我还在不在人世。”

护工在一旁笑着说:“你就拿走吧,她不听劝的。”我只好找了个大袋子,拎着这一堆东西行走在热气腾腾的曼哈顿街道上,然后去坐地铁和公交。

她看我把东西装好了,开心地笑了。“你现在可以走了,我在这里看你走。”

我拥抱了她,触到了她松弛无力的胳膊,闻到了一个94岁老人身上特有的、让人安心的岁月的味道。

奶奶,你要好好的,因为我们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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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奶奶,我们一定还会再见。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