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志标
郑州地铁五号线的死亡事件,是本次水灾初期最大的舆论焦点。官方21日凌晨统计的数字是12人死亡,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终的数据,但足以让同情者心惊,也足以勾引出辩护士出没大大小小的评论区,口衔“不是问责的时机”,释放某种本能。
郑州地铁发生悲剧的时机,具有一定的国际指标意义。在此之前,纽约地铁水灾与欧洲德国水灾并列,成为部分人士群嘲的对象。而在嘲讽之外,莫不有丛生的自豪感。郑州地铁五号线的惨事,冻结了向外寻求自豪的笑脸,属于那只“否定之否定”的黄雀。
姑且算是12人的死亡,它们发生在新一线省会的地下铁,发生在五次红色暴雨警报之后,死神在被水围困车厢的三个小时内出现了至少12次。在最需要他人的时候,没有人能替他们挺身而出,更没有人在他们尽力呼吸的最终时刻握住他们的手。
死亡淹没他们的过程无人了解,但死亡车厢内的场面被同行人发视频,上传至社交媒体。这是一次成千上万人目睹的集体死亡事件,同步发生,直到他们的大体凌乱地摆放在站台地板上,四肢张开,衣服不算凌乱,在洪水滔天的城市地下被遮住双眼。
在一段视频中,两名年轻姑娘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有几个人徒劳地上去掐她们的人中。这一切因为过于日常,还没能建立起死亡应有的场景,所以露出真实的凄惨面貌。在周围绝望的彷徨中,这些死者,他们定格在平静中,既在那里,又远离了那儿。
他们的一生原本是怎样的呢?如果不是登上了那趟地铁,还可以怎样?在地铁中窒息或溺亡,一定不会出现在他们的念想中。在郑州,念中原,他们的一生略长于水灾,活着的最后一天是骇人的日子。他们深陷绝境,周围全是陌生而不可理解的人和物。
他们的遭遇可以说明许多事实,照亮或熄灭更多的道理。他们像其他人一样脆弱,并且更欠缺运气。在城市里,人的安全更重地依赖未知人等的责任感,但这种无形中的托付遇到了无形的屏障。在这些屏障意识到并改变之前,他们已经死去。
他们的死意味着自身意义的灭失,同时让一些人感觉难堪。这些人当中,会在工作关系上或多或少地对他们的死亡负有责任;而更大比例的那部分人,尽管毫无瓜葛,却兀自认为这些死亡已构成冒犯,是不合时宜的意外,激发了人群中本不该有的渴念。
哪怕这些“渴念”只是委婉至极的批评,只是口头上的问责,是不抱什么期待的反思,却也被那些人视作水灾中的”乱象“,会干扰抢险救灾的步伐。这些人有着战士一般的思维,在听不到号令之前,仍保持日常战斗队形,逡巡在评论区捕捉战机。
这种奇怪的氛围让地铁死者成为不可思议的人:仿佛他们在停止呼吸之后仍然存在,在肉身死亡后,还要在名誉上迎接第二次死亡。这在事实上让他们的一生略长于郑州水灾成为可能。如果可以,有些人简直希望,他们需要为自己的死亡负责。
因为被错误地看作水灾舆论的敏感源,他们的死亡迟迟不能终结,像是需要诅咒或超度才能萦绕离去的魂灵。不仅他们自己不接受自己的死亡,一些无关人等也不接受,甚至露出愤恨不平的神情。在死亡面前,深情浅而又浅,但凡有死亡记录以来,恐属少见。
中原被认为是国族及其德行的发源地,郑州地铁这样的社会性死难事件,无论是死亡的因果逻辑,还是死亡在活者那引发的情绪,都让人觉得不匹配之处甚是显著。而将死者视为“局外人”,将悼念者标签为异类来排斥或攻击,精神状况更是等而下之。
那十几位男男女女,生前通勤在郑州的地下,以为他们在地面上辛劳,引导他们通向更好的生活。一场被农夫型脸庞竭力渲染的大雨终止了他们的命运。这样的死亡被暗示为不可避免,而分列在死亡左右两边的街谈巷议里,分明都有着不安的底色。
题图当代水墨,作者:@秃头倔人(李晓强)